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父亲自那年负伤被小凤姑娘救下后,他再也忘不了她那双毛眼睛。随着年龄的 一天天增长,他由最初的懵里懵懂渐渐明白了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 一九四八年的年底,彭德怀将军在北边打了大胜仗,为了庆贺胜利,父亲把十 八岁的玲子娶进了自家窑洞。婚后第二天头晌,他把新媳妇留在窑洞又去忙他的公 务,直到半年后,他忙里抽闲又一次回到村庄时,玲子已怀着他的种大腹翩翩了, 当初他之所以没把玲子带走,除了战事紧迫等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家里需要玲子留 下来给予帮衬。是年,父亲的大嫂又刚生下大爹的遗腹子,家里实在需要人照料。 他回来了,玲子大着个肚子还用新媳妇的眼神撩他,他心里别提有多美气了, 晚上睡下,他摸着玲子隆起的肚子连连说:“好,真是块好地,一下就给种上了。” 玲子早已羞红了脸。 父亲说:“给我生个儿子。” 玲子问:“万一是个丫头呢?” 父亲说:“不怕,你地肥沃,接着给我生。” 可是玲子再也不能给他生了。次年玲子给他生儿时难产大出血死了,血像水一 样从炕上流到地下,差点没把我奶奶吓个半死。玲子生娃娃时,父亲因公务繁忙没 能回来,为此他追悔了一辈子。那会陕北的战争已经结束,解放大军正向全国席卷。 是年,灾荒遍地,就连狼也公开在白天活动了,有单个行走的村民被狼群围住, 生生变成了一把白骨。 父亲和他的一班人除了全面投入救灾之外,又立即着手进行农民联合会的工作, 从村一级管理和巩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接着用半年的时间,又开展了二次土地 改革,让翻了身的穷人真正当家做了主人。 可祸不单行,境内随之流行开了痢疾、斑疹伤寒、白喉、红汗疹传染病。无药 无医,仅凭郎中的医术根本回天无力,眼睁睁看着先后有近两千个活生生的人倒闭 而亡。父亲他们唯有被动地按土办法进行消毒,积极疏散未被传染的村民,没有更 好的办法。 “该死的老天爷,你这是要收多少人呀!” 诅咒有用吗? 父亲日后对家里人说起当年的情景还心有余悸,那会死人真把人死急了,到处 报来的讯息不是这死了人就是那人没了,活着的人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 肆虐的病魔还没过去,虫害鼠灾又开始了,还未成熟谷子被虫子吞噬三分之二, 又加上老鼠泛滥,虽说采取了许多措施,但还是造成了重大损失。父亲他们只好发 动群众拔野菜、积草籽,积攒干野菜,以度灾年。父亲说,那两年简直邪性了,什 么事都一骨脑遇在了一起,一个连着一个,感觉真是熬不过去了。 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一时的病魔也退却了。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古都北京,毛 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 站起来了! 整个县城沸腾了,欢庆的锣鼓格外响亮,兴高采烈的人们走上街头,由衷地庆 贺伟大的国家获得新生。 那天正值儿子出生百天,父亲得知开国大典这一喜讯后,欣喜之余,思忖良久, 他便给儿子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建国。 一九五〇年二月,县上召开首届人民代表大会,父亲再次出任了家乡的县长。 是身为县长兼法院院长的父亲下令杀了春香的丈夫黑娃,她丈夫作恶多端,曾 残忍地活埋了两个土改工作队的成员。春香的男人在当民团之前,他家是有钱人家。 为了防山上下来的土匪,他的父亲花重金购置了枪支。防土匪的同时,他们也防起 了闹红的游击队。起先他家并没有和红军游击队有仇恨,只因他父亲的小老婆被土 匪在她回娘家的路上劫持后,他父亲听信了别人的话,认为是共产党共了他的妻, 带人设伏了小股游击队,从此结下了怨。为了防止游击队来袭,他家想方设法壮大 自己的队伍,不惜投靠国民党,成了专和共产党作对的死硬分子。一九三九年,中 国工农红军已被改编成为八路军,在一次反摩擦斗争中,春香的公爹被击毙,这更 让她的丈夫黑娃与共产党不共戴天。抗战胜利后,县城被解放军占领,春香的丈夫 占山做了土匪,抢粮抢大姑娘,祸害山民。一九四九年彭德怀的大军结束了陕北战 事挥剑向西后,留下来的部队开始清剿残留的土匪。没费多少事,匪巢被攻陷,土 匪死的死,伤的伤,剩余的举械投降。负隅顽抗的黑娃被子弹击中手腕,做了俘虏。 审判时民愤极大,老百姓要求活埋了这个土匪头子。但人民政府考虑不能这么做, 最终被枪决在烂河滩上。满脸愁容的土匪头子婆姨春香虽说没犯和她男人一样的杀 头之罪,但她胁从土匪们祸害过被抓上山的良家姑娘,被判重刑下了大狱。听判的 她压根就没敢看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英武的县长,她更想不到这个县长就是当年听 她唱山曲、还给她采摘过山丹丹花的方九娃。 