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父亲走后的日子里,母亲时常眺望着远方的山峦,依旧是朦胧而迷茫。她清 楚是那个天尽头的男人带走了她的心。父亲走了,母亲用苗条纤细的身子衬着瘦削 的双肩,默默担起了家庭的一方天。最难捱的是夜晚,安顿建国睡下后,坐在灯下 做针线活的母亲想念着远方的当家人,不知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他吃得习惯,睡得安 稳?走了神,手指被针扎了,放在嘴里抿,抿着抿着,心儿又飞远了。人说眼睛是 心灵的窗户,的确从她那扑闪的大眼里有着无尽的思念。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轻 轻地抚摸,布满红晕的脸上皆是幸福。 在孩子快要生的时候,哥嫂让她搬过去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嫂子说:“打电报让方旭回来,他不能只播不管收。” 母亲羞了:“嫂子,看你说些啥呀,他不是忙嘛!他是公家人,就像你支持我 哥一样,不能扯他的后腿。” “可眼看你这就要生了,你哥给他写得信也该收到了,至今还不见人影。这些 男人啊,都以为生娃娃是女人一个人的事。我当年生你第二个侄子时,正值该死的 胡宗南进攻延安,到处是枪炮声,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大哥奉命撤离,把我送到一 户老乡家待产,到他半年后回来,我可没少数落他。晚上睡下看到他身上的疤痕, 这才知道他在转移途中负了伤,顿时我的气全消了,心疼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母亲听得咯咯笑了起来,可能是笑得猛了些,突兀其来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叫出 了声:“啊呀,嫂子,疼,咋这疼……” “子惠,你是不是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疼得厉害……” “可时间还不到呀,你忍住,我去找你哥……” 找了一圈这才知道兰子文到省上开一个重要会去了,好在还有值班的人,连夜 调车将我母亲送往了医院。 几天后,已出了院的母亲这才收到了当家人寄来的信,说正忙着从车站卸运钻 机,实在抽不出空回来。他说他很想念她,实在是没办法,正是紧要关头,他不能 因老婆生娃娃而放下工作个管,请求得到她的谅解。 母亲不识字,信是她嫂子代念的。念完了,她嫂子叹口气说道:“唉,好像这 世上的男人都把工作看得高于一切,连老婆娃娃都不顾了。” 她的月子是嫂子侍候的,为此母亲过意不去,说你从单位请假专门服侍我,我 真不知说啥好。 她嫂子说,看你,咱不是一家人嘛!以后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能胡思乱 想,好好养你的,不然那天方旭回来见你瘦了,还不找我的麻烦。你哥时常在我跟 前念叨,如果他小时候不是大伯、也就是你父亲的教养,供他念书,也就不可能有 他的今天。你哥他是个念恩的人,可以看得出,他对大伯的感情比他自己父亲还要 深。 说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没多少感慨,她说她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父亲曾将她抱在怀里看秧歌,现在想起来,父亲的形象非常的模糊。 “唉,父亲去世时我太小,我母亲也很少提起,还是到你们跟前后,这才从哥 哥的嘴里听了一些父亲的过去。” “是啊,他死得太早了,那么年轻就走了。听你哥说,大伯是个非常聪明能干 的人,天生就是一个做商人的人,可惜了。” 没人的时候,母亲怀里抱着幼小的儿子,同时将父亲的来信捂在胸前,那会从 神态上看出,她又在思念着远方的亲人。 在孩子一岁的时候,她再也受不了孤寂,下决心要去找自己的男人,吃多少苦 她也不怕。 兄长兰子文说,你带着孩子不方便,还是让方旭来接的好。可她已是思夫心切, 等不及了,不几天便搭上便车,踏上迢迢西行之路。 母亲在当姑娘时就学会了唱《走西口》,而今她也西行了,那悲切的唱调与歌 中的意境让她感受到了骨子里,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西行之旅,歌好唱,路难走, 妹妹找哥走西口。母亲考虑到了她一人带两个孩子多有不便,只好把建国送回了陕 北老家,说等安顿好就来接建国。谁知这一送,等到把建成国接回来已是四年以后 了。也就是这四年时间,原本和她关系亲呢的建国对她有了看法,母子间明显有了 隔阂,经致于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到来时,建国带头抄了父母的家,而且还给养肓 了他一场的继母脖子里挂上了一串鞋。