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丛惟疾步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紧蹙的眉心渐渐舒缓,喃喃道:“还有救。” 师项猛然抬头盯住他。 丛惟却似乎没有察觉,转身招呼过一个黑氅护卫过来,低声嘱咐道:“把他送 到梧桐宫去,告诉他们用云荒泽的泥为他疗伤。” 云荒泽里金黄色的泥,本就是这个世界生命的本源,用于疗伤复原有神奇的效 用,当初丛惟被夜魅刺伤,就是以云荒之泥治愈的。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了解,师项 却最清楚。只是,只有凤凰城中的主宰才有资格用那金色的泥疗伤,他立即反对: “主人,他只是个普通的……”他的话被丛惟淡淡投过来的一眼打断,半天接不下 去。 那边赫蓝吃力地站起来。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甩到城墙外,高空下坠, 纵使是他平日胆量过人,也吓得手脚虚软,若非青鸢及时赶到将他救起,只怕此时 已经是粉身碎骨了。然而他不愧是黑氅护卫之首,经受了如此剧烈的惊吓,也不过 一会儿的工夫,就缓过劲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推开想要过来扶助的手下,踉踉 跄跄地来到丛惟身边跪下,“主人……” 丛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点头道:“你很好,不必多说了。” 这一日奇峰突起,原本不过是为了庆祝朱凰回归而行的阅兵,却发生了意想不 到的变故,以至于洛希受了重伤,朱凰来而复去,还惊动了凤凰城主。赫蓝性情忠 厚,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他却忍不住认为是因为自己护卫得不够周全,才出了这些 事情。此时听见丛惟这样说,一时间惭愧懊恼痛心一起涌上来,叫了一声:“城主 ……”深深拜伏在他脚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丛惟深深叹息,仿佛要借着一口气,将灵魂深处的疲惫舒解出来。 他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吧,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不要想太多。” “是。”赫蓝嘴里答应着,却忍不住朝委顿在地上的绯隋看过去。丛惟知道他 的意思,脸上罩上一层寒霜。 师项明白凤凰城主的心思,知道在他眼里任何别的过错都好说,唯独试图伤害 朱凰这一项,是绝对不会轻易宽恕的,连忙道:“绯隋的情形奇特,看来是受了别 人的控制,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本意,请城主将她交给属下,定然查出幕后指使 的人。” 丛惟不置可否,一脸淡漠地望向天际。最后一丝红云也已经消失,天空一碧万 顷,阳光明澈,哪里看得出半点适才烈焰横卷而过的痕迹。师项心细,从他眼中捕 捉到一丝焦虑,心中一动,不再废言,挥挥手让两个黑氅护卫抬起绯隋跟着自己离 去。 五万人的队伍,即使训练有素,要离开也需要些时间。众人来的时候因为朱凰 再现,各自精神振奋,豪情顿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样败兴的结局,人人都垂头 丧气,偃旗息鼓。 丛惟一直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看着天际不知何处。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要紧 紧握住,才能抑制住颤抖。他眉头微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 透明。只有太阳穴附近微蓝色的血管轻微跳动,才显出一点点活力来。 青鸢安静地守候在一旁,不敢出声。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多年,知道这是一个 要紧的关头,主人心中正有什么重大的决定,难以委决。 黑色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凝冻在了阳光下。 一阵狂风突起,将几十面凤凰旗帜高高送上空中,昂扬招展。阳光似乎瞬间抖 动了一下。丛惟猛然回神,迷散于远方的目光收回来,重新凝聚,精芒四射。他缓 缓舒了口气,也不回头,知道那道黑色的身影永远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青鸢。” “在。”青鸢安静地来到他面前。 丛惟却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屏息等待着。 “从我先祖到我这一代,你一共守护了多少代凤凰城主?”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她愣了一下,却还是据实回答:“二百七十一代。” “二百七十一代……”丛惟似乎又陷入沉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她听 :“自有这个世界以来,一共二百七十一代凤凰城主,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仰仗 我们给予生命的,却是这世上唯一忠诚守护我们的。”他停下来,唇角挂出一丝浅 淡的微笑,似乎回忆起什么。 当初,她只是天神豢养的笼中宠物,却背离了最早的主人,跟随梦想流落到这 个世界,守护一代又一代的主宰,几乎与天地同寿。“青鸢,青天下的鹰隼,”他 走到她面前方寸之遥的地方,喃喃低声说道:“以腐肉为食,收集死灵作为力量。” 青鸢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向深沉不见底的黑瞳中显出一丝慌乱:“主 人……” 丛惟的手抚上她覆面的黑布,“虽然是来自死灵的力量与我们家族生命的力量 不同,但也是无比强大,天地间唯一可与之比肩的力量。”他苍白纤长的手指捏住 黑布的下缘,“我曾经奇怪你是如何从天神的身边逃离的,也好奇你那强大的力量 究竟有什么用途,终于我明白了。” “明白了?”青鸢的声音微有些颤抖,“是为了什么呢?主人?”她也想知道, 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生命,永远守候在没有阳光的阴影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丛惟平静地说,手向下一拉,扯下那方黑布,露出她 皎洁若月光的面孔。刹那间,狂风突起,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 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尚未完全撤离的银铠武士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明白怎么晴天朗日里, 天色瞬息万变,铺天盖地而来的各种鸟类,还有似乎充塞了天地之间每一方寸的鸣 声来势汹汹,似乎要将这个世界一口气摧毁。