多年后父亲说,面对那女人他心情复杂,除了想起小时的经历,更多的是想到 刘家哥深爱的女子到头来竟是如此的下场,不知九泉之下的刘家哥该是怎样地难过。 父亲倒是打发通讯员去监牢里给她送过一顿饭,并嘱咐别说是谁。但通讯员教 训这个土匪婆时,无意中还是说露了嘴:“你个为虎作伥的土匪婆,坐了班房我们 方县长还给你送饭,你多能耐呀!快点吃,我还等拿家什呢。” 她疑惑了“你们县长?他是……” 曾是共产党游击队长的方九娃大名鼎鼎,她似乎猜测到了什么,神情转而痴呆, 泪更像决了堤的河,无声地肆意流淌。 就在这之后不久,我父亲也迎来了他的第二次爱情。 我母亲兰子惠是二十岁那年嫁给我父亲的。 母亲说,她出嫁那天,阳光格外灿烂,连河边盛开的野花都展露出了妩媚的姿 态。我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马来接她,不用出窑洞,她就已经听见了马蹄的疾速和马 儿兴奋响亮的嘶鸣。母亲说,那会她的心很慌,慌的快要蹦出来。坐在窑洞的炕上, 她一遍一遍在问自己,那个大胡子县长能对我好吗? 这已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 那时的父亲已经是家乡的行政一把手。他是从一九四八年秋天起开始担任陕北 家乡的县长,直到一九五一年离开去西安学习为止。无疑说,他是我们老家新民主 主义时期的最后一位县长,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位县长。这一点是父亲最引以 为自豪他的一段人生经历。正因为这样,我那如花似玉的母亲兰子惠成了他的女人。 能猜想得出,倘若那时父亲不是县长,敢断定,我那水灵灵的母亲绝然是不会选择 方旭做她的男人的。尽管那时二十岁的母亲在村人眼里已是个老姑娘,面临着嫁不 出去的危险,但她的主意很坚决,要么找个有钱的商人,要么嫁给当官的,她压根 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稀里糊涂交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母亲之所以首选商人是和她小时的经历分不开,她的亲生父亲就是个地地道道 的商人。童年给她的是殷实富足的生活,她的确是个有钱人家的金枝玉叶。外爷膝 下只有她一个孩子,四岁之前的她还住城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的日 子;之后不久,号称县里第一富商的她父亲突遭大病,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就狠 心地扔下她母女魂归了西天。一夜间,她母亲的头上有了丝丝白发,那会的她还不 知日子难熬了,但她母亲知道这个家的天无疑说塌了。很自然家族连同产业全把持 在了她叔老子手中,虽说没有克扣她母女,但她母亲清楚,不务正业的她叔老子根 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无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耍钱对他来说是最热 衷的营生,往往讨赌债的动不动就寻上门来,气得他的兄长的一顿数落。可过后她 叔老子照旧改不了坏习气,不管老婆,连孩子也很少过问。 果然没两年,原本殷实的家一天天败落了下去,全家人只好回迁老家袁家沟。 在那人口不多的村落里,子惠的母亲时常望着层层的大山发呆。有那么一天, 外婆说:“子惠,我们去寻活路,再这样耗下去只能等死。”外婆用一双直勾勾的 眼睛里充满了期待,见女儿不说话,她盯着子惠说:“你跟我走,我不能把你扔下。” “跟你去哪,是跟那个赶牲灵的脚夫走吗?”母亲虽说只有六岁的小小年纪, 但眼神很冷。 “子惠,你别这样,妈受不了你那样看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不要一天恶狠 狠地对他,他实际上是个好人,你那样待他,妈的心都碎了。他是个脚夫,也是咱 家的长工,可他不嫌弃咱们呀!”埋过头,她母亲用手帕拭淌出来的眼泪。 无奈,为了不使母亲再难过,也为了活下去,子惠只好离开老家,骑上一匹叔 老子“恩赐”的大红马,和她年轻的母亲一起,跟着驮盐赶牲灵的脚夫从此和衣食 无忧的日子告了别。 走前她叔老子拦住了她们。 “嫂子,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子惠。你别走,你走了让旁人还说是我容不 下你和子惠,撵走了你们。再说,你走了我将来难以面对我兄长啊。”这是她母亲 临离开兰家时她叔老子道白的歉意。 她母亲什么话也没说,打心底冷冷地发笑。 见嫂子去意已决,子惠的叔老子央告嫂子:“那求求你别把子惠侄女带走,她 毕竟是我们兰家的根,是我哥唯一的血脉呀!” 她母亲断然拒绝了,心想,就凭你那败家子样,不定哪天彻底输光了钱会将我 女儿卖了。 子惠十六岁的堂哥兰子文拽过这个血亲的妹妹说:“子惠,你别走,哥哥养你。” 伤心的子惠抱住兄长不想撒手。 