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狼與豬 丁暮秋慢慢地喝著豆漿. 鴻興‘杜記’豆腐店的豆漿是最好的,用的是好豆子, 加工也很乾淨細緻,味道也最純正,無論時候有人來買,老杜端上來的都是一碗熱 熱著、白白的、香香的、數十年來品質始終如一的豆漿. 可是他卻掙不到錢,掙到 的錢才夠糊口而已。最近連糊口也勉強起來了。他不是想不明白,如果孫家的賴子 喝了豆漿後能給點錢,或是馬老太爺家的長工少白拿幾塊豆腐,或是金大牙那幫人 能少收一點稅,少砸幾回攤子,那么他還是能支撐得下去的。可他就是想不明白, 爲什么孫賴子白喝自己的豆漿不給錢還罵自己,爲什么馬家長工敢白拿自己的豆腐 還調戲自己老婆,爲什么金大牙收完了稅,還非得砸了自己的攤子不可。倒底是我 命不好?還是我做人太老實?還是這世道自從有了貧富貴賤之後,就一直是這副模 樣? 他不時用眼睛瞄瞄坐在一邊喝豆漿的丁暮秋,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看起 來也不是很壯實,若是他喝完豆漿就想跑,我非得抓住他,按到那裏打上五百老拳, 出出氣不可。” 熱乎乎的豆漿緩緩地下肚,一股熱氣隨之升起,丁暮秋渾身上下感到一陣舒暢, 同時也發現杜掌櫃的眼角兒總是笨拙地瞄著自己,不禁一陣好笑。不大功夫,起早 的老頭兒們結著伴兒,來喝豆漿了,附近道路上的積雪,杜掌櫃早就鏟得一乾二淨, 他總認爲,自己做這些好事,能結個好人緣,或許,以後孫賴子不再白喝他的豆漿, 馬家長工也不再調戲他老婆,可是他這么想,別人卻未必也這么想。 兩個老頭各要了一份豆漿,坐下慢慢地喝著,杜掌櫃怕他們受涼,還給他們一 人一個小墊兒。一個老頭兒說道:“老張啊,聽說沒?前天白城裏出事兒了,聽說 是土匪搶窯子,殺了不少人哪!”老張道:“什么呀,老劉,我聽說那是什么革命 黨,赤色分子,跟日本先遣團的幹起來了。” “先遣團,那不就是漢奸隊嗎?那幫人死了,別人倒少受些禍害!”老張忙壓 低聲音道:“我說你小點聲,要是叫別人聽見,咱們都得遭秧!”“啊?”老劉的 耳朵有些背。 “我說小點聲!隔牆有耳!”“啊?”老張生氣地道:“我說這豆漿你請客!” 老劉一翻臉,立刻道:“那可不行。” 丁暮秋聽他倆談論自己大鬧白城的事情,牛頭不對馬嘴,十分有趣,不由一笑。 忽然——他發覺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這是一雙與杜掌櫃截然不同的眼睛,它就像是一隻飄來飄去,悠悠晃晃準備吸 血的蚊子,你視而不見,卻隱隱約約感覺得到! 那雙眼睛的殺氣更濃了,丁暮秋緩緩地站了起來,在桌上放了一個銀元,抖抖 衣領,向南走去。那雙眼睛也忽東忽西地跟著,仿佛一個擇體待附的陰魂。 丁暮秋知道,他遇到高手了。街角處,又倏地閃出八個人,爲首一個年輕的與 另一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各點了點頭,遠遠地跟在後面,只是身法卻拙劣許多。 太陽從冰冷的大地上躬身而起,伸了個懶腰,萬道金光從壓滿冬雪的枯枝間掠 過,天地間的一切忽然一下子變得那樣耀眼。風微笑著揮袖而過,它仿佛聽到了那 些破舊建築在積雪重壓下的喘息。 ——這個飽受炮火摧殘的世界,是否也和它們一樣,也在不停地喘息? 老張和老劉,仍然悠閒自得地喝著豆漿,在飽經風霜的老人的眼中,一切仿佛 都已經不那么值得去關注、去浪費精力了。 