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第十九章【故人一去不堪梦】(3)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 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 首,清楚地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的微笑, 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 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 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的袍袖 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 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 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起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 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 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 由得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 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 往昔更见纤弱。 "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吧?" 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 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 昀凰" ,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昌王忙笑道:" 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 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 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 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 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 壳。此时这句" 终待岁月长" ,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 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 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 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 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 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 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 胁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 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 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 皇太叔教诲,昀凰永 铭于心,感激不尽。" "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 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 只得浅浅几句叮咛:" 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 你无须挂心。" 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 身时,神情已淡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 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 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 此去北齐,是我自 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唯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 好,你说便是。" "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 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 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 为了何 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 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 你是说贤妃裴氏。" 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 昀凰点头:" 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 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 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做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 这树也上年头 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 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 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 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 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 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 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 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 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 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 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 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 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 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 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 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 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 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咔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送至鼻端一嗅:" 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 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 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起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 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