知道无望,子惠的叔老子只好牵过一匹枣红马和一头驴子交给赶脚的长工,尔 后对她母亲说:“嫂子,现在说什么也不顶用,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回来,有我吃的, 就有你和子惠侄女的。” 走远了,不舍的子文还扯着缰绳为妹妹送行。 “哥,回去吧。”和母亲共骑一头毛驴的子惠不忍心让兄长送得太远。 “不打紧,送过那道山梁我就不送了。” “哥,你会来看我吗?”子惠的眼里已有了泪水。 兰子文点头:“会的,等过些时日我就去看你。” 山道弯弯。 “哥,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呀!” 那情景简直就是生离死别,特别是堂妹子惠的哭声让兰子文心里如同刀绞,看 着子惠就要下到山的那边,他扯着嗓子喊道:“子惠,等着我,有一天我一定接你 回来。”那别离的一幕多少年后时常都在兰子文心头萦绕。他决定逃离这个没有一 点希望的家庭,投奔陕北红军,发誓等将来革命成功了一定要再把这个妹妹接到身 边。 这一别等子惠再次见到她这个兄长已经过了十四年。送完子惠没多天,兰子文 便投奔了正在陕北闹革命的红军首领谢子长。由于他有文化,进步很快,到一九四 七年,他已经是行署专员了。 就这样,兰子惠跟着再次嫁人的她的母亲到了脚夫的家,过起了地地道道的村 姑生活。 赶脚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还很年轻漂亮的东家奶奶会做了自己的女人,那 会的他连额头的褶皱里都溢满了笑意。 到家的那一夜,他不敢近女人的身。 “过来吧,离我那么远干啥,我是你的婆姨了。” 听了她的话,他战战兢兢挪到跟前,一阵从未闻过的芳香扑向他的鼻息……苦 熬中的脚夫初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在得到了女人的身子后,这位厚道的脚夫竟嘤 嘤哭了起来。 “你咋了?”女人关切起来。 以往没女人的日子难熬,有谁能晓得光棍汉心底的苦楚?而今从天上掉下个让 人心颤的女人,以为赶脚路上不知尽头的苦日子总算盼到了头。喜极而泣,他紧紧 地将女人拥在怀里,发誓要让他的女人过上从前的好光景! 明白了的女人更是把温柔给了她的男人。 天亮了,他赶着属于自己的生灵上了路。 “你可要早点回来!” 不用嘱咐,他的心留在了女人身边。 每当铃铛在村外远远想起,子惠的母亲就急急地颠着个小脚往院外走,边走还 边喊:“子惠,快点,你大赶脚回来了。” 子惠不啃气也不挪窝,惹得她母亲骂她没良心。 驮盐的脚夫待她母子很好,就像从前一样把子惠视作小姐,可任性的兰子惠不 认这个从前赶牲灵的长工做她的继父,自始至终没叫过那人一声父亲。脚夫倒也不 在乎,可她母亲看不下去了,数落她不该这样,说他是你大,是他辛苦地赶脚养活 着我们。……不等母亲说完,她嘴一噘,扭头就走,出了窑洞沿着高低起伏的山梁 走一气,累了,停歇下来,被对面圪梁梁上的信天游吸引,静静地听上了《圪梁梁 》: 对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那)谁, 那就是咱(那个)有名的(那)二呀(那)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个) 圪梁梁上哥在一个(那)沟, 你瞧见哥的那个妹子你就招一招哟手。 子惠学唱民歌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曾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她哪里听过这些带有野性的酸曲,听多了,她 也喜欢上了。她母亲不让她学,说一个小姑娘唱那歌不嫌害臊。可她不管,因母亲 跟了赶脚的人,她处处和母亲做对。她母亲数落她:“你个没心肝的人,你大那么 辛苦养活着咱们,你还嫌他是赶脚的。” “他不是我大,我大死了。” 每当这时,她不是捂住耳朵不听,要么听见山曲就往外跑,气得她小脚的母亲 举着苕帚想打她却怎么也撵不上。 “你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也没你饭吃。” 她果然不回来,天黑了满圪梁梁都是她母亲唤她的声音。 是赶脚回来的继父从一处废弃的破窑洞里找见了她,将睡熟的她抱了回去。 赶脚的人除了长途驮运货物,还惦记着干田里的活。他每次出远门都要嘱咐自 己的女人,地里的活等他回来干。但女人心疼他,扎巴着小脚和别的婆姨们一样下 田锄草、施肥。赶脚的人说,就那么一点地,放着等我回来干。女人说,那我整天 待在窑里干啥。赶脚的说,啥也不干,就歇着。女人笑了,那我可就成了个花瓶, 当摆设了。赶脚的的确心疼她,你干不了,你哪是受这苦的人! 他还对自己女人说:“那你就做针线,这才是你的营干。” 赶脚的人一回来就去了田里,饭熟了,她母亲对子惠说:“去,到地里唤你大 回来吃饭。” 她去了,却不叫大,张口就是:“我妈叫你吃饭哩。” 随着年龄慢慢长大,尽管还是不叫他父亲,但说话的口吻比小时客气了许多。 每每她母亲都要对自己男人说,这丫头从小叫我们惯坏了,没个礼数。 赶脚的人说,没啥要紧,娃是小姐的命,跟了我遭罪了。 