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那天下着小雨,裤子潮乎乎的,我们心情愉快地搭乘公交车。亚飞戴着耳机。 我怀揣着我们小样的刻录CD,无袖牛仔马甲上隆起一个方方的印子。CD的塑料外 壳火烫,让我胸口的肌肉紧缩,就像揣着一封火辣辣的情书,就像闭上眼睛别人 手指顶在眉心的那种奇怪的酸楚。我心里全是怪怪的兴奋,全是我们的音乐,森 林乐队的水平相信已经是全国最棒的。那些编曲,每一个音符都是我们耗尽了心 血编排的。我相信一定能给唱片公司的人一个大大的震惊,彻底把他们签下的那 些乐队比下去。 但是震惊的是我们。首先我们到了一个非常局促的场所,这里完全不像是我 们想象的唱片公司。原本以为是在大厦里边,录音棚,乐器,来来去去的乐手, 会议室,音响器材,漂亮的女职员,偶尔碰上一个著名的前辈音乐人等等,结果 这家还算著名的做过好几张摇滚乐专辑的公司居然在一座胡同里的小破楼里。 接待我们的家伙倒是蛮年轻的,居然也是长发,小个不高,猪头般的大脸上 浓眉大鼻子也挺端正,就眼睛小了点,整个人透着一种虚伪和奸诈,满脸笑眯眯 让人觉得特别伪善,没说几句话,就证明他确实是个笑面虎,并且是个爱标榜的 混蛋。 才听了半首歌他就按停了:“你们这么样干不行,这音乐没有节奏啊,也没 旋律。你们的音乐太过于极端,而且编配上有问题,你们考虑过听众的耳膜每秒 钟能接受多少赫兹的音频吗?……这种老金属的感觉也不行。你们应该加点新的 音乐元素……”我们忍了半天才迎来了他的结论:“总之我们公司对太躁的音乐 没兴趣,那根本没市场。”这下子我们全怒了!狗东西废什么话,你们公司对金 属类型的音乐根本没兴趣还挑什么毛病呢?哪怕我们这些毛病全解决了还不是一 样白搭,跟我们装内行么? “哪儿不好?哪儿不好了!你丫懂什么呀……”鬼子六第一个蹿起来却被亚 飞一把按回沙发:“我来说!” 亚飞说:“姑且不提什么市场不市场,光说技术上如果按你说的改了就完全 破坏了音乐的力度。” 那家伙说:“我也玩过乐队,按说咱们其实都是一家人。你们该拿我当自己 人。跟你说金属乐的编曲我还不清楚么?” 他抄起鼠标在电脑里边打开一个Mp3 文件说:“这是我最近替公司谈的一个 乐队。你们好好听听,这种感觉就对了! 音乐放出来,居然是个视频文件。一伙穿着迷彩裤的光头小子在酒吧之类的 地方乱蹦乱跳。音乐是非常简单的老三样,全靠着一个稍稍奇怪一点的乐句反复 地和来和去,然后主唱跳上来一阵胡说八道。典型的说唱金属。目前最流行的东 西。可以说,这种水平满地都是,他们根本没有认真做音乐。 “黑色死肉乐队!牛? 吧?”那家伙喜不自胜地向我们炫耀。 “我不能相信你们公司会签这个乐队,如果你嫌我们的音乐太躁了,那这种 东西不是更躁么?而且水平更差!他们连基本技术都做不好!”亚飞正色说。 “你说话怎么这么没素质呢?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学学人家的感觉。你们森 林乐队的东西坦白讲太老了,根本没有新意。” “这个就叫有新意!?”亚飞站起来,戳着电脑屏幕,“告诉你这就是摇滚 世界里的流行和庸俗!没有自己的思想!说唱金属和朋克为什么会流行?就因为 它简单!上手快!就因为像你这样急着标榜自己的摇滚迷太他妈多了!” “嗨!你丫这是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呀!” 这回亚飞不戳电脑显示器了,直接戳着他的鼻子:“要是你真拿流行歌手来 跟我们比,直接摆出不要脸的做流行的态度来,我们也就服了气了!可是口口声 声说要摇滚的东西,最终却只拿出这种水平来压我们,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我就 不明白了!不是你傻? ,就是你们公司疯了!” 这家伙站起来端着一杯水不理我们,跑到邻座女孩那儿说:“昨晚上中国队 出线了啊,你老公看了吧。” 女孩说:“可不,一晚上没睡!”这家伙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们赶紧走吧, 不会说好听话就没人理你!” 他很快不得不跑回来,因为亚飞关了他的说唱金属,再次放起我们的小样。 “你连一首歌都没有听完,就说我们东西不行,你也太牛? 了吧?” 那家伙冲回来想要关了CD,可是鬼子六笑嘻嘻把他拦在一边:“嘛呀你?别 冲动别冲动!”他无法进前只好在鬼子六胳膊底下嚷嚷:“你还没完没了?