母亲说,建成抄家她没意见,毕竟形势所迫, 可建国给她挂鞋,她就无法原谅他了,怎么他了,那么遭他的恨? 在西行路上先是车坏,荒野之地她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无助的恐惧。 司机在满头大汗地修车,她帮不上忙,心急火燎地一遍遍问啥时能好。问急了 司机说,我的好妹子,你就不要催了,你没看见我着急的嘴上都起了泡。 孩子不知哪不舒服,一个劲哭,连嗓子都哑了,心疼的她一边流泪,一边抱着 孩子不停地走动走动摇晃。 “娃呀,你到底是咋了吗,妈妈的心都被你哭碎了!” 眼泪掉在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上,可能是他听懂了母亲的话,哭声嘎然而止。 “娃,妈的娃呀……” 当司机无奈地告诉她,这破车再也无法开动时,恐惧中的母亲反倒心定了,听 天由命! 薄暮时分,有人蛰伏着移了过来。 司机预感不好,赶忙拽上母亲往山包后面跑。 转眼运送物资的卡车被一伙人包围了。一个领头的下了命令:“不许开枪,当 心招来解放军。”这是一伙被解放军巢了老窝逃进深山分散侥幸存下来的土匪。他 们呆在山里没吃没喝,看风声不那么紧了,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打家劫舍,祸害百姓。 “二爷,满满一车东西。” “妈的,这下算老子们有福,运气好。” 一个提刀的小矮个从车后跑过来喊道:“二爷,没啥值钱的东西,整整一车全 是帐篷。” “妈的,倒霉,不顶吃不顶喝的,要那玩意有啥用。” “二爷,那山包后有人。” “走,逮他狗日的。” 已经被发现,为保护子惠母子,勇敢的司机从藏身的山包后走了出来。 “我就一个穷司机,没啥值钱的,车坏了。” 那个叫二爷的根本不相信。 “那你往山后躲什么?就你一个人?” 司机说:“就我一个人,这不害怕嘛。你看车上有啥要的尽管拿好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嗓子冲这边吼:“二爷,这儿还有个女人,长得挺漂亮。” 二爷奸笑了:“妈的不老实,糊弄老子。去那漂亮娘们抓过来,弄到山上做我 的老婆。” 司机知道遇上土匪了,他拽住土匪二爷央求:“不能,你不能动她!” “去你妈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只一脚,司机跌倒在地,接着他立马 翻起,紧跑几步,护住了已被带过来的子惠。 土匪二爷看到了近前的我母亲,眼里皆是淫笑。 “他妈的,这娘们真个水灵,算老子今天有桃花运,走,带走!” 司机铁了心也要保护子惠母子:“你们不能打她的主意,除非……”他的话音 未落,土匪二爷的刀子已经捅进了他的身体。 远处有尘土扬了起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 站在半坡上放哨瞭望的土匪冲了过来:“二爷,不好,有解放军的骑兵过来了。” “你们几个把这娘们带上,撤!” 转眼骑兵已经赶到了,几声快枪响过,半坡上多了几具尸体。还想活命的小土 匪们哪顾得了女人,反正掠上山也轮不到他们享受,扔下害怕极了的我母亲撒腿往 山上逃。 “冲啊!——” 除了极少数负隅顽抗的被击毙外,其余的全部投降缴械。 那个被称作二爷的头领不投降,被枪子击中腿部后,从山坡上滚下来佯装诈死, 半睁着眼却将一颗罪恶的子弹射进了一位年轻战士的胸膛。 “啊——”眼睛充血的战士手中的枪响了,愤怒的子弹几乎将这个血债累累的 土匪头子打成了蜂窝状。至此,这股流窜的残留土匪被彻底消灭。 高山为英魂默哀,我母亲哭嚎着跪在了小士兵的遗体旁。在一边的地上,她的 儿子哭哑了嗓子,是一个解放军战士将婴孩抱了起来。 满天泼血的霞光,我母亲满脸是泪水,她又在哭泣那位为保护她被土匪残忍杀 害的不知名姓的司机师傅。 对这一西行路上的劫难,几十年过后,我母亲每每忆起还心有余悸,如果不是 剿匪的解放军战士及时赶来,她真不知后来会怎么样。那会她除了惊恐,心想万一 被土匪抢走,她宁死也不能遭辱。 当母亲历经千幸万苦终于站立在我父亲面前时,望着亲人她,再也挺不位的瘫 软在了地下。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她早已泪流满面。哇哇哭的儿子把她从男 人的怀里惊醒,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挂着泪脸对男人说:“差点我和儿子就见不 到你了。” 神情严峻的父亲无法责备妻子贸然前来,除了给妻子压惊、安慰,他真的不知 该说什么好。当擦了眼泪的母亲对他说,看,你又有了一个儿子,你和我的。他的 神情依旧有些麻木。 抬眼望去,诺大的山沟里除了几排新盖的平房外,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一顶顶 整齐排列的帐篷。 母亲问:“这是哪里?” “家,这儿就是咱们的家!” 足矣!有男人在身边,再苦母亲也是幸福的。 