聪明的子惠喜欢唱歌,听别人唱上几遍她就学得有模有样了。沟里的人时常能 听见她撩心的嗓音,尤其是《兰花花》唱得最动听,渐渐地不知从谁开始唤她作 “兰花花”,时间久了她也乐意应承。就这么,唱着山曲的她一天天长大,出落成 了一个惹人喜爱的水灵灵的大姑娘,特别是她那一口信天游唱得后生们心酥了,腿 也软了。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采,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玉谷子那个田苗子,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数上蓝花花好…… 十六岁上,有人开始上门给子惠提亲。 她挡了回去:“急啥哩,我不想嫁人。” 她母亲急了:“我的小祖宗,你到底要找个甚样的人?” 她回绝母亲:“你就当我嫁不出去好哩,一辈子守着你老。” 过后,她继父对她小脚母亲说:“唉,这娃心气高哩,山里屈不下个她哩。” 她母亲气不顺,看把她能的,就这命还屈甚哩。 几十年以后,当兰子惠嫁给我父亲有了几个儿女后,她的女儿建华甚至在想, 莫非是老天爷要她等命中注定的我父亲做她的男人?但建华听母亲说,其实不是这 样,在她十六岁时心里已经朦胧有了个好后生。那后生是队伍上的人,打游击时和 他们的队长在她家住过些日子,挑水、扫地,还帮着干这干那,很是勤快。她母亲 夸奖说,你看人家小小年纪就离家闹革命了,谁跟了这样的后生,是谁的福分。后 来,那后生跟着他的队伍过了黄河,从此再也没了音信,却撩去了她的心。这一切 他的母亲无从知道,对自己女儿的婚事干着急也毫无办法。 转眼到了一九四七年,陕北大地到处硝烟弥漫,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四下逃 命。重新开战的国民党把重兵投向了陕北,以为拿下“共匪”的老巢指日可待。但 毛泽东采取了的战略大转移,主动撤离了延安,把包袱丢给了国民党,而他自己则 率领他的“昆仑”纵队和胡宗南兜起了圈子。轻而易举占领了延安的胡宗南很神气, 自以为这下共产党的劫数到了,想在短时间里把共产党消灭在这黄土高原。 然而,神气的胡宗南万万想不到,他的部队在山梁上寻找“共匪”决战,可和 他兜圈子的“共匪”最大首领毛泽东却带领为数不多的他的“昆仑”纵队就在梁下 的山沟沟里。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老太爷有意的安排?不知把战火燃向整个陕北的 胡宗南是否从以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这些他又作何感想呢?蒋介石又会咋想呢?命 也,非也? 乡下人永远不知这些,他们只管逃命。 子惠被她母亲打扮成了一个村妇模样,粉嘟嘟好看的脸上被抹上了泥灰。逃离 家园,她们随着出逃的人藏匿山沟里的土窑,吓得连个咳嗽也不敢。 驮盐的人没有和她娘俩一起走,说我一个下苦力的人怕个甚?劝不下,一家人 只好在山峁的小道分手,任他赶着毛驴和发展起来的几匹骡马去了内蒙古河套地区。 谁知,这一去竟成了他们的诀别,他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抓了丁,更有人说 在去河套的路上,他被天上掉下的炮弹炸飞了。 多年后,已做了我们母亲的兰子惠还心有余悸地说,逃难的日子的想起都叫人 害怕,满山皆是翻滚的硝烟,到处是呼啸的炮弹声,还有冲锋号下的枪声、呐喊声。 好不容易熬过了难捱的一段日子,陕北的战火总算平息了,彭德怀的大军挥剑 向西。回到窑里的母女苦巴巴地等着赶脚的人归来,也永远也未能等来赶脚驮盐的 人。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呦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得的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你招一招的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走你的那个路。 这是子惠姑娘的歌,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也说不清是不是唱给那个没了音信的 当继父的脚夫的,反正她站在圪梁梁上张口就来了。也许她是代母亲唱给她的男人 的。打这以后,这首歌永远彻底压在了她的心底,再也没有哼唱过一句。兰子惠曾 说,陕北一带的人们生活十分贫苦,许多男人为了谋生,靠赶牲灵“走西口”谋生。 “赶牲灵”也称“赶脚”,它近似于云贵地区的“赶马帮”,即用牲畜(陕北多为 骡驴)长途为他人运输货物,而赶这牲畜运送货物的人即称赶牲灵者。他们走山越 岭,风餐露宿,十分辛苦。由于赶一趟牲灵常需要数十天甚至半年、一年,所以赶 牲灵的家人非常惦念他们,凡遇到赶牲灵的队伍走过,往往就有许多妇女、小孩探 问自己亲人的情况。民歌《赶牲灵》就是表现一个姑娘见到赶牲灵的队伍通过,从 远处期盼自己情人的情景。