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戲 焦春水坐在客廳裏,早有人泡了一壺碧螺春上來。迎客的正是上次被焦春水刀 傷雙指的小土匪,也就是魯老大的兒子、太平川馬幫的少當家魯幼謙. 他的傷已然 好得差不多了,恢復速度出乎意料的快,想來除了劉神醫的妙手外,這小子的生命 力也的確強得很野獸受了傷,總是恢復得很快,他雖不是野獸,卻有顆‘獸心’。 他正一臉的恨意,瞪著焦春水,怨毒的眼神中略帶一絲懼怕,極不情願地坐在 一邊。陪著這個給自己做了‘閹割’手術的“大夫”。若非不能破壞老爹早定下的 計劃,他說不定早叫人跟焦春水拼上了。 對於他能來接待自己,焦春水也感到很意外。厚重的棉門簾一挑,魯老大與狗 頭軍師楊萬里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魯老大十足的氣派,短粗濃密的頭髮,下巴刮得青幽幽一片,紫紅臉膛上閃著 油光。身上披了件狐皮大衣,手裏拿了個二尺長的煙袋,他不停地嘬著翡翠煙袋嘴 兒,嘴裏不時噴出自鳴得意的煙圈兒。 楊萬里本來高挑的身材謙卑地彎曲著,兩撇細細淡淡的小胡兒從他那薄而發黑 的唇上抹過,兩隻狗眼不時轉來轉去,觀察著魯老大和焦春水的神情,以便隨時隨 地揣測主子的想法並準備及時獻上符合他心意、令人愉快的、恰到好處的說辭. 他 雖然長了一張滑稽的臉,卻滿是得意之色,嘴角還是挂著一絲令人做嘔的微笑。 魯老大走到正位坐下。楊萬里和魯幼謙侍立在魯老大身後。魯幼謙走路的姿勢 有些滑稽,兩條腿向外側使勁,生怕磨到襠裏的舊傷。魯老大笑容滿面:“焦賢弟 此行可順利么?” 焦春水冷道:“明知故問!難道你這個兒子沒回來向你報告么?”魯老大臉上 肌肉顫動,邪邪地笑道:“嘿嘿……焦賢弟,人在道上混,說話還是客氣些好,總 要講些面子…”“命若沒了,還哪來的面子?”焦春水起身道:“我義父是被誰殺 的?”楊萬里故做姿態,驚道:“什么?槍神他老人家……”魯老大接過話岔兒: “焦春水,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是懷疑我們?” “你們出錢讓我殺丁暮秋,我沒殺得了他,卻殺了你的兄弟,”焦春水瞟了一 眼旁邊的少當家魯幼謙:“還傷了你這寶貝兒子,你難道真的不恨我?” 魯老大笑道:“焦賢弟說的哪里話?我派人跟著你,是怕兄弟你人單力薄,危 急時也好有個幫手,事先沒通知你,賢弟誤會之下,殺了他們,也怪不得賢弟,至 於我這不成器的兒子么,這次賢弟教訓了他,卻沒要他性命,已是給了我天大的面 子,我感激還來不及,哪里能生出恨意?” 這番話說得圓滑奸狡,不知情的人聽了,倒會以爲是焦春水下手狠辣,不講情 面,魯老大卻是寬宏大量,毫不計較. 楊萬里道:“退一萬步說,我們即使想殺你 爲少當家的報仇,又怎敢找上你義父?誰不知道他是名振天下的槍神?只要他有槍 在手,我們多少弟兄也不夠搭的。” 魯老大見焦春水不語,問道:“賢弟,槍神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焦春水猶豫一下,眼中掠過一抹寒光:“彈中眉心,一槍斃命!”他的話幾乎 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因爲他知道,普通人被殺,一槍斃命,算不上什么,換成了 槍神,意義絕然不同。 槍神被人用槍射殺,而且一槍斃命,那么殺他的人……楊萬里來回踱了幾步, 疑道:“有誰能一槍殺得了槍神?”魯老大也道:“普天之下,還有誰的槍法比槍 神還神?” “丁暮秋,難道是丁暮秋?”焦春水目光散落在地上,他喃喃道:“除了他, 還有誰?”