到了父亲的办公室兼宿舍,母亲转着圈打量着并不宽畅的土坯屋,最显眼的是 墙上挂着几幅她看不清也不认识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满了符号和数字,还有 一把猎枪和水壶。屋子的一角摆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放满了铅笔、尺子、还有绘图 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不认识也没见过,一只放大镜能把图上的小字放得比人眼还 大。这个放大镜不几天便被儿子打碎,惹得父亲差点打了儿子的屁股。母亲护儿子, 跟男人争辩:“干什么那么凶,我们宝宝还小嘛。” 土坯屋里还有个小套间,倒能容下一张床和一只大木箱,两三个人在里面都转 不过身来。床卷着,床底下扔的全是父亲的大头鞋和没有脚后跟的布袜。 晚上时,母亲问我父亲:“你就这么一张单人床,我们三个人咋睡?” 父亲说:“你和儿子睡床上,我再去弄一个行军床支在外间,等明天让木工房 给加工几条木板再把床加大。” 母亲无怨,只要一家人团聚了,这比什么都好。 久别胜以新婚,母亲直往我父亲怀里扑,有喜悦、也有泪花。 睡下了,母亲对外间的男人说:“当家的,咱儿子还没名呢,你给取一个吧。” 父亲说:“啊?孩子一岁了还没名?你咋不叫他舅舅取一个,人家有文化,又 有水平,取个名还不比喘气容易。” 母亲说:“我哥说娃娃的名还是留给做父亲的取为好。” 父亲可得是动了一番脑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名。母亲见这么长时间不 见动静,忍不住问:“你都是局长了,给娃娃取个名就这么难?” 父亲说:“别急么,这不正想着么,你不知咱是个大老粗么。” 父亲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名,他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大搞经济建设,我看咱 儿子就叫建设好了。对,就叫建设,怎么样,这名子不错吧?”父亲为给儿子想出 了个好名还颇有几番得意。 母亲来了,单位上的人见了她的模样对我父亲开玩笑说:“方局长,你好福气 呀,摊上了这么一个水灵的老婆。咋骗到手的?” 父亲乐滋滋地说:“手一挥她就来了,就这么简单。” 大伙当然不相信了。 中秋节那天,父亲带回来一个戴眼睛的小伙子,介绍说他叫宋秉宽,是咱陕西 老乡。秉宽一点也不怯生,一进门就叫嫂子,嘴巴上像抹上了蜜。人还没坐稳,他 就帮着我母亲干上了这个那个。 母亲说:“你歇着吧,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 秉宽说:‘没事的,嫂子。帮嫂子干些活,等会吃嫂子的饭心里也踏实。” 母亲在笑:“你还挺会说的哩。” 父亲接口说:“不碍事,你看有啥活儿就让秉宽干好了。” 吃着我母亲做的饭,秉宽直夸好吃,家乡的饭就是香。 母亲说:“那你就常来,我做给你吃。” 秉宽说:“时间长了嫂子还不烦死我了。” 母亲笑盈盈地说:“不会,哪能呢。” 果不然,秉宽想吃家乡饭了,来家张口就向嫂子要。有时候家里做了好吃的, 母亲忘不了让我父亲下班时唤秉宽一起来。 局里成立了医务所,其中有一个南方来的姑娘深得我母亲欢心,一来二去这个 叫李芸的上海姑娘便和我母亲亲上了。母亲看李芸模样不错,心地也好,就有意给 秉宽撮合。可宋秉宽却躲了。 宋秉宽的心在遥远的大山深处,那儿有个忧郁的女人令他牵挂。 自知心朋友苏家贤走后,他的眼前乃至梦里时常出现那个默默承受着悲痛、令 他无法忘怀的女人。 他永远忘不了苏家贤被洪水吞噬后他第一次去面对田芝英的情景—— 一张得知噩耗的脸上苍白的没有血色,当着众人她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倒不是 她和老苏感情不深,虽说起先老苏的确对她不起,但后来恩爱有加。宋秉宽知道, 这异常冷静的背后是更加巨大的悲痛,她是生生将这巨大的悲痛强压在心底。 他不忍目睹,劝慰她道:“嫂子,你别忍着,你就哭出来吧……” 而她却说:“你们坐吧,大老远来了,我给你们做饭去。” “不,嫂子……”他的哭声已经迸了出来,和他一同去的同事眼圈也发红。 反过来她倒安慰起他来:“你们别这样,他是为正经事没有了的,能嫁了这样 的男人是我这辈子的造化。都说人有轮回,如果真有来世,下辈子我还会做他的老 婆。” 难过中的宋秉宽一把将苏家贤的女儿丫丫揽在了怀里。 “孩子,叔叔向你保证,你以后就是我宋秉宽的女儿。” 是夜,那天住在了她家的宋秉宽过了大半夜还毫无睡意。就在村庄安静的没一 点声气的时候,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透过窗户上镶嵌的小玻璃孔,借助白花 花的月光,他看见田芝英出了院落。当时他很紧张,深怕她想不开,急忙捅醒了旁 边睡着的同事,两人穿上衣服悄悄尾随了出去。远远地,在村外的小河边,一阵低 低的哭泣声不断传向他们的耳膜。不敢上前,他们躲在树后,任凭她把悲伤全都倒 出来。