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葬礼 秀兰回去的第二天,她大哥就下来给话,说母亲去世了。 茂生匆匆地赶到东李村,参加岳母的葬礼。 院子里到处是人,忙忙乱乱。五个儿子披麻戴孝,分不清谁是谁。平日里一见 就扑了过来的小舅子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家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了。 秀兰的父亲把茂生带到了灵前,秀兰与自己的伯叔姊妹跪在那里,哭得嗓子发 哑,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岳父叫了声岳母的名字,说茂生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已 颤抖了起来,紧接着跪在灵前的女人们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生拿了三根香点燃, 对着灵柩拜了三下,然后插在香灰里。 岳母静静地躺在那里,孱弱得象个婴孩,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深陷的眼睛平 静地紧闭着,嘴唇上翘,紧紧地包裹着牙齿。没有血色的脸上很平静,像是睡着了 一样,茂生觉得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招呼他吃好喝好, 然后拖着瘦弱的身子里里外外地干活。记得一年前岳母就经常说腰疼,茂生去的时 候她一边出牛粪一边用手锤着背子,腰疼得直不起来。直到今年实在不行了,才允 许岳父给她看病。订婚到结婚七八年来,茂生从来没见过岳母白天休息过,她永远 都有忙不完的活,甚至比岳父还忙。那时候生产队农活忙,岳母是妇女主任,一年 四季不缺勤,秀兰兄妹六人的衣服都是她在灯下通宵通宵熬成的,第二天一大早还 要给一家人做饭。哥哥结婚后,年轻人瞌睡多,嫂嫂很少起来做饭,岳母也不强求。 只有二嫂在家里胡搅蛮缠,挑肥拣瘦,跟岳母吵过几回架,后来就把他们分出去了。 岳母在榆城看病一个月,这是她几十年来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就那样每天还 闲不住,早早起来给他们拣兰炭,几年后他们做饭也用不完。 可就是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却被病魔早早就夺去了生命。听说岳母临终的时 候想见他一面,有话要对他说。——他哪有脸面见她呀!他知道岳母想说什么,岳 母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儿呀!她哪里知道,秀兰已经被他推进了泥潭,在岳母病重最 需要关怀的时候,听从母亲的谗言,把她的女儿抛弃了! 身后的哭声悲痛欲绝,秀兰跪在那里一声声地哭喊着母亲,声声凄楚。一转身 茂生已是泪流满面,跪在那里也哭了起来。 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地搭着纸轿。纸轿为三起楼轿,做得 很漂亮。糊轿的人都知道茂生会画画,希望他能在轿上画几副八仙过海的人物。茂 生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就画了起来,边画边流泪。这个跟母亲一样疼他的人永远不 会醒来了,留下了永恒的遗憾。 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样子很陌生。 那些目光有如无数支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脊背,直透心底。虽然天气并不热,茂 生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 岳母入殓的时候岳父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猛地就扑了过去,哭得撕心裂肺, 肝肠寸断,几个人也拉不开——这个刚毅的男人一辈子在人前没流过眼泪,那天却 是被几个人搀扶着才回到家里。 出灵的时间儿女们拉着灵柩不让走,哭声震天。秀兰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死去 活来,趴在地上拉不起来,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秀兰边哭边埋怨母亲不带她一 起走:“——妈妈呀,你为什么要走?你咋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了?——茂生不要我 了,你叫我咋活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苦命的女儿呀!你走了,我还在这个世 上活啥呀!呜呜呜……” 村里的人都哭了,一些妇人甚至也跟着大声地嚎了起来。大嫂和两个弟弟使劲 地把秀兰往起拽,秀兰象一滩没有筋骨的泥瘫在那里,任谁也拉不起来。白白的孝 衣上全是土,脸肿得很大,蓬乱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大嫂和两个弟弟边哭边劝, 秀兰就是不听。 突然,她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呀!”就昏了过去…… 埋葬了母亲以后,秀兰象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把父亲急坏 了。父亲整天陪着她流泪,给女儿做的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大嫂不停地做她的 思想工作,要秀兰节哀顺便,注意身体。 