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周末晚上一个自称乐队助理的人打电话来,态度很倨傲,说演出提前,要我 们立刻出现在天堂酒吧。害得大家惶惶收拾了器材一路跑着过去。都出了地下室 的门我才突然想起签名簿忘记带了,不顾追着屁股的骂声我还是跑回地下室,把 本子和笔塞进鼓槌包,准备一见到他们就让他们挨个签名。和演出的恐惧比起来, 见心目中的偶像更让我忐忑不安。 在天堂酒吧门口,军鼓包背带突然断掉,等我手忙脚乱整理完镲箱和军鼓包 的背带,发现自己已经脱了队。焦急地挤进天堂酒吧,黑压压罗布着烛光的世界, 挤满了涌动的人头,看不到亚飞。没想到周末的天堂酒吧有那么多人,而且一半 是大鼻子深眼窝的老外。我狼狈地挤过老外身边的时候,那些大鼻子头分成好几 瓣的大块头男人们,那些胖胖的金发女性都朝我微笑。而那些中国人,我的同胞 们——打扮时髦的中国摇滚青年们却对我发出啧啧的怪罪声,因为我的大包小包 挤到他们了。这些人摇晃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像更年期的老女人一样鄙视地皱着 鼻子嘴里不干不净。我一番拼搏,勉强挤到厕所门口,这才看到丢脸地挤在酒吧 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的队友们。 亚飞他们手揣上衣口袋,脸缩在肮脏的羽绒服衣领里,露出一双双报案少女 般无助而可怜的眼睛,头发乱糟糟反射着WC的灯光。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刚才 像我一样饱受了鄙视,好像厨房地上一堆无人理睬的烂土豆。这一排小青年看着 实在是太可怜了! 台上正在演出的乐队是典型的英伦摇滚。乐手们都是轻音乐一样的彩色半长 发,又称“帅哥头”。主唱套着海军衫。声音竟然还是一种童声。要说歌嘛,嘿 嘿,抄袭版的Oasis ! 满场的摇滚小青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朋克,日系的视觉时髦装束,hiphop 的面口袋打扮。只有我们几个是落伍的长毛,而且穿着不超过一百块羽绒服和五 十块的破仔裤。那些裤腿都是踩烂的,非常之寒碜。 我们甚至怀疑来错地方了,这里更像滑板族的集会。 我四下打量,“双休日”的偶像们在哪里? 不远处一圈暗红色沙发座,边上一堆乐器。几个尖嘴猴腮的光瓢青年跷着二 郎腿坐在沙发上看书,吸烟聊天。我认出了中间那个肿眼泡、光头的形状好像捏 坏的窝头的家伙,他就是多少有些名气的“双休日的意淫者”地下乐队的主唱。 今天他穿了件日韩系的花哨网球衫,五颜六色的反光布料,罕见地印着可口可乐 图案,应该价格不菲。 我顿时来了精神,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在肿眼泡的双腿前蹲下来,激动地仰 头说:“你好,你们是‘双休日’乐队吧?能不能帮我……”我想说帮我签个名 吧,但是实在太激动了,一口气没说下来,手也在慌慌张张地打开鼓槌包去翻签 名簿和笔。 肿眼泡跷着二郎腿,脸也不从酒吧读物上抬一下,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我顿时好像胸口给人踹了一脚,瘪了一块!靠!我特地蹲下来跟你说话,你怎么 也该把脚放下来吧?脚都快碰到我的脸了,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我仍然诚恳地说:“你好,我们是‘森林’乐队,是今天给你们暖场的乐队。 