他们惊恐地望向犹站在城头高处的主 宰,却发现那两个人彼此面对着,似乎并不为这异相所扰。“城主!”人们开始大 声呼唤,不知道是想提醒他们走避,还是想向他呼救。有些忠勇无畏的勇士,已经 走下了城墙的,却奋不顾身冲回去,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护卫他们的主宰。 丛惟将手中黑布奋力抛向天空。那黑布一到空中,开始向四周无限伸展,刹那 间已经如天穹一般,将他们这一方天地笼罩。整个凤凰城都突然陷入了一片混沌的 黑暗中,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无法发出声音,也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死寂充斥在空间中,仿佛这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陵墓。 只除了城墙上的方丈之地。丛惟伸出手,一朵光芒在掌心跳动,在黑暗中辟出 一点光明,照亮他和青鸢的脸。“我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探听,现在我们要说的话, 绝没有别的人可能得知。” 青鸢早在他扯下自己面巾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还是被他的决心震动, 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灿若电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和悲伤。盯着他掌心的光芒, 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问:“为什么?主人,为什么?” 丛惟苦笑,“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游戏啊。青鸢,早在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的。 凤凰城传了二百七十一代,到我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天 啊。” “怎么会,”青鸢嘴唇哆嗦着:“怎么会传不下去了,不是还有朱凰大人吗? 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新颜不属于这个世界。”丛惟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 道。我以为可以维持一切不变,可是做不到,朱凰变了,我也变了,他们都变了, 只有你没变。明白吗,青鸢?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不!”青鸢猛地向后退,想要脱离那朵光芒的范围,“我不明白。”她脸上 写满慌乱,拒绝接受他话中的意思,“朱凰没有变,她只是去追怅灯,她会回来的, 一切都会好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青鸢!”丛惟温和地喝止她,“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新颜回来。一切都是错 误。” “可是,可是……”青鸢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只因为她太明白主人那平 静的微笑后面,包含着什么样的决绝,“可是就算没有朱凰,这两年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丛惟反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冷,看在青鸢眼里,忍不住生生打 了个寒战,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二百七十一代,太长的时间了。”丛惟淡定地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你 不见天日,我们无法摆脱宿命,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青鸢发现在他的笑容里,自己丧失了逃避的勇气,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 前,拉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朵光芒握入她的掌心。无可抵挡的温暖从掌心宣泄而入, 顷刻间流转全身,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全身,都隐隐散发出那种金色的光彩。太长 时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阴冷消弭无踪,暖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让你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我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 行走在阳光下,而你,替我把这团生命的光,传给一个人。” 红色绵厚的气旋将新颜接纳进去,然后在她身后合拢。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浅红 色的世界,放眼四望,无论头顶还是脚下,还有四周,都弥漫着浅红色的气团,就 像一团棉花糖的内部一样,将她包围。新颜合目垂首,仔细倾听。这个空间将外界 隔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安静的仿若死地,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甚至连自 然界中本应该有的一点点天然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她向前走了一 步,脚落下去,触感轻软却不虚浮,明明被托住,却又好像没有切实踩稳。这里的 一切都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她冷静地站了一会儿,面对一无所知的前路,却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陟游的 情况让她担心弟弟,因此必须要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这不是她坚持追来的唯一理 由。 “怅灯……”她大声喊,“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来了。”声音毫无阻碍地远 远送出,一丝回音也没有,仿佛全部被那些凝固的气团吞没。她的目光中带着少有 的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出来吧,你不是想要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