楊萬里聽得這句,側目向魯老大望去,魯老大眼中也掠過一絲笑意。轉 瞬而逝的笑意。 這是兩人以外誰都無法察覺的。 楊萬里恍然大悟似地道:“對了,丁暮秋的在這幾年中名聲鵲起,行蹤神秘詭 異,槍法如神,他實際上已是成爲江湖上第二個槍神,除了他,還有誰殺得了槍神 陸輕候?” 魯老大道:“他爲何要殺槍神呢?” 楊萬里道:“有些人殺人是不需要原因的,特別是丁暮秋這種人,陸老先生在 世一天,他就不可能成爲新的槍神,所以他要殺了陸老先生,取而代之。” 焦春水的思緒紛亂,他的腦中在飛速旋轉:“丁暮秋是不是這種人?從我們交 手的情形看,他絕不是那種爲了名利或是不爲什么就殺人的人,可是誰又能真正瞭 解別人的心?在丁暮秋那張冷峻憂鬱的面孔下面,隱藏的倒底是什么,又有誰能說 得清?魯老大呢?他出錢讓我殺丁暮秋,他們之間有什么恩怨?這其中又會有什么 圈套?于英兒!對了,只要找到于英兒,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只有她是一直陪在 義父身邊的,可是現在她的人卻不見了。一點線索也沒留下……既然丁暮秋回了奉 天,不如先去找他問個明白。” “告辭!”焦春水拱了拱手,大跨步走了出去。一個女孩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魯 宅後院的馬棚裏. 她不能不安靜,她的嘴上勒著皮條,勒得很深,簡直像一匹剛剛 能四處跑的小馬給帶上了嚼子。 她當然也不能動,她的身體被一條棉被裹著,只露了半個頭. 外面綁好了繩子, 即使她滾來滾去,在這四下無人的馬棚裏,聲音也不會被人聽到。更何況,旁邊還 養著幾匹高頭蒙古馬,不時地打著響鼻,刨著地。 看來它們是餓了。她呢?她當然餓,誰被綁起來六七天不吃飯都會餓,但更要 命的是渴。 但她對魯老大總算還有點用處,至少在陰謀被焦春水拆穿時,還可以用她保護 自已。所以她每隔一天,還能得到半碗水,偶爾還能費盡力氣吃到馬夫喂馬時散落 在地上的豆餅。 她的眼中沒有一絲軟弱,她只是有些疲憊,有些虛弱。她也不會放棄任何逃跑 的機會,但她真的沒有任何機會。她當然就是與焦春水一同被槍神陸輕候撫養長大 的于英兒。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堅強地活下去,”她想,“至少有一線希望,告訴所有 的人,是魯老大趁義父舊病復發,帶著百十號弟兄來拼義父的命,爲的,不過是義 父那把槍。” 他們當然未能如願,因爲槍神雖病,但他手中仍有槍,還有這個他一手調教出 來的義女于英兒。魯老大的人死傷大半,不得已撤退,槍神卻因此戰加重了病情, 撒手而去。 槍神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人殺死的,她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因爲義父 的名聲比一切都重要。“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句世人皆知的話對江湖中人的 意義卻不同。 儘管陸輕候已看透了世間的名利,不願再受名聲的拖累,甘願在遠山中獨自寂 寞,但他的心又有幾人能懂? 本來人生在世,也許有名沒名,甚至糊塗明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活著。 還在做著你想做的事。 但在江湖上卻絕然不同。這裏要的是就是名聲,要的就是地位,要的就是權利, 要的就是血雨腥風,要的就是你的命! 于英兒想做的,正是陸輕候不願讓她做的,她又覺得非做不可的事。