第一章 云层浑厚,是要下雪的征兆。 天山下,婉蜒的河贯穿森林,河岸旁有栋简陋的木屋。 松皮削成的木门走出一个垂辫的姑娘。提着大水桶,她呵着雾气,踱往河边。 这是她每天例行的挑水工作。 河水冰沁入骨,她只抖了下,便毫不迟疑地将水桶沉入河底。 她没有余暇多想什么,单只挑水就要花掉她许多时间,而一天里,她要做的 工作可不止这些。 来来回回,厨房的水缸总算被装满。在围裙上抹抹手,哪有空搭理已经转为 红肿的手掌,一转身由外头抱进一捆木柴和干稻草,七手八脚地起火熬粥,等她 将酱菜和稀粥上桌,薄薄的日头刚爬上山头。 在围裙上擦过发疼的手,她先叫醒平骏——她的小弟——继而掀开另一扇隔 间窗帘,轻喊床上的男人:“爹,起来用膳了。” 平无章不理,翻身又呼呼睡去。 平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吞回涌到喉咙的声音。 要是惹恼她脾气火爆的父亲,搞不好又一顿拳打脚踢,尽管挨惯了,可拳脚 真正加到身体的痛楚还是教人难以忍受。 踅回只有四角桌的前厅,平骏已经咽着口水,眼瞪热腾腾的食物。 “姐,我好饿。” 看着不满七岁的弟弟,平凡瞄了布帘一眼。 “你先吃,想来爹爹一时半刻还不会起床。” “我们一起吃吧!”他开心地坐上板凳。“姐不饿,你乖乖把粥吃完,记得, 别去吵爹。”盛了碗粥给平骏,她再三叮咛。 “平骏知道。”他机灵地眨眼。 绞住围裙,她走向角落的纺织机,直到这会儿,她才抚着小腹。就算肚子饿 得受不了她也没有先果腹的勇气。 平骏不同,他是家中的男丁,就算先吃饭,也不致招来什么不好的下场。 她总是吃剩下的,问题是并非常常有剩饭剩菜可吃,她最常赖以为生的是野 菜野果。 长年的营养不良令她孱弱得像个小孩。 发黄的头发,清瘦的肩,平胸,惟一稍有看头的眼睛因为瘦弱,也显得大而 无神。 极其珍贵地从猪油罐中舀起半小匙桐油,仔细地抹匀她粗糙长茧的手。没有 过过油的手根本无法碰触织布机上的布料。 为人做嫁衣是她养家的工作,一针一线,所有的美丽全是为别人。 这件锦织尤其珍贵,它是前村王员外特地为他即将出阁的女儿由苏州带回的 罗纱,它在套印版印出花样后还必须用手工绣出更丰富斑斓的云草纹,所以,为 了这块料子平凡已经赶了一个半月的夜工,现在只剩细部修饰便能完工。 三两银子,那是王员外允诺给她的价钱,一旦挣到这些钱,便足够她在隆冬 之前替平骏和老爹添件冬衣,或许,还能留些零头购买过冬的存粮。 她想得出神,冷不防被浓秽挟带诅咒的声浪给拉回现实。 “死丫头!你居然没叫我,他妈的,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一头乱发,衣衫不整的平老爹睁着红丝眼狰狞地怒视平凡。 “爹。”平凡绣布下的手立刻被针扎了一下,血珠渗透布面,立即被纱布吸 收了。 糟糕!如果不马上处理,苦心付之一炬不说,要拿什么赔人家去? “聋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找死啊你!”平老爹抡拳就要往平凡身上招呼。 “爹,我不是故意的,这件嫁衣只剩牡丹花蕊,赶明儿个给王员外送去就有 工钱可领,我不过想快点完成它。”她吓出一身冷汗,嗫嚅哀求。 “哼!看在银子的分上饶了你,下次再磨蹭,小心老子修理你。”他长年拉 风箱练就的粗拳停在半空,酒意未消地说道。 “是,爹。”她死里逃牛,连忙布菜装饭。“去他奶奶的,每天都吃这些。” 他呼噜灌下一碗稀饭,看也不看平骏。 平骏识相地滑下椅凳,躲到平凡身后。 “对不起。”她坚强地握住平骏的手,声音卑微。 “赶明儿个领了钱先买只嫩熏鸡回来,我要下酒吃。”咧开黄板牙,他粗鲁 地吩咐。 “可是……”她为难地低语,“许婶已经来催过好几趟,咱们还欠她三个月 房租呢。” “不要拿这种小事来烦我!” “爹,许婶家也不好过,您知道她就靠房租维生。” 对她爹亲而言,没有什么是重要的,除了酒和赌博,原来赖以维持生计的打 铁铺也因为他三天两头不在,顾客全流失了。 “别再罗里巴嗦,呸!跟你娘全是一个死样子!”