丁暮秋向野外走去,每一步的腳印都深而寂寞,風衣被吹得獵獵直響。樹,是 乾枯的,悲戚的,孤零零的。灌木也不高,零零落落地點綴在銀光如瀑的雪原。 丁暮秋感覺得到,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睛不再飄乎不定,而是靜靜地,默默地注 視著自己,緊緊跟隨. 曠野上,是沒有掩蓋身形的地點的,對方既然跟出來,當然 是想與自己一對一。 背對著未知的敵人,顯然已處了下風,然而也在心理上給予對方一定的壓力和 陰影。丁暮秋的腳步停了下來。“槍神?” 丁暮秋突然的話使身後的人一愣。丁暮秋遙望著遠處,緩道:“槍神已老。” “他的槍不老。”丁暮秋道:“你不是槍神。”“我是焦春水。” 丁暮秋籲了口氣,道:“年輕的人,殺氣的確重些。”焦春水道:“可是你的 身上卻沒有殺氣,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就是丁暮秋。”丁暮秋苦笑道:“因爲我已不 再年輕. ” 焦春水冷笑道:“因爲你已經達到了頂尖的境界!”丁暮秋沒有說話。焦春水 繼續道:“我不敢相信的就是這個,因爲一個殺手居然能達到胸無殺氣的境界,簡 直就是不可思議. ” 丁暮秋道:“你是個殺手?”焦春水道:“不錯!”丁暮秋笑道:“你敢殺人 嗎?” 焦春水冷道:“你錯了,我絕不會受到一點小小的挑逗和譏諷就會喪失一個殺 手所應具備的冷靜. ”“我根本就沒有激你。”丁暮秋道:“我是想問你爲什么一 直都不動手?” 焦春水笑道:“因爲我一直在等你轉過身來。”丁暮秋忽然沈默。許久,他緩 緩道:“謝謝你對我的尊敬。” “那並不是我對你的尊敬,而是我對對手的尊敬!對對手的尊敬,也就是對自 己的尊敬,更重要的,是對我手中槍的尊敬!” 丁暮秋笑了:“我們會成爲好朋友的。”焦春水道:“恐怕不能。”丁暮秋道 :“爲什么?”焦春水道:“因爲不久之後你就會變成死人。” 丁暮秋又笑了:“你不和死人交朋友?”焦春水反問:“難道你和死人交朋友?” 丁暮秋道:“有時候死了的人豈非比活著的人還可愛得多得多?” 焦春水笑了:“那你何不就去當個死人?”丁暮秋緩緩地轉過身,微笑著說道 :“可是現在我還不能死。” ‘刷——’焦春水出手奇快,手中已多了把閃亮的銀槍,由於出手太快,竟然 看不清槍的樣式,只覺得閃過一道流動著的銀光。 “空、空、空、空……”火舌狂吐——宛若憤怒的毒龍。 杜掌櫃翻來覆去地擺弄著手裏的銀元。尋思著剛才走的那個年輕人倒底是財大 氣粗還是腦袋有玻遠處的槍聲傳來,他的手一抖,銀元掉在了地上,發出‘叮’的 一聲。 喝豆漿的兩個老頭撇了一眼,冷冷一哂。老張道:“害怕什么呀?隔三差五的 就聽得見兩回槍聲,也不新鮮. ” 老劉道:“好像是剛才那後生去的方向。”老張道:“那當然了,我早就看出 來了,你沒注意?有七八個人跟著他下去了,肯定是見他有錢,要圖財害命。” 老劉道:“他一個對付八個,必死無疑呀。”老張戀戀不捨地喝光最後一口豆 漿,抹抹嘴道:“哼,我看哪,那後生也不簡單。”“不簡單……?”焦春水的手 垂了下來。 那手略顯蒼白,寒冷使它漸漸失去了血色,仿佛與天地間的銀白溶於一體. 雖 然天氣很冷,他的手卻一點也不抖,並不是因爲它穩定,而是有些僵硬。 朝陽在他的臉上均勻地塗了一層富有活力的光,那是一張年輕而冰冷的臉,棱 角分明。膚色稍黑,野獸般閃亮的眸子中帶著些黯淡的悲涼。頭髮稍長,在風中有 些散亂地飄動,仿佛有一種來自遠古荒原的野性。