大家认识一下吧。” 肿眼泡还是没有抬头,还是只哼了一声:“嗯!” 我的诚恳反倒让他更牛? 了。他的裤链子银亮银亮的,配合他“酷毙了”的 态度,杂志哗啦地翻过一页。我听见左右他的队友小声地笑了。 一股热血轰地涌上了我的脸!“装? !”我心里骂道,却只能悻悻站起来走 开。“幸亏不是亚飞来打招呼,不然这家伙的脸肯定要变成烂西红柿了。”我想 到这里顿时后怕了,感觉好险! 第一次正式演出还没开始我们就饱受了一顿蔑视。 天堂酒吧那个所谓的“演出助理”,就是负责演出杂事的人,其实就是老板 高哥的某个朋友,高哥给他个差事吃饭。这人姓王,四十上下,总穿着一套灰西 服,脏兮兮的黑皮鞋,特别势利眼,乐手们都叫他王哥。 王哥甚至不肯让我们走走场熟悉熟悉场地,我们可是头一回演出啊,太不拿 我们当人了!不要说走场,连试音他都干涉,“你们快点!别耽误时间!”他嗓 门很大冲着我们嚷嚷,手舞足蹈的,俨然在说:“没名气的小二百五们,快从老 子的台上滚下来!” 舞台周围空落落的,人们上厕所或者回吧台吸烟聊天。亚飞满脸严肃,沉默 地插线拔线,拨弦试音。他的身材是一般乐手中少见的高大健壮。脱了羽绒服, 一袭淹没颈项的黑衣,微弱灯光下黑色腰杆沉默地呼吸。学生模样的姑娘们眼睛 亮亮地端着数码相机冲到舞台下拍他,惹来周遭打扮花里胡哨的帅哥们嘲笑: “一群metal ,有什么好拍的?” 我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装军鼓装踩锤换镲片。光着手会令镲片生锈,而 镲片是我唯一值钱的珍宝。头顶的灯光非常烤人。还没开始演出,我已经呼啦啦 冒起汗来。 有人挑衅道:“大个脱了吧,露露你的白肉!”他们在嘲笑肥胖的大灰狼。 好像是个战国的武将,大灰狼气喘吁吁背着贝斯,亚麻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大 灰狼扭过话筒,说了句很给我们长脸的话:“脱!脱了吓死你!” 鬼子六的话筒没有声,亚飞用自己的话筒说:“调音师,帮我把那边和声开 大点。” 鬼子六敲敲他的话筒,话筒的音量还是那么弱。调音师没搭理我们。王哥却 在底下吹胡子瞪眼地命令:“快点快点!不演就下去!人家后边乐队还等着呢。” 从我们上场调音到现在还没到五分钟呢。亚飞只好愤恨地凑近话筒喊了一声 :“天堂孤儿!” 这是第一首歌的名字,亚飞没有报上乐队的名字,也没有像其他乐队一样挨 个介绍成员的名字。他自上了台起,就变得很冷漠!他和台下那些五颜六色的人 们,和王哥怀着敌意。亚飞在整个演出过程中除了报歌名和演唱再没有多说一句 煽情的话,一反平时的叫嚣活跃。他在这舞台灯光下是沉默和行动的,端着身为 三流乐队的自尊。 我仓促地打起鼓! 台下的抱着手臂的乐手们纷纷不屑地说:“蝎子!”意思是说这首歌有“蝎 子”乐队的痕迹。 我们的东西还是模仿的成分居多!倒不是抄袭,而是少年对伟大作品精神的 贯彻和崇拜,我们确实是如此地热爱着蝎子,从气质上就无法摆脱大师作品的影 响。亚飞的感觉好,他摸索出最舒服的音乐风格来喜欢。 没有人在台前蹦跳。整个演出过程中,亚飞没有像那些朋克一样在台上煽动 着摇迷的情绪,要他们POGO。 我们的音乐太重了,也太杂了,每一首歌都倾向于不同的风格。更糟糕的是, 亚飞的声音淹没在庞大的伴乐声中,成了一种噪音。 演出不顺利!我在第二首歌就已经汗如雨下,胸部起伏,中国的鼓手都太年 轻,瘦削的身材很常见,而我几乎是他们当中最瘦的。那种头疼的疲乏发作上来, 我努力地想集中精力,但是胸口疼,好像有一口气噎在脖子以上的位置沉不下去, 两只手好像脱了线的布袋木偶的四肢自个儿甩动着,全靠条件反射挥着鼓槌。 