就你 们这么不懂事的性格还想出专辑?《北京的乐与怒》你看过没?耿乐牛? 吧,还 不是一样死菜?你丫跟我来浑的?你忘了谁求谁了吧?” 亚飞瞪着他说:“你必须听完!这不是《北京的乐与怒》。我也不是耿乐!!” 大灰狼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却跳起来拦着亚飞惊恐地说:“别别别!咱们 都克制点!”他担心我们把人家打了从此在唱片公司业内留下恶名。其实大灰狼 完全高估了那小子的坚硬程度,那小子本来还想跟亚飞玩对视,但是亚飞青筋暴 露的那张脸让他瞬间软了蛋,他尴尬地闪到一边,假笑了下装成翻阅文件,点点 头:“好好好,没事没事!我听,我听!都消消气。” 他很快就整理不下去了。因为一下子音响被人开到了最大声,是我,我默默 把音箱旋钮顺时针一扭到底!他的音箱绝对值钱,大喇叭里放出的效果连亚飞和 鬼子六都惊了。面对他们的一脸惊诧我笑了,于是他们也笑了。杯子里的水都在 抖,整个公司里边都震响着苍苍苍的吉他和嘭嘭嗒嗒的鼓。低音炮吹出的气流简 直是看得见的,一下一下地把这厮头发打散。那是我的贝斯鼓的力量。录音的时 候我都全力踩到脚酸。 “别这样别这样!”他赶紧扶住要从音箱上颠得掉下来的那些扮酷的卡通玩 具,回头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看着我们:“算我不对了,回头我好好听听,也给上 边好好写个报告。但咱们这么大声公司里就不能待人了。您也知道咱们的东西比 较那个……” 他突然跳起来惊叫道:“呦!李总,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戴着眼镜的严 肃的中年男人走到我们当中,他灰白的头发,不苟言笑,“怎么了这是?什么曲 子放这么大声。” “是这几个哥们儿的小样,我立刻停停停!”他一边冲着我们竖起一只手掌 做哀求状,另一只手赶紧去按停止键。 “别停别停不用停。”中年男人阻止他,顺手拧小了音量,“但也别这么大 声,别的同事还要工作呢。” 中年男人看看我们,于是我们全都梗起脖子傲视着他。他身量甚小,头顶几 乎和亚飞的腰带处于一个水平线上。这时的气氛非常紧张,可以说是一触即发了。 中年男人却没有丝毫的惧色,颇有力场地随便一指沙发:“你们坐。” 然后又补充一句:“坐啊!你们是什么乐队?”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坐下了。亚飞仰起脸晃晃脑袋,让脸颊从头发中露出 来。 “他们是森林乐队。”那个家伙殷勤地在一旁补充。 中年男人给我们分发了名片:“来,我的名片。”当我们受宠若惊地仔细端 详着名片的时候,他仔细地听着音乐,淡漠地说:“哦!这首歌是谁写的?” “当然是我们写的!”亚飞说。 “具体是谁写的?” 亚飞看看我们说:“是我们全体一起创作的,我编曲,大家各自编配乐。” “嗯,这首歌不错!”中年男人说,“这样,小样先留下给我们听听可以么?” “您还是听完吧,这首歌并不是我们最好的歌,说实话,这几乎是我们最差 的一首歌!”亚飞愣愣地说,他一定是以为中年男人想打发我们走! “嗯,我在听,我也想多听两首!”中年男人果然往后又听了两首歌,然后 伸手按了停止键。“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去开个会,你看人家都到了。” 他指指门口,我们真的看见一个刚有一点名气的流行歌手,小帅哥白白净净 地站在那里夹着胳膊女孩状巧笑着招手,身边还跟着满嘴台湾腔的经纪人。经纪 人开口说:“李先生你好啊~ ~。” “这张盘先借我听听可以么?”中年男人退出盘来又吩咐道,“小曹,拿十 张空白刻录盘还给人家。” “回头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放心吧!”中年男人说完就和小帅哥一起去了 会议室。 “小曹”仍然满脸堆笑:“这个是我们大老板,李总!”他坐在电脑前,爱 惜地用鼠标在说唱金属的视频文件上抚摸着,“唉!李总对你们居然还挺有兴趣 ……”语气失落不已。 我们彼此看看,心里都有点不敢忘形的忐忑,不知道对这个李总的欣赏该不 该抱上希望,不知道未来是喜是悲。亚飞冷着脸站起来说:“咱们走!”于是我 们全体端着高傲的态度,鼻孔朝天排成可笑的一行,大摇大摆地走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