它給人帶來的這種感覺遠遠不能 用‘美’來衡量,因爲那是生命的本色,完全溶于自然的本色。擁有生命、熱愛生 命的人都能體會到那種無法言表的感覺. 他的手中握著槍。他已開了六槍。 這是一把左輪手槍,看不出是哪國製造,閃亮的槍身映出淡淡的銀色,槍管很 長,足有二十釐米。槍身很冷。剛剛子彈射出時磨擦所帶來的一點熱氣,早被寒風 吹散。 比槍更冷的,是他的心。因爲他的對手並沒有倒下。 焦春水已是黑道上有名的槍手,他的子彈只要出膛,陽世間就會多一具屍體少 一個人。他能一直殺人而不被殺,因爲他的槍很准。 他的槍之所以准,除了靠他自己的苦練,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是槍神的義 子。那種從小的耳濡目染和牢固的根基從某種意義上說要比天賦異稟有用得多。 多年來沒人能躲開他的一顆子彈,但今天,他的對手卻躲開了六發. 因爲他的 對手是丁暮秋。 雖是第一次見面,焦春水對他卻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竟然還有幾分說不上 來的親切。不過那只是一種感覺罷了,槍,還是要開,人,還是要殺。這就是殺手 的規矩。但焦春水自己知道,他並非一個稱職的殺手,自己不過是個靠殺人賺錢的 槍手罷了。 “你爲什么不殺我?”焦春水問道。丁暮秋當然殺得了他,在高手的對峙中, 一瞬就是死,根本沒有裝彈的機會。 丁暮秋的手自然地垂著,看上去似乎已凍得發青,卻不僵硬,假如他願意,這 雙手甚至還能繡出朵花兒來。 他的手中沒有槍,眼中只有平靜和安詳,完全不像一個高手在對敵時的樣子。 “你走吧。” 焦春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說這句話,但丁暮秋的確是說了。而且說得很堅 決、很自然、甚至很親切。 焦春水的目光很悠遠:“你的話使我感覺到好像寒風中刮來的一絲溫暖……, 又使我想起從未謀面的母親. ”丁暮秋在聽。 焦春水繼續道:“但這話仔細品味,卻含著無比的輕蔑。” 丁暮秋微笑道:“這並不奇怪,帶有些傲氣的年輕人總是拿關心當污辱,拿剛 愎當自尊。他們討厭那些說教的面孔和高人一等的姿態,他們要的是”面子“,而 不是”真誠“。” 焦春水的鼻翼抽動了一下,眼中流出的,只有憤怨的光芒。“我不能走。” “爲什么?”丁暮秋雖然沒有說出這句話,但他的眼神在說. “因爲我還沒有殺了 你。”焦春水的語氣象一把冰冷的刀掉在冰冷的鋼板上,“&#63067 ; ̄ ̄”, 那聲音那么的冰冷,那么的清脆,那么地餘韻悠長. 丁暮秋甚至仿佛聽到了那“& #63067 ; ̄ ̄”的一聲。他只有苦笑:“這是沒有意義的事,難道你還想繼續下 去么?”“死,我也不能這樣屈辱地死。你不撥槍,難道不是在污辱我么?” 丁暮秋神色稍黯,眼神的光芒弱了許多,微笑道:“那么是我錯了。”“哼, 你錯在哪里?我要殺你,你自衛是應該的,何錯之有?” “這話倒也不錯. ”丁暮秋笑了笑:“那我該怎么辦?”“拔槍!”焦春水的 手揚了起來,閃亮的槍身,黑黑的槍口。一把打了六發子彈的左輪槍。 丁暮秋面色凝重。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具凍僵的屍體,直直地立在那裏, 眼神死死地盯在焦春水的臉上! “啪——!”焦春水的槍竟響了,那聲音是那么地響亮,那么地清脆。