可她現在 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外面傳來頸骨碎裂的聲音,接著便是幾聲輕響,像是什么人倒在了地上。悉碎 的腳步聲響起,于英兒睜開的佈滿血絲的眼睛。來人的話簡短而有力:“我是來救 你的。” 奉天的大帥府裏燈火交輝,秩序井然。奉天之主、如今的東北王、東北邊防軍 總司令、“少帥”張學良和丁暮秋對坐在老虎廳裏. 諾大的廳中只有兩人,稍嫌冷 清。 窗簾半掩,仍看得見斜挂天邊的冷月,那一抹如水的月光灑進廳內,卻被燈光 沖淡,消失得無影無蹤。幸好茶還是熱的。丁暮秋剛喝了一口茶。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風衣,黑亮的皮鞋,湖水般的雙眸露出一股堅毅和興奮. 沙 發很軟,他的身子淺淺地陷進去,倒像是坐在了雲裏. 張學良道:“這次去白城, 還順利吧?” 丁暮秋一笑:“嗯,不過我遇到了兩個人,兩個我認識的人。”“哦?”“而 他們卻是楊宇霆派去殺我的。”“楊宇霆?” “嗯。他派這兩個人爲日本人做事,無非是想討好日本人。” “不過,”丁暮秋接著說:“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笑道:“我還沒進 奉天,就聽說你槍斃了楊宇霆,老百姓可高興著呢!” 張學良苦笑:“他是罪有應得,他仗著我爹護著他,這些年來結黨營私弄權舞 弊,聯日親日,又反對易幟,反對統一,這奉天城,幾乎成了他的天下嘍!” 丁暮秋道:“大帥其實也知道,只是太過愛惜他的才華罷了。” 張學良歎道:“此次決定,對我來說也是兩難,若非他阻撓國家統一,又勾結 日本人想發動兵變,我還真一時難下決心哪!” 丁暮秋道:“不錯,楊宇霆畢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您對他的痛惜從挽聯上 那句‘詎同西蜀偏安,總爲幼常揮痛淚’中就看得出來呀。” “嗯。”張學良若有所思,似在回憶往事。他起頭,問道:“對了,楊宇霆 派去的兩個殺手怎么樣了?” 丁暮秋輕輕地閉上了眼,那散發著青春氣息的臉、那長長的睫毛、那黑亮的雙 眼、還有那紅潤而稍嫌厚實的唇……段玉鶯的影子又在他的腦中晃動。 “他們已經來了。”丁暮秋的眼一睜開,又露出那湖水般的哀愁和無奈,目光 落在稍嫌厚重的大紅窗簾上。 窗子忽然破碎,窗簾後兩道黑影掠了出去,衛兵們連看都沒有看清,幾個起落, 黑影已消失在夜幕之中。另一道黑影隨之掠出,向那兩道黑影追去,是丁暮秋。 張學良踱到窗外,低頭看了看破碎的玻璃和外面顯得驚慌失措的衛兵,笑了笑, 向外望去,只有灑滿鑽石的夜空。副官長譚海跑了過來:“總司令,你怎么樣?” “我沒事。不過,”張學良淡淡地一笑:“又沒有讓你們好好地聚一聚。” “暮秋他又……”“嗯。”張學良眼望星空,緩道:“真希望中國早日真正統一, 讓這個亂世儘快平息下來。” 夜幕下的破土地廟裏閃著火光,兩個人對坐在火旁吃著烤地瓜,枯乾的木枝在 火堆中畢剝作響,火星飄揚著向空中飛舞,轉眼間又變得黯淡無光。 “你叫什么名字?”于英兒望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梳了兩條辮子 的女孩兒,心中充滿了感激。 “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誰?我救你只不過想讓你站出來證明,陸輕候不是丁暮秋 殺的。”女孩有些冷淡,又像是心不在焉。“丁暮秋?誰是丁暮秋?” “丁暮秋就是丁暮秋。魯老大想把陸輕候的死算在他頭上,就是嫁禍給他,懂 了嗎?”“懂了。”于英兒看著這位恩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只好含糊地應著。 “懂就好,今天在這裏睡一晚,明天我們到奉天去找焦春水。”女孩的語氣仍 然平靜而冷冰。“春水哥怎么會到奉天去?”于英兒疑惑地問。 “笨蛋!他受了魯老大的挑撥,當然要找丁暮秋拼命啦!丁暮秋毫不知情,若 是焦春水暗中下手……”女孩的聲音帶著怒氣,急燥中流出對丁暮秋的一絲關懷。 “你胡說!春水哥才不會暗中害人呢!”于英兒爭辯著喊了起來。 辮子女孩兒看了看她,表情忽又恢復平靜:“吃完了就快睡覺,一切等找到焦 春水再說. ”說罷在草堆裏躺了下去。 于英兒望著這個女孩兒,她長得很漂亮,烏黑的辮子自然地搭著,眉毛在劉海 中似露非露,長而粗黑的睫毛,溫潤的紅唇。鼻翼輕輕地煽動,雖剛躺下去,但呼 吸十分均勻,似已睡去。 她是誰呢?她這么關心丁暮秋,說不定是他的情人…于英兒望著她發呆:春水 哥呢?他怎么樣了?他會想我么?辮子女孩兒突然跳起來叫道:“你不睡覺,看我 幹什么?!” 于英兒嚇了一跳,心道:怎么碰到這么一位怪丫頭?口中只好應道:“睡,睡, 這就睡。”忙也躺了下去。 好一抹冷月,如一把鋒利的雪鐮斜挂當空,偶有如煙般的黑雲從月光中劃過, 透出幾分陰森的殺氣。 冬夜寒冷而漫長. 北風呼嘯著刮過奉天郊外一片黑壓壓的枯林,掀動了三個人 的衣襟。 段子孝的心有些冷,他想不到丁暮秋竟然能料到自己會去刺殺少帥,而先行準 備在那裏,如今,他必須在生與死中做一個抉擇,或許他已根本沒有選擇。 段玉鶯的心更冷,已冷到了冰點. 她面對的,是相依爲命的父親,和她日思夜 想的丁暮秋。她想哭。在女人眼中,男人做的事永遠是不可理解甚至極爲可笑的。 丁暮秋想笑,於是他就笑了。 他忽然發覺男人看起來很簡單的事女人爲什么永遠看不懂?他看到段玉鶯的臉, 美麗的臉龐上挂著讓人無法理解的表情,似有些焦急,又有些憂鬱,這是一張寫滿 了喜怒哀樂的臉,誰也看不出她倒底在想什么,她的表情反到令人發笑。 出其不意,丁暮秋忽然身形電射而出,直奔段子孝!段子孝撥槍!他不必再說 什么,還有什么好說的?自己不是一直企盼著能和丁暮秋有一場真正了無牽挂的對 決么?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真漢子,也是一個蠢蛋。 槍聲響起,子彈在丁暮秋的衣領上留下了一個洞,丁暮秋的槍卻已指向了段子 孝的頭,槍口距前額不到一尺。兩人的手臂揚著,一動不動。 段玉鶯的槍也已指向了丁暮秋的頭. 她沒有扣扳機. 但——假若丁暮秋開槍了 呢?假若自已的父親死在他的槍下呢?自己會不會開槍?也許連她自己也無法預料, 更不願去想。 丁暮秋當然料到她不會開槍,否則她的槍再快,也指不到他的頭. 衣領的洞上 冒了些許輕煙,丁暮秋聞到了一股子彈高速穿過衣料時的燒焦氣味。段子孝槍法武 藝豈是庸手?丁暮秋這一著,可說是冒了極大的危險,稍有差池便可死於非命。戚 繼光講:“臨敵無膽向前,空自眼明手便!”臨敵之時,身手反應固然要好,勇氣 也是制勝關鍵. 丁暮秋盯著段子孝的眼睛,緩緩地道:“楊宇霆已經死了,你們還 想繼續爲他和日本人賣命么?”段玉鶯道:“我們和日本人沒有關係!” 丁暮秋道:“那么你們是爲楊宇霆報仇嘍?” “不錯. ”段子孝的眼狠狠地叼著丁暮秋的臉,一副殺神附體的架式。丁暮秋 道:“你應該明白,楊宇霆的死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並不是少帥的責任。” “張學良是在公報私仇!”段子孝怒吼著:“開槍吧!要么你殺了我,要么我 殺了他!” 丁暮秋收起了槍,笑道:“別演戲了,你剛才這一槍,明明瞄向我的頭,開槍 時卻偏向衣領,擺明不想殺我,要我在反擊的一刻殺了你,對不對?”段子孝咬緊 了嘴唇,默不做聲。 