亚飞汗流浃背,T 恤衫后背湿成一片非洲地图。他背对着我,张开嘴对着话 筒,我听见满场注满了他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他原本应该说点漂亮的结束语。 但是空气凝结了几秒钟,亚飞什么也没说弓下腰拔了线,失望而默默地收拾起东 西。 台下什么反应也没有,大家照常喝酒聊天。我再次戴上白手套把自己的鼓和 镲片卸下来带走的时候,汗水哗啦啦雨点状耻辱地淋在地板上。 我们下台的时候王哥连正眼都没看我们一眼。“双休日”的光头偶像们开始 试音了,王哥要跑前跑后卑躬屈膝。要帮人家调灯光,要问这里那里有什么问题 没有?要把脸笑成一朵花,每件设备人家都不满意,支使王哥跑来跑去,让这几 只懒洋洋的光头猴子精益求精地调了又调。和我们不到到五分钟的准备时间恰成 反比,“双休日”演出没有半个小时,调音却调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太他妈势利眼了太他妈缺德了,太不要脸了!我心里堵得慌。“双休日”偶 像们的表现如此令人失望,这怎么可能呢?那些在他们歌曲中猖狂的流行的美感, 原来和他们的人品正好相反,原来叫嚣着爱与理想的是最操蛋的一批人啊。 “什么鸡巴乐队!三和弦的水平。全靠着煽动台下做戏造气氛!”鬼子六骂 道。 “没错,那个主唱的范特露怯。”大灰狼附和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穿那 种过时的卡特二代运动鞋。” “别说了!没用!”亚飞厉声制止我们。 服务生端了个大盘子走过来,上面摆了四杯大扎啤,挺胸凸肚地说:“高哥 说你们辛苦了,这是送你们喝的。”曾经被亚飞吓破了胆的服务生鼻孔朝天,好 像瞬间长高了十厘米,他眼睛都不斜我们一下,和王哥一样的倨傲。 演出激烈的灯光里,我看见亚飞为难的脸。他有义务去跟高哥说谢谢,可是 我们的演出让他抬不起头来。背后万众呼喊,场地里重新气氛火爆,和我们刚才 的演出恰成对比。舞台下面的舞池里面挤满汹涌的POGO人潮。“双休日”是个典 型的朋克乐队,肿眼泡的主唱像李小龙一样飞脚,把话筒当三节棍流星锤使,抡 得嗡嗡响,他满台乱蹦成了架直升飞机。我奇怪怎么没有喇叭刺耳的吱声,他一 定是很有经验地off 之后才抡的。这时候台上台下成了沸腾的火山口。台前那些 手持DV的人们好像是沸腾的水池边上的泡沫,不断地被挤开,又不断地回来。事 先已经通告说禁止在POGO的人群中摄像,怕机器跌落并被踩坏。 我这才知道,没有水平,全靠煽动乐迷来捧场就叫做北京的朋克,或者朋克 的北京。 亚飞就在人家演出的热烈精彩中硬着头皮走过去跟高哥屈辱地说:“不好意 思,今天我们没演好。”远远地看他垂头丧气的侧影,好像战败了准备自杀的日 本人对着天皇像在说话。 “没事没事,下周你们还来暖场!”高哥仍然笑眯眯地用自己的酒杯撞了下 亚飞手里的扎啤,喝了一口,令我们感动非常。高哥肯定是个真正的大流氓,他 几乎从不拿弱小者开涮,但是无论多横的人物见到他却都吓得溜溜的。 “你不是在台下跟那帮小屁孩撞来撞去的挺陶醉的么?”鬼子六笑话大灰狼, “我叫你你都不想走。”鬼子六手里把玩着一个烟灰缸,我看出那是天堂酒吧的 烟灰缸。 “你怎么又顺人家烟灰缸了?柜子里都几十个了,万一被王哥看见以后咱们 更别演出了,是不是啊亚飞?” 亚飞没回答。他早已背好琴,提着花里胡哨贴满了标的效果器箱子等在门口。 黄色灯光下门洞里负重的黑影,他的脸色发青。演出的失败深深地伤害了他。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