難道是 子彈的靈魂在怒吼? 丁暮秋依然站在原地,但他的手中已多了顆槍,槍身很藍,很美,槍口冒出一 股淡淡的青煙,很快被冷風吹散。 焦春水的眼沒有眨一下,他已習慣在開槍的一刻仍然緊緊地盯著對手。但他仍 沒有看清丁暮秋的槍是如何到了手上,又是何時開的槍。甚至連槍聲也只聽到自己 的那一聲。 自己竟然沒有擊中他!而且丁暮秋也開了一槍,自己也同樣沒事!這說明了什 么? 唯一的解釋,就是丁暮秋看准自己開槍的一瞬間,同時開槍,並且用他的子彈 擊中了我的子彈!這可能嗎?寒風吹散了槍口的輕煙,也像刀一樣割在焦春水的心 上。 丁暮秋人未動,衣襟隨風獵獵而舞,只有鬼哭般的風聲,撕扯著並不溫暖的朝 陽。 “我明白你剛才爲什么不用槍了,”焦春水的唇已咬得發青:“無論槍法和人 品,我都不配和你交手,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不。”丁暮秋的語氣堅定而溫和:“你特製的左輪槍有七發子彈,而通常的 左輪槍彈倉是六發. 由於先入爲主的觀念,在我躲避開六發子彈之後,就會出現一 個鬆懈的時期,——但你剛才打出六發後並沒有繼續打下去,你錯過這個絕佳的偷 襲機會,並不是你不能把握這個機會,而是你不願用這種方法來殺我。” “你不必把我說得那么高尚!抑皇鞘斟X 殺人的劊子手而已!”焦春水低 頭看著自己槍,眼中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失落。 “你在欺騙自己。”丁暮秋直視著焦春水:“你不是這種人,我不會看錯的。” “別說了!”焦春水扭過了頭. “有人把淚流在臉上,有的人卻把淚流在心裏. 其 實這種人流的血要比淚流得多得多。”丁暮秋望著他,歎了口氣。許多人都有不足 爲外人道的苦衷,又何必多問? “你該知道,他們並不相信你。”丁暮秋向遠處望去,空蕩蕩的,雪中有幾株 灌木和幾棵不高的楊樹,風已弱了,沒有一點聲音。 “不勞提醒,這是我的事,我會解決. ”焦春水的臉上仿佛凝了一層霜。那是 殺氣凝成的霜,冰冷而殘酷。丁暮秋看著他的臉,心中掠過一絲涼意:“好。” 他沒有再說什么。說什么都是徒勞。他只有走。焦春水道:“你會去哪里?” 丁暮秋沒有回頭,只扔下一句話:“回奉天。” 焦春水看著丁暮秋的身影消失在寒風中。那孤獨淒涼的背影,令他打了個寒戰,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冬天,是這么地冷,冰透了人的心。 雪地上只剩下兩行腳樱人,已消失在雪中。 焦春水左手一揚,七顆子彈抛向空中。右腕一抖,槍輪滑錯,七枚彈殼飛出彈 倉,腕再甩,左輪槍迎向空中落下的子彈,優美而迅捷地憑空劃了個“X ”字,‘ 啪、啪、啪……’七顆子彈不偏不倚,穩穩地滑入彈倉. 仿佛被磁鐵吸入一般。‘ 嗒’地一聲輕響,槍輪歸位,而那七枚空彈殼,也剛剛落在地上,陷入雪中。 動作乾淨利落,好美。 “你們誰也別想走!”焦春水的身體如彈般射向灌木叢,揚手兩槍,已有兩人 倒在雪中。還有兩人蒼遑而逃。逃,反而使他們的目標更加明顯,所以他們又倒下 了。 “騰”遠處雪地上又冒出四個人,穿著皮襖,手中拿著插梭盒子槍。一個五十 多歲,兩個中年,還有一個約有十七八歲. 臉上儘是邪氣,這些人的腿多少都有些 弧彎,顯然是長年在馬背上的緣故,走起路的姿勢很是特別. 四個人向焦春水逼近, 距離十四五步時停了下來。 五支槍對準了焦春水。因爲那個十七八的小土匪,使的是雙槍。 