丁暮秋接著說道:“你之所以要我殺了你,因爲我曾經救過你,楊宇霆也對你 有恩,你無法選擇,只好求一死,既報了我的恩,也對死去的楊宇霆有個交待。” 段子孝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他想不明白,爲什么面前這個人就像是能看穿別 人的心? 丁暮秋的面色沈了沈,道:“你想沒想過玉鶯?想沒想過你做父親的責任?想 沒想過做爲一個中國人,在國家如此動亂不安的年代,你身上肩負的使命!?…… 你難道就這樣死去?象個懦夫一樣?” 沒錯!用死來解決一切的人,的確是懦夫!段子孝淚水橫流,仿佛已完全失去 了自尊。他就象一個透明的靈魂,完整地展現在神的面前。 丁暮秋道:“你看看現在的中國,被列強漸漸蠶食,領土被割讓、倒處是外國 租界,百姓活在這些禽獸的鐵蹄之下,他們在痛苦地呻吟,他們在受苦,他們在呼 喚!難道你聽不到、看不見么?如今軍閥割據,爲爭奪本屬於自己的國土殘害著自 己的同胞兄弟,同胞們在流淚,同胞們在流血!中國就是因爲太多的人爲了一已之 私,不顧國仇,相互殘殺,勾心鬥角,所以象一盤散沙,無法抵抗外國的侵略!而 你,你就是其中一個!你自以爲把私人恩怨放得高於一切,就算有江湖道義,就會 無愧於心?你錯了,你錯了!你爲報小恩,助紂爲虐,暗殺革命義士,你已是國家 民族的罪人!你自認爲尊從江湖道義,行爲卻與江湖道義背道而弛!” 段子孝靜靜地聽著,丁暮秋的話象刀一樣紮在他心上,又象一柄重錘狠狠地敲 擊著他的靈魂。 我錯了?……我錯了!他的心裏不停地念著,翻騰著,回想著自己做過的事, 自己錯了,錯得一踏糊塗. 風吹過,他感到一陣陣渾身發冷,——是身體在戰慄, 還是心靈在戰慄? “我知道你和那些甘做走狗的漢奸有本質的不同。你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是 個重恩重義的人,只是你走錯了一步。”丁暮秋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現在回頭, 還來得及,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 段玉鶯早收起了槍,事情有了轉機,她的心情輕鬆了許多,望著父親,想到他 倔強的脾氣,心中又不免擔憂起來。 “言盡于此,保重。”丁暮秋看了段玉鶯一眼,整了整衣領,轉身向外走去。 寒風中,他的腳步堅實而穩定,沒有一絲的猶豫。 “丁暮秋!”一個聲音冷冷地在樹林中響起,伴著扯耳狂嘯的寒風,這聲音更 像是怨鬼。丁暮秋的腳步停了下來。 陰森的林中緩步走出一人,雖然林中很黑,卻仍能看到他手中那支淡銀色左輪 槍的黑色槍口。代表死亡的槍口,帶表死亡的顔色!他的人是否也代表著死亡? 丁暮秋臉上露出笑意。“是你。” “生在這亂世真是有許多無奈。”于英兒撩開車簾兒,兩眼斜斜地望著道邊黑 乎乎的荒地,故作老成地說. 她此刻正坐在一輛拱蓬馬車上,在前往奉天的途中。 “小小年紀裝模作樣!”辮子女孩兒冷道:“你知道什么叫無奈?” 于英的眉毛象八字一樣聳拉著,眼睛象看到了肉包子一樣盯著辮子女孩道: “無奈就是想做的事不能做,想吃的東西吃不到,想玩的玩不了,想念的人看不見。” “哼,完全是個孩子!”辮子女孩兒一臉的輕蔑。 “你呢?你又比我大得了多少?別以爲你救了我,就可以隨便教訓我,大不了, 我賠你一條命便是!”于英兒這兩日受夠了這女孩的冷言冷語冷面孔,終於有些不 耐煩了。 “哦?你想怎樣?要我對你笑么?”辮子女孩對她的話有了些興趣。于英兒道 :“哼,你那幅兇神惡煞的模樣,笑出來也不會好看,不過看在你是我的恩人,好 歹也就忍了罷. ” “呵,多謝你還當我是恩人,若非我救過你,難不成你還要把我扔到車下去不 成?”