这样宋秉宽悬着的心倒放了下来,他知道,只要她哭出来了,一般就不会再 有事,起先她不掉眼泪他真的担了心。就那么,她一直坐在河边到天亮。就着河水, 她洗了一把脸,急匆匆回了家,开始给他们张罗起了早饭。 他们是随她时间不长进的院子,她看见了问,这么早你们是去了哪?他撒了谎 说,起早惯了,天一亮就躺不住,我们到村里溜达了一圈。 就要告别,宋秉宽望着这个坚强的女人甚至不知说些什么别离话才好。走远了, 回过头来,他看见那个怀抱女儿的孤独身影还在村口瞭望目送。也就从那一刻起, 宋秉宽决定要为这母女负起责任来,如果她愿意……她才二十多一些,这么早失去 丈夫对一个身居乡下大山深处的女人意味着的又是什么? 像他这样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吸引了众多女孩子的目光,可他心里有了人,面对 其他异性的火热目光,他只有躲闪。同样,他也从那个响应党的号召,从上海到大 西北支边来的女青年李芸眼里读出了灼热,他依旧回避,视而不见。 他被好心的子惠嫂子问急了,撒谎道,我真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她比李芸姑娘还长得好?是哪的,把她的相片给我看看。找对象一定要找个 心眼实诚的,不要光看上人家的脸蛋好,过日子才是顶要紧的。” 我母亲把这些说给李芸听,但聪明的李芸根本就不相信。宋秉宽说他有了女朋 友,可从未见那女孩子来探望过他,即使她不来探望,他可以去看她呀。可这些都 不存在,出野外归来,他从不出沟到城里去,除了拉手风琴,就是和几个工程师们 在棋盘上杀得天昏地暗。如果说他的女朋友在外地,却从未见有人给他来信。那会 没有门卫,一星期马车进一趟城,采购生活用品和一些物资外,也不忘捎回信件和 报刊。因没有收发室,这些信件和报刊一律被放在了医务室的外间,那天谁收到了 哪的信或者包裹,李芸一清二楚。李芸也见过宋秉宽的私人信件,清一色是老家他 妹妹寄来的。所以从这些迹象上看,他觉得没有女朋友。 她是个女孩子,不可能直接向他坦露一个姑娘的心声。听了子惠嫂子的话,更 加坚定了她对他的爱慕,除非有一天,他心中的那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起初是宋秉宽的琴声把她引了过去,站在屋外,犹豫不定,心声告诉自己她是 喜欢这个会拉手风琴的人。可她不知该怎样向他表白,像他那样高傲的人,贸然说 出的话不合适,反倒让他看她不起,认为她太轻浮。忐忑中,一颗为他跳跃的姑娘 的心忍受着爱恋的煎熬。几天后,他去了野外,她的心也被牵走了。 周日的时候,她走出宿舍,沿着小河,顺着山坡,慢慢踱上并不高峻的山顶。 四周静寂得很,视线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绵延不绝,在丽日的蓝天下,凝重而深 刻。望望头顶的天,几朵白云在流浪,哀恸中任凭无情的风将它们飘向不知名的远 方。 她的心也在随着云朵移走,它会罩在远方他的头顶吗? 又是一个大雪飘飘的冬天,要收工了,他和他的小分队才从野外姗姗归来。 “这是给你寄来的信,我一直留着,有七、八封。”递给信的同时,她在他脸 上寻找着答案。 “哦,这么多,谢谢你给收着。一些是我妹妹的,也有工作上的信件,这三封 地址很陌生,说不定是同学寄来的。”他一边翻看,一边又像在对李芸说又像是在 自语。 李芸的心定了。 她问他收工了哪天回家,他说刚从野外回来,等把手上的工作捋一捋,过几天 再走。 李芸想和他一起走,他摇头,说,我要去看老苏一家。 一听这话,苦思冥想中的李芸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症结全在这里。 李芸只好独自踏上了归程,但她的心里已有了打算。 宋秉宽是李芸走了的第二天离开的,他原本还想把出野外的资料整顺了再走, 父亲说,放下吧,离开爹妈也快一年了,早点回去看看,手头工作多早点归队不就 行了嘛。 坐火车半道下来,他径直去往那个梦里不知光顾了几番的村庄。到了村庄,宋 秉宽这才知道,老苏死后他去看望田芝英时还不知那时的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因 她穿的衣服宽大,没有看出来。也许是过分悲伤的原因,田芝英早产了一个男孩, 由于她没有奶水再加上孩子高烧引起肺炎,不几天就夭折了。这是宋秉宽和老苏的 本家哥哥聊天时知道的这一消息,那会的田芝英正在厨房里拉着风箱给他烙烫面油 饼。顿时,宋秉宽的心被揪疼了,他真不知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心却很坚强的女人 是怎样从先失夫后失子的巨大打击下挺过来的。油然而起的敬佩使他更下定了该为 她和她的女儿们做点什么的决心。 他只待了两日,不能因自己的出现给她带来是非。他清楚,在这穷乡僻壤之地, 往往人言能杀死人。他想起柔石的《二月》,萧涧秋为了拯救文嫂,甘愿放弃了和 陶岚的爱情,决定娶死了丈夫的文嫂为妻。