他不但使雙槍,衣著也與不同:一身上等雪貂皮襖,赤紅火狐狸圍脖兒,頭 戴金線鑲邊兒翻絨貂皮帽。整個臉都埋在了這些死去動物的皮毛裏. 這些皮毛製品 顯然工藝很好,穿在身上甚至比那些動物活著時長在身上更合體、更舒服一些。無 論從衣著還是從神色上來看,他都是這幾個人中的頭領. 焦春水只能看到他的一雙 眼睛和半個鼻子。他的眼睛細長,目光中透出一絲狡詐的殺機. 這種殺機很難形容, 就像是貓在玩抓到的老鼠時眼中露出的目光。仿佛他已將對手掌握在股掌之中,可 是又像是孤守空房的老娼妓終於盼來了個不開眼的傻嫖客,帶著一抹淡淡的曖昧。 焦春水冷道:“是魯瓢把子叫你們來的?”小土匪奸笑道:“姓焦的,虧得我 爹那么看得起你,怎么著,今兒個殺不了丁暮秋,難道想找我們弟兄的晦氣么?” “你是魯幼謙?”焦春水的眼神忽地一煞! “沒錯,正是你魯大爺。”小土匪得意洋洋地道。焦春水面如鋼鐵般凝重。沈 道:“聽說你今年才十七歲,就已經有四十幾個女孩兒被你遭踏了,不知這傳聞是 不是真的?” 魯幼謙道:“呸,什么叫糟踏?能陪著老子那是他們的福氣!爹個以(尾)巴, 幹你屁事兒?”焦春水道:“自然要教訓你,讓你再做不得惡!” 魯幼謙哈哈笑道:“老子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狂的!”他回顧身後三人: “看到了么?這是我們太平川馬幫的三大底柱。”他眼神兒裏帶著驕狂之色:“我 說,哥兒幾個報報號,讓他見見世面。” 那高個兒自報家門,道:“我是老大‘一根柱兒’杜江!”白胖子道:“我是 老二‘兩河水兒’李濟!”這李濟面色較白,眼睛藍中帶綠,鼻梁稍高,果然是‘ 兩河水兒’(混血兒)。剩下那人道:“我是‘一溜煙兒’宋清。怎么樣?想試試 我們太平川兄弟的槍法么?!” 焦春水冷道:“我剛才已殺了四個,也不再乎多殺四個!” 魯幼謙狂笑道:“哈哈哈哈,我看你是被丁暮秋嚇昏了頭了吧?我們這五顆槍, 每梭二十發子彈,先叫你身上開一百個窟窿!”“是么?”焦春水一笑:“我正想 涼快涼快!” 他的身子忽地向後仰,倒射開去,在滯空一瞬間連開三槍! 李濟、杜江、宋清三人連最起碼的反應都沒有,便已眉心中彈,頭骨開花兒, 花紅腦漿崩得倒處都是,身子向後仰飛了出去。魯幼謙遭變驚急,揚手對準焦春水 連扣扳機,槍聲暴響。焦春水方才射殺四人,又開了三槍打死了‘三大底柱’,彈 倉已空,只見他身子落在雪中時,一個翻滾,左手一揚,兩道寒光直奔魯幼謙! 魯幼謙未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扣扳機的兩個食指已被飛刀齊齊斬落!焦春水 又一抖手,兩道寒光如乍驚靈蛇,電閃而出! 紅光崩現!這兩把飛刀射在魯幼謙的襠裏,他那兩段食指落在雪地之上,還在 微微地顫動,褲腿兒處又滾出兩個血乎乎的小肉球兒來。痛得他在雪地上打滾嚎叫, 又是抖手,又是捂襠,不住地抓起雪向褲襠裏塞。 焦春水從雪地中挺身縱起,手腕連抖,七顆子彈又已上膛。 冰冷中略帶溫熱火藥氣息的槍管頂著魯幼謙的太陽穴,大概是雪的冷冰起了作 用,他的疼痛減輕不少,呲著牙,裂著嘴,他看不到那黑洞洞的槍口,但那代表著 死亡的黑洞卻在他腦中晃動不已。 最可怕的事物並不是來源於現實,而是源自想象和未知。 焦春水的鞋踩在那兩粒肉球上,碾得粉碎,血汁從鞋底邊擠出來,染得雪地一 片鮮紅. 他冷冷道:“這是我替那些姑娘們討回公道,比起她們身心所受的痛苦, 你身上這點傷又算得了什么?” 