他不耐烦地端开长条凳, 被酒精浸淫过久而逐渐松弛的魁梧身材霍地站立。 躲在平凡身后的平骏抽了口冷气,通常这就是他父亲揍人的前奏。 意外的,平老爹只狠瞪他们姐弟一眼,随即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掉。 他们俩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们父女的对话总是不欢而散,其实谈不上对话,大多数是平老爹以怒吼和 平凡挨打的碰撞声作为一件事的终结。 “没事了,你到一边玩耍,姐赶紧把事做完再去找你,好吗?” “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要是让爹看见就不妥了。” 平老爹是标准的大男人主义,他坚持只要攸关这间房子的一切,平凡都必须 负责,谁也不准帮助;平骏曾努力要帮她,就那么一次却让她在平老爹的拳头下 躺了一天一夜,幸好许婶过来探视发现她昏迷不醒,才连忙请大夫诊治,千钧一 发地保住她的小命。鬼门关前兜了一圈,说什么她再也不会让别人插手她的工作。 匆忙吃掉残羹剩粥,将碗盘收拾妥当后,她马不停蹄地提起竹篮往树林仓促 而去。 ☆ ☆ ☆ 高耸入云的针叶树,枝桠积着断续飘落的雪花。 平凡蹲在树下努力地拨开积雪找寻野菜,但收获少得可怜。 捶打酸涩的腿,眼角不经意瞧见一丛色泽鲜艳的菰菌长在松树的气根旁,她 几个箭步拣起其中的一朵。 “太好了,这样就不怕……啊!”她由那朵奇大的菰菌往下看,一双被兽皮 包裹的足笔直地站在她跟前。 兽靴、皮裤、豹袍、狐帽,在皮革的包裹下是头完全不经矫饰的长发,他身 高腿长,不见一般猎夫的剽悍粗扩,清癯的脸,五官深邃,锋芒深敛,在眉睫间 微凝的忧郁造就他冷淳如天外孤星的感觉,不冷,却相形遥远。 他瞅了菰菇一眼,才将目光投向平凡。 她不只脸红,呵出的气亦急遽短促,干净却满是补丁的衣服薄得遮不住寒, 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那东西有毒,吃不得。” “它可以的,如果我空手回去——”战栗掠过她薄薄的身子,恐惧浮上了眼。 她的恐惧那么明显,她怕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如果生命的威胁抵不过你心中的畏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这些东西是她半天来仅有的收获,午膳没了着落,回去怎么交代? 她挣扎许久后再抬头,四周哪来什么人迹,寂静的雪花飘啊飘,落入她脚边 两个浅显的鞋印里。 她遇见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 ☆ ☆ 天山下的兽皮交易市场——白杨沟。 白杨沟资源丰富,除森林外,还出产雪莲、党参、贝母等名贵药材。山区还 有许多珍贵动物,如银狐、雪鸡、扫雪,更有獐、麝、白狼、苏门羚等等。 也因为天然资源这般富饶,诸多的山夫野樵猎人终年都在此地徘徊,又将狩 猎的成果带到白杨沟的兽货交易地点“野人铺”换取吃食及银两。这天,又是半 年一次的易物大会。说是大会只因更往远方或深入博格达峰山脉的猎人都会在这 一天聚集到白杨沟,或许换取相互资讯,或许更新猎器,总之,诸般理由,不一 而足。 原来还暖的气候在晌午时分飘起了初雪,寒风凛冽。 陆续由野人铺出来的猎人们个个面带笑容,揣着银两不约而同地往不远处的 茶楼酒肆而去。辛苦大半年,如今,手头宽裕,总该犒赏一下自己的辛苦。 这也是白杨沟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了。只要是开门营利的商家莫不是门庭 若市,交易热络。 忙碌的野人铺里,年轻的掌柜五指如飞地拨弄着算盘,结算一天下来的进货 量,一旁收购的皮毛则由学徒负责将之搬到后头的仓库。 他拨了会儿算盘,心不在焉地频频眺望屋外天色。 学徒来去好几趟终于忍不住了。 “掌柜的,你不会在等天山顶那个怪人吧?外头风雪交加,或许来不了了。” “你懂什么?干活去。”掌柜赏他大白眼,顺手又拨了颗珠子。小学徒耸肩。 说来,他们掌柜的也算怪人一个,明明长得一表人才又什么都懂,这白杨沟识字 的人没几个,他却春联书信样样皆通,怎么看也不像是肯屈居在这荒郊野外的人, 偏偏他就是待了下来。 “掌柜的!不是我爱说,你瞧,风雪都吹进屋子里来了,再不关门,咱们野 人铺就要变成死人铺了。”他冷得猛打哆嗦,连鼻涕都要结冰了。 “等他来交货咱们才关门。” “等……”想他小宋对白杨沟的一切,上至徐家大婶前天添丁,那小兔崽的 屁股有颗斗大的痣,下知平家酒鬼老爹昨儿个又因为赌输打女儿出气,偏偏对自 家掌柜和天山怪人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搞不清楚。 谈到他们之间呐…… “你来了!”是掌柜掩不住兴奋的声调。 好个说人人到,说鬼……呸呸! “你晚了?”掌柜潇洒从容的笑靥里潜藏着好奇。 “嗯。”走进屋里的人惜言如金,除了把一叠上等皮货交付掌柜的之外,仍 是静止的状态。 掌柜一点也不见泄气,那男人的到来已经抵过漫长的等待,见他平安完好, 才是重点,至于闲聊,那简直是奢望了。 “还是老规矩?”生鲜瓜果,不可或缺的老酒。他要的就是简单又基本的生 活必需品。他不在乎高昂的皮货究竞价值多少,只取他认为必要的。 男人沉吟:“另外,我要一锭金子。” 年轻的掌柜面露一丝惊讶。 “有问题?”虽是问句,却不见他冷寂的脸有任何不寻常。 “你从来不要钱的,为什么?”就算他要的是这间小店,他绝无二话,只是 他的要求太稀奇了。 对任何人来讲,钱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是对他——独孤吹云,他会坚持夜 空里的满天星光比黄金高贵得多。 “不为什么。” 看来是休想从他比蚌壳还紧的嘴巴套出什么,这认知他早就有了,多此一问, 总是不甘心嘛! 他每年守在这荒山野地,半年开一次店,全是为了独孤吹云,盼他多说几个 字的话,是人之常情。 “一锭就够了?” 独孤吹云连回答也放弃,只拿黑色的眼瞳看他。 海棠逸弯腰拿出两锭黄澄澄的金子。 “喏。” 独孤吹云对多出来的一锭金子看也不看,收进随身的褡裢中。 “明年见。” “大哥……不,吹云,眼看暴风雪要来了,赶明早再上山吧?” 他从不在白杨沟留宿,就算大打雷劈,刮风下雨,总是交完皮货马上回天山 顶去。 “云虎在等我,不能。” 海棠逸自我调侃地露齿一笑。 “你在乎的根本不是它。” 独孤吹云不语。他经年累月不愿和人类打交道,就算面对的是曾跟随他多年 的战友,仍是缄默居多。 “别以为我会打退堂鼓,咱们这辈子是耗上了,你一天不下天山,我就等你 一天,反正八年都过了,我不在乎以后再一个八年或十六年。”要不是他受不了 博格达峰冰封雪冻的天气,他才不愿意像个呆瓜似的只为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 而死守在白杨沟。 独孤吹云肩头一僵,许久才缥缈轻语:“落拓江湖不知年,宝刀已老。” “我无意江湖,逼你下山是因为够了!你守着她都八年了,情至意尽,她该 满足了。” 独孤吹云并不强辩或解释,他遥望不见星子的夜空。 “该结束的人是你,以后,我不会再下山了,你也可以将这办家家酒的店收 起来,回北大荒去,一个堂堂的‘八荒飞龙’委屈在白杨沟不值得啊!” “你想出尔反尔?!”海棠逸看似尔雅的脸勃发着怒气,“你敢从我的眼前 消失,我会马上联络另外五个人将你绑下山。” 当年独孤吹云让了王位,带着妻子的尸体独上天山,临走前无奈地被迫与他 歃血宣誓,海棠逸才有探访他的自由。他可以由着独孤吹云长住天山,却不代表 肯任着他自生自灭。 “你不敢。”他撂下话,准备离开。 风尘群龙早就分崩离析,形同解散,而罪魁祸首就是他。 “吹云!”海棠逸气结。 不管如何,他还是他心目中的王,风尘群龙的龙首。 ☆ ☆ ☆ 一任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身上,平凡清楚地听见拳头和肌肉接触所产生的声响, 因为痛过了头,四肢只能蜷缩成任人攻击的卑微姿态。 墙角的平骏被吓傻了。 “够了,平老,你再这样糟蹋下去,她可就不值钱了。”懒懒的声音可有可 无地阻止平老爹无情的殴打。 “死丫头,不识好歹!可是谢员外看得起你,你才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 九姨太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你答应,往后,吃香喝辣哪样少得了你,答允吧!” 平老爹软硬兼施,一顿饱拳后施以诱惑。 平凡撇开头,用沉默拒绝。 对向来吝啬给予关爱的父亲,她已经彻底地心冷了。 “了不起你就像小妹一样把我卖了也好过去做这种人的妾!”俗绿厌红的暴 发衣着掩不住谢世闵水桶般的大肚皮,因为过多的油脂压迫,使得眼睛只剩细细 的一条线,虽然穿金戴银,粗大的金链和金戒挂满脖子以及十指,却只让人觉得 俗不可耐。 谢世闵不悦地挪动肥胖的身体,一派狗眼看人低的口吻:“平元章,你不是 拍胸脯说没问题的?真不行,我也不要了,你还是把咱们的赌债清一清吧!”他 摇晃着手中的借条,肥脸上净是奸笑。 “是是是……”平老爹打恭作揖只差没磕头。 他哈巴的嘴脸一转身又成一片戾色。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是养不起你这赔钱货了,再说我也收了谢员外的聘金, 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我平家人了。” 平凡扶着墙壁站起身,心酸满腹,她自嘲地抿嘴。再坏,也就这样了,留在 这间荒凉的屋子与跟任何人走并没什么差别,这次她坚持不肯,难保不会再有下 一次。 “你答应了?”平老爹喜出望外。 平凡苦涩地盯着他,眼底一片鄙色。 这种卖女求荣的人竟是她亲生的爹,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些人存在?她不懂! 平老爹在她极度不屑的逼视下,心虚地避开眼睛。 哈!她的父亲连承受苛责的勇气都不具备,一瞬间,她几乎叹息。 “她是我的!”遮不住风的柴扉被人乍然推开,高瘦修长的身躯刚顶住平家 的门顶。 独孤吹云的到来挟带大量的风雪,本来就缺乏暖意的平家小屋更加寒冷了。 “你是谁?”昂扬的气度,一身猎人的打扮,看起来就不是平元章惹得起的 人,可是,坐着的谢员外他更招架不起。 独孤吹云不看任何人,将一锭金子丢往桌面,而后走向平凡。 “横竖你要卖女儿,给谁都一样。” 平凡认出这曾跟她有一面之缘的怪异男人。 “你要买我?”曾几何时她变得这般抢手? 独孤吹云颔首。 “好!我跟你。”除了谢世闵就是他,反正都是被卖,她能拥有的选择就是 跟谁,与其做人家的九姨太倒不如跟他。 “你是谁,居然敢跟我谢世闵抢女人!”到口的肥肉眼看就要飞走,他哪还 管得着自己快冷成冰棍。 “走。”独孤吹云不屑一顾,当他狗吠,招呼了平凡转身就走。 想他谢世闵在白杨沟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阿谀谄媚都来不及了,什么 时候受过这般对待?今天没把家丁带出门真是失算了。 他动手想拉住平凡,不料,肥手还有段距离呢,却已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哀嚎。 “这只是教训,你若敢碰到她一片衣袖,断的可不止手指了。”独孤吹云仿 佛脑勺也长了眼睛。 没人敢再多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他和平凡踏进暴风雪中。 “呜,我要姐姐啦!”平凡隐约听见平骏的哭泣声。 “闭嘴!”是平老爹厌烦的斥责……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