可正是萧涧秋的这一举动,却要了那个 苦命女人的命,一想到这些,他不寒而栗,自己的这种想法会不会重蹈萧涧秋的覆 辙呢?他真的犹豫了,罢了吧,还是离去吧,再不要给她受伤的心撒盐了,假如她 万一有不测,他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反过来另一个声音似乎在说,现今时代不 同了,妇女追求解放、婚姻自由,你不会走当年封建势力扼杀人的老路,毕竟是共 产党的天下,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从前那个妇女从一而终的年代早被扫进历史的 垃圾堆里了。 境地两难,他真不知做出怎样的抉择才是正确的。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一晚,在田芝英给他理好铺盖,摸了摸褥下,说了句炕 已烧热,坐了一天的车早点休息的话后,宋秉宽也未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田芝英退出房屋反手关闭了门。坐在炕沿的宋秉宽望着挂在墙上苏家贤的照片, 用眼睛在询问:老苏,你怨恨我有这种想法吗? 英俊潇洒、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苏家贤沉默不语。 不行,我一定要说出来,哪怕遭到她的拒绝! 猛然拉开了屋门,刚一出去,他的脚步定在了门槛外。他看见田芝英正关好院 门折回来。 “上茅房那个角落就是。”她的声音依旧柔柔的,用手往墙旮旯指了指。 他的勇气终于鼓了出来。 “嫂子,有事我想找你谈谈。” 她的步子离他几米开外停住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他惊呆了。 “早点休息吧,你们在外面工作的人都是跟着钟点习惯了的,明早你还要上路 呢。” “嫂子,我……” 她痛苦地摇着头:“啥也别说了。” 宋秉宽明白了。她的心里只有个苏家贤,这辈子不会再容下第二个男人了。 躺在炕上的宋秉宽大睁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顶发呆。半夜里,担心 冻着了他,田芝英起来给他又填了一次炕,怕吵醒他,尽管她的动作已经最轻了, 没睡着的他还是感觉到了。脚步声轻轻地去了,他听见了西厢房门吱呀的呻吟。 沉睡在寒冬里的村庄静谧的如同死去,毫无生气,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嘶叫打破 了暗夜,或许是婴儿被惊醒,几声啼哭,接着可能是吮吸住了母亲流淌乳汁的奶头, 一切复又变得无声无息。 天亮了,他离开了村庄。田芝英到村口送他,他还想说什么,被她用眼神制止 了。当车子走远了的时候,回头望去,她还伫立在雪花扬起的寒风里。 更让宋秉宽料想不到的是,默默钟情于他的李芸提前结束假期,执着地竟然绕 了个大圈跑去铜川老家找他,他的心不安了。 一九五三年,根据西北局的指示,地质勘探工作大范围展开,父亲他们在西北 大学地质系毕业的二十五名大学生的协助下,在勘探区的外围红岩沟进行1 :5 万 地形的地质填图。至年底,各项勘探工程基本结束,完成地质图二百平方公里,钻 探工程量超过两千五百米,地面物探由于受当时技术等各方面的限制没能得出较正 确的解释而中途停止。而他们提交的地质勘探报告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地区煤系范围 有限,而且地质构造复杂,煤层变化大,有些地段可能有煤层赋存,但埋藏较深, 故无大规模开采价值。 “什么,我们几百号人辛苦了一年最后就是这个结论?”父亲怎么也想不通了, 他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边的魏至宗、宋秉宽等地质专业人士:“你们给我说说,我 是外行,按你们的说法,我们打出的钻孔全是些瞎眼?” 魏至宗开了口:“方局长,情况正如你说的那样,全是些瞎眼。你着急的心情 我们都能理解,我们搞这个专业的比你还着急,谁不想找出个金娃娃呀,可现实就 是这么残酷。” 宋秉宽接话道:“这就是攀登科学路上所必须经受的挫折,但不能说我们这一 年来白辛苦了,至少我们取得了第一手资料,使以后的工作中少走弯路。” 可只注重结果的我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气咻咻地冒出了火:“你们少给我 说这些,我要的不是这个,这个项目我费了多大的劲才争取来,就这么被你们轻巧 地说没就没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魏至宗脸憋得通红,可年轻气盛的宋秉宽站了起来:“方局长,你这分明是胡 搅蛮缠,你要相信科学,我们得出的这一结论就是遵循了科学,而不是凭空想象出 来的。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钻探都是打下去就见矿,若是那样的话,我们还这么费劲 搞钻探干什么?” 