魯幼謙一動也不敢動。疼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他的汗順著額角淌了下來。 “告訴魯老大,我收了錢就會辦事,若再叫人跟著我,休怪我連他也一塊幹了!” 焦春水收起槍,揮了揮手。魯幼謙嚎叫著連滾帶爬地向遠處跑去,連頭也不敢回。 焦春水拾起飛刀,撫著刀鋒輕笑:“等著我,丁暮秋,我還沒和你比過刀呢。” 他向雪中走去,步伐很慢,腳印也很深,雪被踩得‘咯吱吱’直響,像是充滿 仇恨的咬牙切齒聲,又好像每一步都把痛苦和憂愁踩在了腳下。天地間又只剩下孤 獨的雪。 冷冷的雪。太平川,在吉林與內蒙交界附近,距白城一百四十裏地,正處在白 城到鄭家屯的鐵道線上。 這一帶盤踞著一幫馬匪,人稱太平川馬幫。馬幫中的人,原來大多從事是爲商 人運送貨物的職業,後來世運漸衰,生意漸漸慘澹,人都沒了飯吃,馬幫裏原有 個姓魯的壯漢,此人名叫魯茂貞,人稱魯老大,黑龍江人,在原藉殺了人逃出來, 無處落腳,便投入了馬幫,見馬幫日漸衰微,便帶頭弄了幾杆槍,做起了沒本兒的 買賣,劫了數次大的商賈,發了筆橫財,不少沒飯吃的年青人,也都慕名而來,成 了馬幫裏的土匪,漸漸的太平川馬幫的名聲便響了起來。 今天寨子裏顯得有些雜亂,土匪們或交頭接耳,或木然地呆在一邊。眼睛都望 著西廂那間少當家的屋子。連喂馬的老土匪都知道:少當家的出了事兒,走時是騎 在馬上走的,回來時卻是躺在馬車上回來的,而且不但沒了兩個指頭,連‘鳥兒蛋 兒’也丟了。 只聽東牆邊兒一個老一瘦正竊竊私語:“我說,要是這消息傳到外面去,那些 個家裏有姑娘的人家可都要松一口氣嘍. ” “哼,可不是!要說咱這少當家的,可真不是東西,說這話是頭幾天的事兒, 我們那兒老張的閨女來給他爹送件小襖兒,叫少當家的看著了,見她長得不錯,摁 到伙房的大鍋邊兒上就要糟蹋,後來要不是老張閨女那張嘴,說不定就真給他糟蹋 了。” “怎么?那閨女的嘴厲害,把少當家的說服住了?”“不是,你也不想想,就 咱們少當家的那脾氣,也能被人說動?那勁兒一上來,比驢還驢!”“那是怎么回 事?” “你不知道,老張閨女看著長得不錯,見人抿嘴兒就笑,實際上,她有嚴重的 口臭!” 老的歎了口氣道:“唉,原來是這樣,說起來,這倒也成了好事兒,管它怎樣, 清白是保住了。” “哼,清白保住了怎么樣?命都快沒了,少當家的聞到那口臭發了脾氣,沒頭 沒臉地打了她一頓,把孩子打壞了,後來是老張含著眼淚把孩子背回去的,現在還 不知道咋樣了呢。唉!” “嘿!這還哪有人性啊!” “小點聲!這話也就咱哥倆兒,讓別人聽到了,傳到他耳朵裏,你這把老骨頭 還要不要了?你忘了?馬六兒不服勁兒,就叨咕那么兩句兒,正巧被他聽見,那回 被打成什么樣兒了?” “唉!若非爲了口飯吃,我才不在這兒喂馬呢,這事兒一樁樁的,聽著堵心哪!” “誰說不是?這惡人自有惡人磨,老話兒是一點也不假,這不?報應來了。” “哼,只是這報應晚了些。”“甭管它早或晚,反正是來了,別的沒有,今兒 晚上我們伙房好東西不少,我弄點菜,上你那兒去喝一盅兒,高興高興. ” “好哇,我那還留了點兒‘大頭白’,咱晚上見!”“噓~,走吧,走吧。” 另一邊也有人在低聲談論著,只聽一個道:“我看少當家的,這回夠嗆啊,以 後還能帶著咱們去玩女人不能了?” “且,你還想這好事兒?唉,要我說呀,當家的就不該去找那個焦春水,難道 咱們手中的槍,就殺不了他丁暮秋啦?” “你知道什么?丁暮秋那可是神槍,功夫又好,你沒聽說他一杆槍平了‘快人 會’的盧老大,還殺了他手下七十多人嗎?