于英兒瞄了她一眼,扭頭道:“說不定。” 辮子女孩兒一點也不生氣,她居然有了些笑容:“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恩人么?” “恩人又怎樣?還不是想利用我去澄清什么誤會,也沒安什么好心。” 辮子女孩兒笑道:“這么說,你是十分的不情願嘍?”于英兒道:“當然,憑 你幾句話,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騙我,連姓名來歷都不敢報,說不定你是專門幹 拐騙勾當的騙子。” 辮子女孩悠閒道:“你若不願去,當然可以不去,唉,其實我也沒什么好擔心 的,說不定焦春水真的遇到丁暮秋,早被他一槍斃了!”說著用手比了個手槍的姿 勢,嘴裏‘啪’地學了一聲槍響。 于英兒斜愣著眼睛白了她一眼,哼道:“呸!春水哥得我義父真傳,槍法如神, 你那個什么丁暮秋若是遇到他,肯定早死多時了!”她轉了轉眼睛,壞笑道:“嘿, 你若是不擔心那個丁暮秋的安危,又怎會把我從魯老大那兒救出來去澄清誤會?擺 明瞭是怕春水哥嘛!” 辮子女孩兒道:“哼,莫說是焦春水,就是陸輕候親到,也不是丁暮秋的對手! 我只不過是怕他們中了圈套相互殘殺,讓別人看笑話罷了!” 于英兒道:“你那丁暮秋真有你說的那么厲害,人也肯定精明得很嘍?”辮子 女孩兒得意道:“當然。”于英兒笑道:“他若是精明,又怎會中了別人的圈套?” 辮子女孩兒一笑:“現在中圈套的可不是丁暮秋,而是焦春水。”“你……” 于英兒臉漲得通紅,沒想到自己挑她的語病,卻叫人家駁了個燒雞大窩脖兒。 辮子女孩望著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了,我們不要爭了,別忘了,我們可 不是敵人。”“嗯。”于英兒應了一聲,臉上滿是尷尬之色。 辮子女孩微笑道:“我叫丁小月,以後你就叫我丁姐姐好了。”于英兒見她本 來冷冰的面孔忽然溫柔了許多,倒有些不適應,應道:“好。” 她象又想起什么,問道:“你怎么知道我被魯老大捉來了呢?”丁小月道: “本來,我是來找你義父陸輕候的,可惜我來晚了一步。” 于英兒道:“找我義父?你認識他么?找他有什么事?” 丁小月道:“他和我父親丁有和是親師兄弟,也是故交,我的姑姑丁秋雲就是 你義父的妻子,我也只是聽父親說起他,卻沒見過他的面。” “原來如此,”于英兒立刻笑了起來:“我聽義父講起過他師兄的事,這么說, 你還真是我的姐姐呢。” 丁小月微笑道:“嗯,我父親告訴我,陸伯伯隱居在太平川以西靠近內蒙的雪 松坳,讓我帶著信物來找他,取一件東西。”于英兒道:“信物?什么信物?” 丁小月順過又黑又粗的辮子,辮梢上系著兩個小巧精致的金鈴兒,她笑道: “就是這缺角金鈴兒。” “哦?”于英兒仔細看去,那兩個金鈴兒果然各有一個小三角兒豁口,搖動起 來,叮叮聲十分悅耳,比起一般的銅鈴銀鈴,聲音更動聽幾分。 丁小月道:“可是我到的時候,陸伯伯已過世了,這金鈴本作爲信物,現在又 有什么用?”于英兒笑道:“那有什么關係?我相信你就行了唄. ” “你相信我?”丁小月笑道:“你剛才還說我說不定是個騙子呢。”于英兒臉 一紅:“好姐姐,不要取笑人家了嘛,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現在就不同了嘛。” “你真的相信我?”“當然了,”于英兒道:“你來拿什么東西?我找來給你 就是了。” 丁小月歎了口氣:“可惜我也不知道要拿的是什么東西。父親只是說,陸伯伯 見了金鈴,就一切都明白了,自然會把東西給我。” 于英兒氣道:“這叫什么話?這兩個老頭兒真會玩把戲!神神秘秘的裝模作樣, 卻可笑得象孩子玩家家酒。” 