“你若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哥哥你走你的 路”。此时,姑娘、婆姨们那种希望、焦急、失望的心理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了。 兰子惠说,她继父不会唱“赶生灵”,倒是听他哼过几句“脚夫调”: 不唱山曲不好盛,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你管你走东我盛上西,无定河把咱们两分离。 兰子惠说,那些日子她的母亲一看见路过的脚夫就赶紧上前打听,得不到音讯 暗自伤心难过,天天站在山峁上苦苦地瞭望,那神情发痴的样子让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预感到,那个将她养大的赶牲灵的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多少年后,每当提及 此事,兰子惠就异常难过,她说她这辈子最为懊恼的就是在脚夫活着的时候没能当 面叫他一声父亲,到死了都不知他的尸骨扔在赶脚路上的哪个地方。 她母亲没能等来她的脚夫,也没有掉一滴泪,但做女儿的却看出,从那以后, 原本话就不多的她母亲更加沉默了。倒不是她母亲和赶牲灵的人夫妻感情有多深, 实实在在一个家庭不能没有男人,毕竟男人是个天,哪怕他是个赶生灵的脚夫啊! 不久,解放大军平定了陕北的战火,但她母亲担心还会有什么变故,央求她赶 紧嫁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从她母亲那着急的眼神里觉出了做娘的担忧,为了母 亲不在牵挂,她的心动了。 “行,我听你的,你找人说媒吧。” 她分明看见了她母亲眼里的泪花。 几天后的晌午,还在地里干活和子惠和她母亲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住了视 线,只见从山梁上下来了两骑快马,近了这才看清是两个队伍上的人。到了地埂, 那两人勒住了战马,其中一个高个头、岁数大一点的人直望她母女身上打量。打量 了几眼,他的眼睛里闪出了亮色,兴奋中赶紧下马。 “大妈,是我,我是子文呀!”喊叫着他已奔了过去。 她母亲疑惑、断想。 “大妈,是我呀,您记不起来了?”兰子文的眼里很是兴奋。 “你真是子文?”她不敢肯定。 兰子文脱去了帽子,非常欣喜:“您再看看,是我,我是子文。” 端详中,子惠的母亲看见了他右额头上的伤疤,那是他小时候上树掏鸟不小心 掉下来留下的。 “天哪,你真是子文。老天爷,你都长成大人了。快,子惠,来认你大哥,这 是你子文大哥。” 兰子文将目光投向了伯母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大姑娘,说实在的他已认不出童年 的那个他最喜欢的妹妹了。 “这就是子惠妹妹?妹妹真是你吗?” 分别了十几年,她也不认识自己的大哥了。 “子惠,当年你和大妈离开的时候,我去送你们,你说‘哥哥,不要忘了我’, 我当时给你说,‘妹妹,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接你’。你忘了吗?” 子惠努力追忆,童年的一幕渐渐从脑海里闪现出来:“哥,你真是我大哥?” “子惠,我的亲妹妹,我的梦里还是你骑着马,回过头看哥哥满脸泪水的样子。 子惠,你都长成大姑娘了,难怪我都不认识你了。” “哥,哥哥……”子惠的泪出来了:“你说过很快就来看我,我天天都在盼你 来,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她失声扑在了兄长的肩头。 兰子文眼圈发红,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对不起,是大哥不好。说起来一言难 尽,等以后闲了我再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可你知道嘛,大哥,我有时做梦还在唤你,特别是我和你分手的时候,那一 切我老想起。哥哥,我的哥哥……” 感天动地的重逢啊! 这一天对子惠来说是她命运的转折一天,假如她的哥哥不来寻她,只能说,她 肯定永远留在大山层层环绕的陕北高原。当然也就不可能做了大胡子县长方旭的婆 姨,更不可能有她现在的儿女——方建设、方建华、方建军和方建丽。 战火平息后,已是地委专员的兰子文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妹妹子惠的下落。他去 过当年子惠母女跟赶脚的人起初落脚的地方,但村人说搬走好些年了,不知去了哪 里。找来找去始终不得结果,他一度有些心灰。有一天,他去下面的一个县检查工 作,中午吃饭时,在和县长拉话中,这位县长说,兰专员,你这个姓比较少,我们 县上的袁家沟一百五十户人家全是姓兰,袁家沟没姓袁的,咋全是姓你们这个兰的, 真是怪事了。 兰子文沉吟了半天,才说:“我的根原本就在袁家沟,是我做商人的大伯带我 们这一支在离开袁家沟,落户到了城里。” “哦,原来是这样,你是袁家沟的兰姓呀。”