魏至宗悄悄拽了一下宋秉宽的衣角,示意他坐下好好说。 空气暂时处于一种凝固状态。 还是我父亲打破了这一僵局。 “好,你们是行家,我认可你们所说的,对刚才的态度我道歉。但按你们说的, 我们以后还会遇到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是的,我们必须接受一次次的打击,天下没人能打了保票。” 争论的结果是这些内行们向我父亲提出了放弃红岩沟,往青岭、黑山转移的建 议。他们的缘由是这一带本身就有煤点,且地质条件良好。 对于是否上青岭、黑山项目,局长办公会意见不一致,赞成的有,反对声也存 在,这很正常。但让父亲最不满意的是常务副局长于士云那模棱两可态度。压住火 气的父亲特意再次征求了他的意见,得到的答复竟然是你们看着定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让谁们定,你是干什么的?”一直看不惯于士云作风的主 管生产的李副局长拍了桌子。 “李局长,别发火,我们研究工作允许有不同的意见。” “看看,就容不得别人的意见嘛,我说什么了?至于吗?”于士云倒一脸的委 屈。 李副局长不饶:“谁不容你发表意见了?你表态了吗?我们是在讨论,可你张 口就是我们定,这个我们你指谁?” “好了,老李,你坐下,于局长还没考虑成熟,这怪我匆忙把这个项目提交到 了会上,应该事先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才对。反过来说,老于,你的态度的确有点 不合适,真的不应该说出那样的话来。” “怎么,不表态也是错?好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看着定好了。”说完,于 士云起身离座而去。 “这还像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吗?”那位性格耿直的李副局长再次拍案而起。 于士云论资历比我父亲革命的早,经历过长征,有那么一点小文化,却处处以 知识分子自居,特别是对我父亲这个放羊娃出身的人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极少配合 他的工作。父亲倒也不计较,对他很尊重。可越是这样,于士云越不把他当回事, 但平时面子上还是过得去。像今天这样在办公会上中途退席,还是第一次。 “像什么话,简直岂有此理。”李副局长愤愤不平。 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父亲只好把这一议题提交到年底的局工作会。来参加会 议的各队队长、书记、工程师们经过两天的激烈讨论,项目终获通过,父亲庄严地 在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那位在会上仍旧一言不发的于士云副局长等会一结束,就携儿带女和新娶的年 轻老婆回了南方老家。 立项报告打了上去,加上第一个五年计划中一条铁路横穿煤田境内,将来的交 通十分方便。地方政府也很重视这一区域的煤田勘探工作,期望地质勘探部门尽快 查明这里的资源,以便铁路修通后有个整体布局。很快报告被上级主管部门批了下 来,而且是集团式作业,除了把方旭领导下的三个地勘队全部调上去,还从邻省划 拨过来两台钻机编入,接近三十台钻机投入G 省历史上的第一次大会战。这新调入 的两台钻机,加上日后的扩编,组建起了方旭领导下的第四勘探队。 在进入全方位钻探前,各勘探队除了钻机上的工人放假回去过春节外,其余的 人全部着手进行野外工区的建设,地质科、测量分队立即奔赴野外搞前期的地质测 量与普查。 每天我父亲都长时间站在办公室那张地形图前端详,青岭和黑山一带被他用红 铅笔重重地划了个圈,似在自言自语,拿下,必须拿下! 坐在火炉通红的办公室里,父亲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能想象得出远在野外作 业的同志们是怎样置身于寒风刺骨中丈量着大地的空白。 就要过年了,再也坐不住的父亲惦记着冰天雪地的人们,组织了满满一卡车蔬 菜、肉、蛋上了路。 李副局长争着要去,被我父亲阻挡了:“这一趟该我去,我去了意义不同,这 对同志们是个鼓励。你好好在家过年,等春天到来的时候,该你出马坐镇指挥了, 毕竟你是这方面的行家。” 母亲问,眼看这年关就要到了,你不回来过年了? 父亲扔下一句话走了,我的好婆姨哟,我哪还有心思过年? 父亲跃上一匹快马,出发了。 在那远离都市的地方,天真叫冷,滴水成冰。风在荒野上呼啸,间或夹杂着零 星的雪花。冰冷凝却了空气,凛冽冻僵了枯草,大地一片肃杀。疾驰的马蹄如风, 卵石惊恐地躲向一旁…… 建设中的工区坐落在青岭和黑山之间的一个叫野狐滩的无人之地,在工区搭起 的帐篷里,父亲听取了几个队长的汇报,对工区建设进度和目前的工作深表满意。 接着,父亲又驱马赶往了几十公里外的测量队宿营地,随出行的人马一头扎进 茫茫荒野,亲自扶标志杆,任凭风雪将他凝成个雪人。 “方局长,你下去,这儿风太大。”