三弟四弟不相信姐夫是那样的人,要当面去问,被父亲吼住了。二嫂撇着嘴嘿 嘿地冷笑,说你妹子当初为了跟那个穷小子拼命了,现在倒好,人家出去了,不要 她了!二哥随手给了她一巴掌,二嫂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茂生离开的时候岳父送他到大路上。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岳父长叹一声,几 次欲言又止,茂生知道他心里难受,但是岳父始终没有质问他一句,好像没发生过 什么事情似的。 回到家里,母亲问丧事的情况,茂生没吭声,阴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吃饭的 时候母亲唤他也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茂生就离开了黄泥村。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岳母的身影:刚订婚的 时候茂生第一次去,岳母把他招呼到炕上,岳父让他抽烟,茂生不会,岳母便象对 待小孩一样给他吃糖,把炸好的油锅子(一种油炸面食)往他手上塞。后来每次只 要他去,岳母都会做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几天不重样。秀兰的弟弟甚至都盼着姐夫 常来,来了母亲就做好吃的东西。有一次秋收的时候秀兰回了娘家,他去的时候岳 母正在院里打链枷,链枷是一种很难用的农具,打起来要有节奏,否则就会伤到自 己。茂生以前也曾使用过,于是硬从岳母的手中接了过来,谁知道才抡了几下就打 在头上了,岳母心疼得不行,连连怪自己不该把链枷给他。岳父回来说了她几句, 茂生看见岳母眼泪汪汪的,心里很难受。 榆城看病的一月时光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岳母身患重病却从来没有躺 在床上让他们伺候,每天除了做饭还出去拣柴,用来生火。岳母看他的眼神是那样 亲切,女儿对茂生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就骂秀兰多嘴。晚上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出去溜 达,很长时间才回来。茂生知道,她是给小两口亲热的机会。夜深的时候能听见岳 母痛苦的呻吟声,她碾转反侧,经常整夜失眠……如今,敬爱的老人去世了,去东 李村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疼他了! 泪水顺着茂生的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一路上他都在轻声地啜泣着。 回到厂里的时候已是午后,茂生又饥又渴,在下面的小食堂里胡乱吃了一点。 下午的时候郝书记找他,说老吕不在,这两天生产很不正常,要他多费些心。茂生 到原料车间转了一圈,发现车间地上很脏,许多杂物都进了原料,产品成型时肯定 会开裂,级品率就会下降。原料车间归老吕管,尽管他们都不怕老吕,但人在和不 在还是不一样的。茂生进去的时候发现几个工人正在地上打扑克,看见他进来也没 理会,大家知道茂生不管他们。茂生生气了,上前收了扑克,转身来到办公室,起 草了一份罚款单就贴了出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工人才看见自己被处理了,纷纷 找到茂生说他多管闲事。这时郝书记过来了。郝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茂生罚 得好,以后就得这样,谁违反纪律就重罚。几个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见到茂 生也客气了许多。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茂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牛毡房。牛毡房一段时间没有人 住,落了一层灰尘。靠床的小窗台上茂生养的几盆花也全死了,屋里一片荒凉的样 子。 顶棚上的纸是秀兰在的时候一起糊上去的,秀兰给中间剪了一个很大的团花, 红纸被雨水一浸,象血一样四处扩散,样子惨不忍睹。窗上的窗花也开始泛白,一 对鸳鸯已经被人从中间撕开,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发抖。小屋静极了,除了几只 蚊子的嗡嗡声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茂生很疲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床单是那年走的时候秀兰给他买的, 纯棉布,睡在上面很舒坦。身上的毛毯是秀兰从娘家拿来的,那床毛毯跟随父亲已 经多年了,深绿色的颜色已经微微泛黄,秀兰说陕北冷,茂生铺盖寒碜,父亲就给 了她。茂生一开始不要,秀兰就生气了,说什么也要他拿着。 厚实的毛毯柔柔地衾着他不受风寒,象秀兰一样体贴,温暖。 桃花依旧在,人面何处寻? ——啊,秀兰!此时此刻,你还那样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吗?心已碎,你是否 已经万念俱灰? 茂生的心开始猛烈地跳了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一些难忘的往事在他的眼前影 影绰绰,渐渐清晰起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