袁家沟的兰姓在陕北是颇有名声 的,特别是在共产党夺取政权后的几十年间,这个只有一百来户的小山村竟然出了 五位省委书记。 之后的一天,兰子文到我父亲工作的县上检查工作,闲暇时又说起了自己的堂 妹兰子惠。有所明白的我父亲告诉兰子文:“兰专员,前一段时间我下乡到了我们 县上的冷水湾,遇到了一个会唱山曲的女娃娃,那歌唱得撩得很,撩得后生们连觉 也困不着了。那户人家姓王,可那个会唱山曲的女子却姓兰……” “什么,她也姓兰?她在哪里?冷水湾在哪?她叫什么名字?”兰子文很是急 切。 我父亲摇头:“不知道,只听人唤她‘兰花花’,我倒是见过,长得模样怪水 灵的,大大的眼睛,鼻子棱棱的。” “走,赶快领我去冷水湾找这个会唱山曲的兰姓姑娘。” “专员,你咋说风就是雨,她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妹妹。” 寻妹心切的兰子文一刻也不想耽搁。 我父亲只好赶忙牵马而出。 看来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是我父亲告诉了兰子惠的确切地址,日后他做梦也 不会想到,被他形容成花一样的、会唱山曲的水灵灵那个女子竟然做了他的婆姨。 “驾!”翻身上马的我父亲紧紧随上已经急不可耐策马而去的兰子文。 望着转眼消失在山梁后的上级领导,我父亲还不明就里地嘟囔了一句:“这伙 计还是个急性子!” 我父亲决然不能想到,如果不是他提供的一点信息,或者寻妹的兰子文不急切, 再拖个数日,我那如花似玉的母亲兰子惠恐怕已经是陕北后生的婆姨了,那么也就 没他方旭的什么事了,日后他也就不可能有这样水灵的女子做了他的老婆。 当了地委领导的兰子文念他大爹的恩情,是他大爹供他念书有了出息。几十年 后,已在北京从高位上退下来的兰子文每每对自己的子女说起从前的往事,都会念 念不忘大爹的养育和教悔之恩,没有大爹就不会有他的今天,充其量还在陕北的山 沟里和那些背依窑洞晒太阳的老汉无异。自己的父亲败了家,他投奔了陕北红军。 他之所以在江山打下来后,很快四处打探要找到伯母和堂妹子惠就是出于对大爹的 感恩。 于是,子惠跟着他兄长进了延安城,但她的母亲没有同去。 在她走后不久,她的母亲再次嫁了人。 来到了兄长家,嫂子待她很好,她们相处的像亲姐妹一样。 进了城的子惠由于有了良好的营养,她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起来。嫂子开玩笑说, 这么好看的胚子,不知将来那个男人有这福份。 子惠的脸羞得通红,不好意思冲嫂子撒娇,嫂子,看你说些甚话呢。 子文兄长也曾问过妹妹,想要找个啥样的人。子惠羞答答地告诉兄长,哥哥看 着好就行,一切听哥哥的。 半年后的一天,兄长带回家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那就是大胡子县长方旭。 这个胡子拉差的人将成为我母亲兰子惠命中注定的男人,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 一起生儿育女,相伴走过一生。 父亲来地委开会,兰子文在会后特意把他叫到了家里,让我母亲见见这个大胡 子县长。相过面了,一颗少女的心从此为方旭怦怦跳了起来。母亲没啥意见,她先 是脸一红,然后躲在阁房里再也不露面。嫂子问她时,她满面通红羞着点了头。 父亲见完母亲就忘不了这个漂亮的女子,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命里还有如此俊 美的人儿做他的婆姨。 我母亲第二次见到我父亲是三个月以后,吃过晚饭方旭要走,兰子文让子惠送 了他。他们并肩走着,母亲害羞始终低着个头,手指间下意识地挂弄着胸前的衣扣, 还有扎着蝴蝶结的发辨。而父亲的内心却如同沸翻腾着,用余光瞭瞭俊美的子惠, 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想对她说说话,却又不知说说些什么,很机械地随着步子 往前走。这时的父亲没有了打仗时的勇敢,敌人阵地他毫不犹豫会冲不去占领,可 大姑娘的阵地却让他有些缩手缩脚步。直到走到延河边了,他们才停下了步子。他 们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父亲说:“我是结过婚的人,有一个孩子!” 母亲仍旧垂着头,她的声音很细:“哥哥已告诉我了。” 父亲听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转而又说:“你不在意?” 母亲说:“只要你以后对我好就行了。” 那会的我父亲已是心花怒放,连连说:“会的,会的。你这么好的姑娘我哪敢 欺负,疼都疼不过来呢。” 暗中我母亲脸已成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蕾。 这时从宝塔山方向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歌中充满了情更洋溢着浓浓的爱,撩 拨人心: 满天星星一颗明,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哥哥你一个, 哥哥呀,哥哥呀,妹妹我就挑下了你一人。 