普查队长和测量分队长一起过来劝他。 “不行,大伙都不怕,就我老方金贵不成?快,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明年春 天我等你们的普查报告。” 两位队长的眼湿了。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按期开钻。” 年到了,除夕夜父亲把所有的人聚集在工区的帐篷里,吃肉、喝酒,尽兴的很 是痛快。他给大伙敬酒,大家挨个给他敬酒,一圈下来,他已经站不住了。但他还 是依靠顽强的毅力挺直了,借口方便,一出帐篷门没走几步就将胃里的酒喷射而出。 默默站在黑暗处的队长们看着他们的老领导那样吐天哇地,心里不好受,有这样的 领路人不愁找不出大煤田。 正月初一,父亲和同志们握手道别。 “同志们,谢谢你们了,我会经常来看望大家的,辛苦了。” 等父亲走后,原本决定过年休息三天的普查队当即扛上仪器、背上行囊又出发 了。建设工区的各勘探队喊出了口号:向普查队学习,大干四十天,建成野狐滩! 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份详尽的普查报告提交了出来。 于是大会战的大幕正式拉开。 荒野里到处都是林立的钻塔,不毛之地的静寂被轰隆隆的机器喧嚣打破,亘古 里到处是飘扬的猎猎红旗。 在此期间,按照上级的指示,各勘探队开始学习推广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 贯彻苏联专家的建议,无论从地质填图还是勘探方法,都取得了明显的效果。特别 是执行了苏联专家关于使用煤碱剂泥浆的建议,保护住了井壁不致坍塌,防止埋钻、 卡钻事故的发生。 到一九五六年秋,历时近三年的大会战宣告结束,经过详细勘探,共完成钻孔 九十个,钻探工程量三万四三千多米,槽探一万两千多立方米,获取大量的煤芯及 煤层样品。煤是打出来了,但提交的一整套地质报告是:大多属于鸡窝状,不适于 大规模开采,局部连片带因煤层薄,只适宜小型煤矿和小煤窑开采。报告同时还提 出,青岭、黑山没有进一步继续勘探的必要。 这时,上面下来了指示,让地勘分局组织一支勘探队伍远征西藏。在此之前的 一九五四年五月,一支进藏的部队正在青藏高原上修筑通往拉萨的公路。有一天, 兼任青藏公路总指挥的慕生忠将军乘吉普车视察修路情况时,他看到路堑里挖出的 全是黑色的石头,走近一看原来是露头的煤层。于是,他望着不远处一片清澈的湖 水,给这块有煤的地方起了个名字:乌丽。他在军大衣袖口撕下一团棉花,蘸着墨 水在装罐头的木板箱上写下了这两个大字,把木牌插在了路旁。从此,在共和国的 地图上便有了“乌丽”这个地名。于是,一份报告打到首都北京。不久,国家派出 了工作组,奔赴了青藏高原。三个月后,工作组完成任务,提交了调查报告。经过 前期的充分准备,次年的初夏,在以第四勘探队为主的基础上从其他队抽调部分人 员新组建的一支地勘队正式开拔踏上世界屋脊。 出发前,父亲在队部为远征的同志们举行了欢送会,一双双紧握的手久久不愿 松开。 一路保重。 李芸和宋秉宽的婚礼举办的热热闹闹。田芝英邮寄来了一对绣花枕头,两双鞋 垫上绣着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这是我父亲出差路过看望田芝英时捎来的。 这年局里陆续又盖了些房子,母亲高兴地搬进了新居。新婚的宋秉宽和李芸就 住在后一排,有时家里有啥事了,母亲打开后窗户吼一嗓子,秉宽夫妇就来了。 住房宽畅了,母亲提议把留在老家的建国接出来。父亲说,再等一些吧,等到 我忙过这一段再说。后来母亲又催父亲几次都因他太忙一直没能成行。原本子惠想 自已去接,可她又怀了孕。父亲挡了她说,“这千里迢迢的你不怕颠了身子,会出 人命的。” 母亲说:“把建国一个人放在老家我也不放心,时常惦着他,不定他咋想咱们 呢。再说,我可不想让你老家的人说我生了自个的忘了前面的。” 父亲安慰她说:“别去想那么多,你对建国咋样我还不清楚吗?” 父亲还在忙他的,有时还去野外,一去十天半个月,最长时间有四、五十天。 平日里母亲没多少事干,牵着小建设去附近的山上挖野菜。那时的蔬菜种类很少, 大多都是些白菜、萝卜、土豆、洋葱之类的。吃赋歪了,弄些野菜回来用开水煮捏 去水,拌上调料炝上油别提多好吃了。秉宽的媳妇李芸吃了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休 息日跟着我母亲上山挖野菜,说要弄给秉宽吃。她打小在城里长大,根本不知道哪 个是菜哪个是草,在我母亲的指教下,这才渐渐认识了。秉宽吃了李芸做的野菜觉 得还是子惠嫂子的香,李芸充其只学了嫂子的点皮毛。后来在我母亲的手把手指导 下,李芸的野菜做得像那么回事了。 夜晚的山沟里很静,有时还能听见狼的嗥叫。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天一黑母 亲就把门拴上,惟恐恶狼突袭而入。这儿离城里有二、三十里路,那时没有汽车, 进城办事、单位上往野外运送东西也全靠一挂挂马车转往。 