前兩天,他又在白城把馮德才給殺了, 那先遣團裏三十來個好手一夜斃命,是說著玩的嗎?” “你就知道長他人志氣!咱們手裏的傢夥,那可都是日本造哇,給勁得很!” “嘿,你不說日本人,我還不來氣呢!別看他們給槍給彈藥的,像是在支援咱 們,倒頭來不還是想利用咱?告訴你吧,日本人那,是最精不過,以前張大帥跟他 們鬧得僵,他們早就不耐煩了,四處找鬍子們發槍發炮,就是想到時候讓咱們給東 北來個後院兒起火,他好趁火打劫!” “媽的,可不是,去年六月時,他們把大帥的專車給炸了,料得東北能大亂, 通知咱們鬧事,結果啥動靜沒有,聽說少帥是剃了個光頭,坐悶罐車回奉天的,愣 是把局勢給穩住了!倒是我跟著軍師他們想上長嶺鬧事兒,差點沒被抓起來,幸好 軍師腦袋聰明,見勢不好,帶著人撤了回來,要不然就栽到那兒了。” “可不是……”西廂的屋子裏,炕燒得熱熱的,空氣乾燥得很。“幼謙他怎么 樣了?”魯老大急切地詢問著面前這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 他姓劉,方圓百里之內,醫術最精,被當地人稱爲‘活神仙’。“唉。”劉先 生皺了皺眉:“實不相瞞,令公子恐怕難有後代了。” 魯老大的心像被人狠狠一揪了一把,他仍抱著一絲幻想:“難道真的沒有辦法 了么?” 劉先生歎道:“我已細細檢查過了,刀口淺,傷也不太重,以老夫家傳治刀傷 的聖藥,幾日便可痊愈,但公子雙睾已失,這方面,老朽實在無能爲力。” 魯老大回頭看看他的狗頭軍師楊萬里,楊萬里一臉痛惜之色,也沒個主意。 魯老大一跺腳,恨道:“爹個以(尾)巴,老子幹了鬍子這行,斷子絕孫算是 報應,老子認了!”回頭道:“老二,你他媽個巴子陪陪他吧。”說罷扭頭而去。 楊萬里應道:“是。”又沖劉先生一笑,揮手道:“送劉先生。”劉先生收拾 好藥箱,拱手而去。 裏屋的火炕燒得很暖,魯幼謙卻仍是一陣陣發冷,身上蓋了厚厚一層被。屋裏 只有他一個人,因爲他看了誰都來氣:男的站旁邊跟他一比,他少了件寶貝,女的 來伺候,看了更是心裏堵的慌。 楊萬里來到炕前,側身坐在炕沿上問道:“幼謙,你覺得怎么樣?” 魯幼謙斷了兩根食指,襠中又挨了刀,雖在途中找大夫簡單做了包紮,傷勢不 重,失血卻甚多,如今臉上已沒了人色,兩唇慘白,微微地顫動。剛才劉先生已重 新爲他上了刀傷、止痛藥,包紮完畢,總算痛苦減輕了不少。 他顫聲道:“楊二叔,我爹呢?”楊萬里道:“他出去了,你這個樣子,他心 裏難受得緊,怎么忍心再看你。” 魯幼謙恨道:“他會關心我?你以爲我聽不到他的話?!我受了這么大的罪, 他卻說是報應!他從小就沒把我當過他兒子!” 楊萬里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苦口婆心勸浪子回頭的樣子:“幼謙!他畢竟 是你爹,父子倆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他對你管教的嚴了怕你受不了,管得松了怕你 不成器,這父母可是難做得很哪,今天他的話也不過是一時悲憤,幹咱們這行的, 躺下去就不知道腦袋明天還在不在自己脖子上了,盼的就是掙了錢,洗手安安分分 地過好人日子,有個後代,子孫滿堂。咱們這行傷天害理,怕天報應,就怕斷了香 火,可事到如今,你這傷……唉……”“哼!”魯幼謙道:“二叔,你也不必替他 說好話,他是什么樣兒的人,我最清楚!