父亲听得笑了,母亲更是听得真切。她说,你走吧,我不送你了。说完扭头跑 走了。夜幕下的我父亲怔怔地目送着那令他神怡的人儿消失在一排窑后,这才心喜 若狂地撩开了大步向前走去。 你咋要拉我的手,我咋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到圪崂里走。 你咋要亲我的口,我咋要拉你的手。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没盛够。 多少年后,他们的女儿建华在想,父亲和母亲是的婚姻说不上浪漫,没文化的 母亲和有一点小文化的父亲当然更不懂得恋爱,可他们却相守走了一辈子,在父亲 去世后,她发现母亲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偷偷抹眼泪,难道仅仅是失去了老伴?但至 少他实实在在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毕竟他们相濡以沫走过了一生。 出嫁前我母亲回到了外婆新的家。是她的兄长兰子文让她回的,不然老人会难 过的。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母亲又给她找的继父,她看出那人很憨厚,待母亲不 会有错。同时,她也看见了母亲隆起的腹部,她快有小弟或小妹了。 她的出嫁也了却了外婆的一桩心事,但外婆对女儿的选择不如意,叹气道,唉, 娃呀,这就是你的命。 外婆之所以会在女儿就要给别人当婆姨时叹气,是因为她漂亮的女儿寻下的竟 是个有过婚史的主,而且身边还有个一岁的男孩。在这一点上,外婆或多或少对打 下江山做了大官的侄儿有了看法,毕竟不是亲哥哥啊!可外婆哪里知道身为兄长的 兰子文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予妹妹兰子惠,哪里还会坑了她呀! 兰子文的的确确把子惠妹妹比亲妹妹还疼爱,他之所以把视同自己亲妹妹的兰 子惠嫁给我父亲,除了念父亲在炮火中救过他以外,更主要的是他看上了我父亲的 人品,把妹妹交给这样的人他放心,地下有知的大爹也会赞同他的决定。 陕北解放后,当了地委领导的兰子文到下面检查工作,发现大胡子县长方旭一 个大老爷们竟带着一个孩子,而且始终没看见孩子的母亲,交谈中这才知道方旭没 了老婆。那会他就有了把子惠许给方旭的想法,但他当时的确有一定的顾虑,毕竟 子惠还是个大姑娘。他当着我父亲的面没有啃气,他要先听听子惠的意见。回到地 委的家里后,他对子惠说,方旭人没说的,只是结过一次婚还有个小孩,你如果觉 得委屈就算了。子惠却说,一切听兄长的安排。 就这么他将我父亲领到了自己家里。 离开了母亲家的窑洞,一把离娘泪让兰子惠哭成了个泪人。 “妈,我会回来的,你好生保重……” 马蹄得得,她是和我父亲共骑一匹枣红马离开乡下母亲家的。 能想象得出,骑在枣红马上的我父亲是多么英武、神气十足,一手扯着缰绳, 一手搂着花一样的女子,心里不知咋美了。 这是我母亲第一次骑马,而且是和一个男人共骑一匹马。 热热闹闹的婚礼结束后,在县委大院的窑洞里,已有过婚史的我父亲轻车熟路 将那水灵灵的、会唱山曲的子惠姑娘睡成了女人。 现在想起来,我母亲都觉得嫁给方旭是幸福的。来到了我父亲的身边,做了大 胡子县长的婆姨,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我母亲还有些不习惯,羞色中甚至还 有点害怕,是父亲用温柔爱抚了她。做了他女人的同时,她也给方旭的儿子方建国 当上了妈妈。。 我年轻的母亲给建国当了妈妈,小家伙刚开始不认她,晚上睡觉了还问,你咋 不回家睡在我们的炕上。我母亲被逗乐了,点着小家伙的鼻尖说,这就是我家呀, 你应该叫我妈妈才对。几天以后建国已和她亲近了起来,到后来晚上睡着时不要父 亲反而直往子惠怀里钻。若是父亲手伸进了抚摸子惠妈妈,被小家伙发现了,立马 把父亲的手推搡出去,口里还说,不许你摸我妈妈。建国的天真惹得父亲和母亲舒 心地哈哈大笑。 建国当了子惠的儿子,子惠对他疼爱有加。建国病了,她抱着他坐到天亮;建 国顽皮了,她也舍不得打骂。有时建国不听话,被父亲拍上一巴掌,心疼的母亲跟 父亲急眼。父亲说,孩子你不能这么娇惯他。母亲说,他还小懂什么,大了就好了。 母亲对建国好,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从而愈发地疼爱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婆姨。母亲闲下来时喜欢唱:“山丹丹开花背洼洼里红”,父亲听了觉得我母亲 就像那山丹丹花一样,甚至比山丹丹花还艳丽。父亲说,他这一辈子有一大收获就 是娶了一个好老婆,漂亮的就不用说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良、通情达理有教养, 不愧是从有钱人家出来的金枝玉叶。他说这是他上一辈子修来的福份。他一个从前 的放羊娃,能娶到这么一个可心的老婆,连做梦都不会有。