父亲出野外检查工作也只能骑马,时间长了,他的屁股上都磨出了老茧。每次 父亲从野外回来母亲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她多希望当家的永远守在她身边。可父亲 说,不行哪,我们是搞勘探工作的,哪能整天守着你呀。母亲不啃气了,她是个懂 理的人。 不久,局机关搬出了狼山,把现有的房屋全留给了第一勘探队。新落成的局大 院座落在市郊的一条山沟里,两边的山是秃的,好在沟底常年流着一条小河。这里 的人吃水全靠这条河,成群拉车的马匹也在此饮水。水面上时常飘着干草和羊粪, 用勺掠一掠,照旧还得挑回来吃。母亲刚开始还嫌脏,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母亲生第一个女儿时正赶上远在饮马滩的钻井队出事故,父亲赶去处理。那天 晚上母亲突然肚子疼,这让陪她的李芸首先慌了手脚。母亲毕竟已经历过一次,她 显得很沉着。她对李芸说,不好,弄不好今晚就要生。李芸虽说是医生,但对女人 生孩子她还是第一次经历,慌了的她赶忙去找医务所所长,等她带着所长急匆匆赶 来时,母亲已疼得满头大汗。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大夫,他也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经 验,简直是手足无措。李芸更加慌了,她急得跑到一位副局长家里,从被窝里里把 领导给拽了来。副局长来时,母亲的羊水已经破了,看着毫无办法的男医生,气得 这位副局长破口大骂,你把妈除了会打针你还会干什么。当下副局长让人套好马车, 亲自挥着鞭往医院送。越是心急越嫌大车走得慢,长鞭甩得格外炸响。可是大车还 未走出这条沟,娃娃已经降生在大车上了。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一个女儿建华。 等父亲从野外回来后,女儿建华都快满月了。母亲没有任何怨言,只说当家的 快来看看你女儿,她长得多俊呀! 那两年是母亲笑起来最好看的两年,也是她最为舒心的两年。而她的家也是会 客最多的地方,找父亲的人简直川流不息,每天人走后满地都是烟屁股,屋子里更 是烟雾,从外面看就像着了火似的。母亲懂得这也是男人的工作,她从不给男人吊 脸色。 母亲第一次为男人担心是有一个地质专家从监狱里刑满释放,父亲亲自接他来。 母亲在家里的套间里听见父亲和这个叫王祖槐的劳改释放犯谈话。 王:你还是让我回原籍吧。 方:你是死心踏地不想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 王:不!我怕连累你,因为你是个好人。 方:这是什么逻辑。我是给你打了保票了。 王:正因为这样,我才忐忑不安。 方:我相信你的才能,你不该有什么顾虑。放手大胆去干。 王:…… 当钻探打出几个黑窟窿时,人们的议论多了,父亲认为王祖槐不至于故意那样, 他找到王祖槐。 王祖槐向父亲解释起了本地的地质构造和四期造山运动。他说,这里的地质构 造最典型的是发生在志留纪末早泥盆世中期的加里东运动,这是本地最强烈的褶皱 上升运动。目前勘查的3 号地区为一轴向北10-20 度而且向东南倾伏的复式斜构造, 并发育一些断裂。特别是中株罗世资源有两种不同的沉积,形成两种表型煤田:一 种是中小型的断陷盆地煤田,另一种是地质构造成简单的开阔性煤田。但根据目前 我们的钻探能力,很难达到深度,无法取得第一手资历料。而我们目前的地质调查 也只能采用地质罗盘、地质质锤、放大镜、气压计和计量仪等简单工具,测绘也只 能采用概算、估算、没法进行系统地质勘探,由于技术手段单一,钻探就是唯一的 手段。但钻井深度不够,以目前的钻探能力无法达到。 父亲听得很仔细,笔记本上也记得密密麻麻。当他得知目前国内最先进的也就 是仿苏的KA-2M-300 型钻机时,他明白只能布置100-500 米深度进行钻孔勘探了。 王祖槐说,按苏联的勘察方法采用500 ×500 米的高度确定孔位,往往钻孔过稀, 不利准确掌握地质构造与变化,必须补充勘探。父亲在听完了王祖槐的解释后又专 程去了一趟省城医院,征求了在那里因胃穿孔做了手术的魏至宗。老魏说,在选择 孔位上老王没错,这是他比我高明且胆识过人的地方。 回来后,父亲根据王祖槐的材料向上打了一份报告,却遭到了上级的否认,原 因是密度过大完全没有必要,还直接造成浪费。直到十多年以后,上级机关意识到 了苏联勘探技术的缺陷,不得不布置补充勘探。 母亲很担心父亲和王祖槐从往过密,果不然在发生钻塔倒塌、钻机下陷时,王 祖槐被逮捕,父亲也被停职待命。那时正值“三反”后期,待在家的父亲还为王祖 槐鸣不平,吓得母亲连门窗都不敢开,深怕被别人听了去。给王祖槐的罪名是定孔 位不当,黄土塌陷,致使造成财产损失人员伤亡。 母亲担心停职在家的父亲又弄出什么麻烦来,想让他到外面去散心,她便提议 回趟老家。父亲听从了我母亲的建议,两口子携儿女回了阔别多年的陕北。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