丁小月道:“無論這東西是什么,這件事都要先放一放,現在重要的是焦春水 已去找丁暮秋了,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碰了面,若是真的動起手來,必然兇險得很。” 她向于英兒望去,卻見她有些愣愣地出神。 “你在想什么?”丁小月問道。“姐姐,你說的丁暮秋,真的有那么厲害嗎?” 丁小月笑道:“當然,你義父陸輕候是我爹丁有和的師弟,武藝上差我父一截, 而丁暮秋的槍法和武功是我父親親自傳授的,他不但學了十成,而且苦練而不斷創 新,現在他的槍法和武藝,絕對已在我父親之上。” 于英兒的眼睛不動了,她呆呆地發愣,忽然掀開車簾沖車老闆兒喊道:“你還 不快點!” 車老闆兒正在迷迷瞪瞪地半打著盹兒,被她一聲差點嚇到車下去,忙應道: “好,好。”手中鞭輕甩,啪啪兩聲,車速似又快了許多。 于英兒眼框裏噙著些淚水,抱著膝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兒,哽咽道:“春水 哥,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過了一陣,她忽然起頭問道:“丁姐姐,我們 爲什么不坐火車?我從來沒坐過,不過我知道火車很快的。”丁小月舒展了下身子, 她的頭靠在車蓬邊,緩道:“我不能坐火車。” “爲什么?” 丁小月聽了聽車老闆的動靜,壓低了聲音對於英兒說:“因爲火車站有搜捕我 的漢奸。”于英兒不解道:“姐姐,你倒底是什么人?”丁小月笑道:“你看我象 什么人?” 于英兒得意道:“反正不是壞人,因爲春水哥說過,漢奸是壞人,他們抓你, 你當然是好人。”她提起焦春水,神色又黯然下來:“不知道春水哥現在在哪里? 他到了奉天沒有?他……會不會想我?”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極輕,臉上也泛起一層 美麗的紅暈。 “呵,感情……”丁小月望著她,象想起了什么,臉上也露出一絲憂鬱:“亂 世的確有許多無奈。你說得很對。” “哦”于英兒漫不經心地應著,她或許根本沒聽到丁小月說的是什么。 丁小月把頭扭向一邊,她不願再想,她不能再想,既然與事無補,想得再多又 有什么用?這世界中有許多事本就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亂世多無奈,太平又如何? 所有的無可奈何,所有的悲傷哀怨,所有的痛苦歡樂,都是人自找的。越是想 忘記的事,越是記得很牢,而且總在你最不願想起的時候想起。 有些事會令人一生一世都痛苦,甚至生生世世都痛苦,只要人還存留著這記憶, 那么只有死亡才會是這痛苦的終結. 那是一種靈魂被一把生銹的鋸反復地鋸來鋸去, 永遠沒有結束的感覺. ——她想到了什么? “沒錯. 是我。”焦春水直視著丁暮秋,他的聲音似有些疲憊,但目光卻如他 手中的銀槍般閃亮。 段子孝和段玉鶯冷眼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轉身而去。他們知道,江湖有江湖 的規矩,與你無關的事,還是站得遠一點的好。 焦春水淡淡地掃了掃兩人遠去的背影,他的目光又回到了丁暮秋的臉上。“陸 輕候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丁暮秋的笑容依舊,只是有些淡了,他毫不掩飾有些意外的感覺, 因爲他不喜歡做作,哪怕是一點點的虛僞的做作。 焦春水在等,等丁暮秋接著說,但丁暮秋什么也沒有說. “你不想解釋?說出 自己不是兇手的理由?”焦春水問道。 “我不必解釋。真話一句就足夠。”丁暮秋道:“如果別人不相信,說一萬句 真話也沒用。”