他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 毛主席,没有救星,他只能是个羊倌,生个娃娃还是羊倌。他不能不念太阳最红、 毛主席最亲。毛主席逝世的时候,他觉着头顶的一片天没了,就像心里没了主心骨 一样。那种无以言语的悲痛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感慨最深。为此,他特地在家里设置 了灵位,望着老人家的画像久久沉默着不愿说一句话。同时,他也深深为国家的命 运而忧虑,特别是那会部队已进入了一级战备阶段,不断过往的部队更让他从里平 添了不少忧愁。好在云开日出,他心头也变成了一片艳阳天。 嫁给了我父亲,我母亲很快有了身孕。 那时母亲觉得我父亲整天就是个忙,忙时常不着家。由于当时的县委书记对政 策理解的不够准确,对剥削关系缺乏研究,无原则降低地主、富农成分标准,侵犯 了中农的利益,犯了“左”倾错误。针对这种情况,父亲在得到地委的同意后,重 新审定阶级成分,使富裕户疑虑打消,全县出现了自动捐献土地、粮食、牲畜、钱 物的热潮,合理解决了当时生产自救中的部分物资。在土地登记评产中,对无地和 少地的农户进行了调剂,并成立了互助组,为以后的农业合作社打下了基础。在工 业方面,恢复铁厂,望着铁水出炉,父亲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些时日,他把更大的 精力放在了煤炭开采上,除了让原有的矿井保持并增加产量外,又着手建设一对新 井。矿井都很低矮,煤炭或者新开井的矸石全靠柳条筐往外运。父亲动不动也下到 矿井里去,一趟出来已被煤粉染透。母亲埋怨,有你这样当县长的吗?父亲说,我 不下现场我干啥,整天呆在办公室能有多少事可办。母亲也就是说说而已,过后她 仍旧孕育她的儿子,父亲仍旧忙他的。 那时的父亲的确很忙,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除了抓工农业生产,还要组建工 商联合会,取缔反动的“一贯道”,惩办点传师,开展镇压反革命活动,又要禁毒 肃毒,办冬学、业余学校,扫盲班等。父亲说,那时政府机关人手又少,又加上往 外地抽调了一大批县、区乡干部,恨不得一天当两三天用,干部更是捉襟见肘,一 个人往往肩负着好些工作,常常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 几个月后,父亲突然接到地委的通知,派他到古城西安去学习。 不久,母亲的兄长兰子文也上调到省城,临行前来看望妹妹。他告诉子惠,方 旭学习完恐怕另有任用,不会再回到县上来了,他让妹妹和他一同前往。于是,我 母亲便跟着兄长千里迢迢去寻夫。谁知母亲刚到时间不长,夫妻还没团聚上几天, 结束了学习的父亲按照刚刚筹建中的西北煤矿管理局的部署,为贯彻第一次全国煤 矿地质钻探会议精神,便陪同两位地质专家前往G省进行野外地质调查。他们在当 地政府的配合下,跋山涉水,历时三个月,主要围绕在已开采的狼山小煤窑周边, 展开了细致的地质调查工作。也正是他们依据狼山现有的矿产资源基础而提交的地 质勘探意见,使上级部门一纸调令就把我父亲派到了西边的G省,让他去那里筹建 地质勘探分局。 夜很沉,四周静的无声无息。 父亲要走了,他对自己的女人兰子惠说:“扔下你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母亲说:“去吧,我没那么金贵。” 父亲望望睡熟的儿子建国,再瞅瞅女人隆起的肚子还是不放心。他说:“我走 了可苦了你,既要带孩子,你这身子也不方便,你看我……” 母亲是个明事理的人,她知道男人是干大事业的人,她不会拖男人的后腿。她 说:“没大要紧,还有我哥我嫂子,他们会帮我的。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见你,你 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尽快来接我们。 父亲点头。他说:“实在不行你把建国送回陕北老家算了。” 母亲摇头。她说:“还是我带的好,说实在我已舍不得离开他了。” 父亲拥住了他的女人。他很感动,感动的同时庆幸这辈子娶了个既漂亮又贤惠 的好婆姨。 他和她一起望上了儿子。 父亲很歉意地说:“你看你刚来我又要走了,我实在是……” 明事理的母亲连忙说:“去吧,谁让你是公家人。” 多好的女人啊!父亲要走了,父亲只叹夜太短。 天亮了,真情难舍的母亲拖着建国把远去的当家人送了很远很远。当西行的汽 车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还伫立在初春的寒风里。此时,她满脑子都是家乡的信天 游,一曲《走西口》就是她那会的心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 手拉着(那)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路口…… 这一别,等母亲再次见到父亲时,快有了两年,而且是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