他以爲瞞得了我,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娘 就是他殺死的!”楊萬里驚道:“別胡說!” 魯幼謙顫聲道:“二叔,我是從小跟著你屁股後面長大的,在我心裏,除了我 娘,就只有你最親了,你知道么?”楊萬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魯幼謙道:“你跟我爹是拜把兄弟,他的事你一定也都知道,對不對?”楊萬 里遲疑了一下道:“嗯,馬幫裏的大事我差不多也都知道。” 魯幼謙緩緩坐了起來,起得很費力,臉上有些抽搐。他儘量忍住痛苦,有些慘 白的臉和坐在炕沿邊的楊萬里的臉幾乎快帖到了一起,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直視著 楊萬里,字字頓道:“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楊萬里的身子稍向後仰了仰,但魯幼謙的頭又向前探了幾分,他只好停住身子 道:“我當然知道,你娘是病死的,她得了經漏之症,後來突然血崩而死。”(注 :血崩:指子宮突然大出血,不能停止。經漏指子宮出血量少但淋漓不斷。)“哼!” 魯幼謙冷道:“我娘雖得了經漏之症,卻不嚴重,又怎會突發血崩而死?當然是有 人在我娘的藥中下了毒!”楊萬里驚道:“誰?是誰竟敢下此毒手?” 魯幼謙道:“我早就懷疑,於是暗中查訪,才知道下毒的人就是剛才那個劉神 仙。”“他?”楊萬里道:“不錯,當年給你娘看病的也是這位劉先生,可他又怎 么會下毒?” “因爲錢,還有指在他頭上的槍!”魯幼謙恨道:“我爹的錢,我爹的槍!” 楊萬里疑道:“老大爲什么要做這種事?”“還不是爲那個婊子!” 楊萬里道:“你指的是二姨太?” “除了她還有誰?我娘患病不能與爹同房,他又豈能耐得住寂寞?他在興業的 妓院裏勾上這騷貨,明娶回來又怕與娘犯口舌,他見娘病得久了,早生厭心,便叫 劉先生在藥中下了毒,弄成血崩的假像,他好另娶新歡!” 楊萬里思忖一陣,道:“還是不可能,你娘死後,老大後來雖娶了二姨太,卻 沒給她個名份,正妻這個位子還是給你娘空著,可見他是個十分重情的人。” “哼,對於一個死人來說,空著那個位子又有什么用?”魯幼謙翻了個白眼, 恨恨道:“他只不過是個掩飾,不願讓人懷疑他罷了。”楊萬里道:“你這些是從 ……”“是從劉先生那知道的。”魯幼謙接了過來:“你不用懷疑他的話,他現在 已是我的人。”他慢慢躺了下去,拉上了棉被。神情竟顯得有幾分得意:“因爲我 也有錢,而且我也有槍!” 許久,楊萬里歎道:“沒想到老大原來是這樣的人。”魯幼謙悲道:“二叔, 你知道么,現在在我心裏,親人只有一個,就是你!你一定要想辦法,幫我報仇!” 楊萬裏面露難色:“你們畢竟是父子,這……”“你放心,我爹的事我會自己 應付。”魯幼謙恨道:“現在我要找的,是焦春水!” 楊萬里道:“你放心,二叔絕不會放過焦春水那個混蛋!”他的語氣又變得極 輕柔:“不過,你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傷,身體是本錢,可是萬萬輕不得的。” 魯幼謙眼中淚光閃動:“二叔,還是你最疼我……”楊萬里一笑:“傻孩子, 別說話了,好好躺著吧。”說罷轉身退了出去,嘴角露出一抹殘酷輕蔑的冷笑。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