焦春水道:“除了你,這世上還有誰殺得了我義父?” 丁暮秋道:“你親眼看到是我殺了他么?”焦春水沈默。 丁暮秋道:“人死,並不一定是被人殺,除了人殺人,時間、疾并災害都可以 殺了人。而且,據我所知,槍神陸輕候患肺癆已久,舊病復發而死也並非沒有可能。” 焦春水冷道:“我義父患肺癆,你又怎么知道?分明是你在找他時看到的,見 他在病中,所以趁機下手!” 丁暮秋道:“一個人知道的東西多並不奇怪,凡是我想知道的,都會想盡辦法 知道,這並不能成爲我殺了槍神的證據。”“況且,”丁暮秋道:“你估錯了一件 事。” “什么事?”“即使槍神在病中,我也未必贏得了他。”丁暮秋說這句話的神 色黯然,雙眸似流出無限的寂寞。焦春水再次陷入沈默。 自己說丁暮秋乘人之危下手,這句話連他自己都不信,爲什么不信?就因爲自 己的感覺. 有些人的感覺就像是得到了神的暗示,絕不會出錯,焦春水無疑是這種 人,而且他相信這種感覺. 也許他會對這感覺産生懷疑,但見了丁暮秋的面,看到 他那雙如湖般明澈的眼睛,所有的懷疑都消失了。 那雙眼睛充滿了堅毅和冷靜,又象冰山下的火種,蘊含著極大的熱情。當你用 懷疑的目光去看時,所看到的,只有真誠. 他的槍口已垂了下來。丁暮秋道:“槍 神是怎么死的?” “彈中眉心,一槍斃命。”焦春水的思想已回到另一條路上。“親眼所見?” “不,是聽說. ”“聽誰說?”“藥房的趙先生。他常爲義父看病,和我們交情不 錯. ” “你瞭解他么?”“瞭解。”“真的瞭解?” “……”焦春水忽然無法再說下去。他忽然發現,那個經常和自己打交道的人 是這樣陌生,非但是趙先生,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忽然間都變得很陌生,一個個面孔 在他腦中閃過,有哪一個,哪一個是自己真正瞭解的?即使是義父,自己又真正瞭 解多少?我?我是焦春水,焦春水是我的名字,而我又對自己瞭解多少? 人永遠都是一個自己和別人永遠都無法瞭解的永遠的迷!這個迷無法解開,無 從解開,又何談瞭解二字?他已冒出一絲冷汗。 “難道這是一個騙局?是了,義父若被人槍殺,于英兒爲保義父名聲,是無論 如何也不會輕易把此事告訴別人的,而趙先生竟能說出義父被殺是‘彈中眉心,一 槍斃命’?那么,趙先生是在說謊,他又爲何要這樣做?”焦春水的心像開水般翻 著花兒,不停地思忖。 丁暮秋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道:“作爲後輩,此事又和我有關,我自會助你查 到真凶,還槍神和我一個公道。”“後輩?” “現在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丁暮秋道:“你應該知道,槍神陸輕候和 丁有和的關係. ” 焦春水一愕,道:“不錯,‘刀神’丁有和是我義父的師兄,不過義父隱居已 久,我也從未見過‘刀神’。”丁暮秋道:“我就是丁有和的兒子。” 焦春水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吸得老長. 丁暮秋緩道:“你現在也不必相信,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兇手和主謀. ” 焦春水略一思忖,道:“丁暮秋,我相信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什 么事?”焦春水道:“不管查到誰是真凶,或是主謀,你都不要動手,因爲——” 丁暮秋笑了:“因爲你要親手殺了他。”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