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告别》(1)
小时候,过生日是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自己的生日,郁的生日。我的生日在
九月当口的开始,中秋,郁的生日在九月末的最后一天,仲秋。我们的生日挨得如
此相近,所以常常父亲会选在同一天出去给我们买礼物,然后在各自生日的那天送
出。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桌椅,围在一起吃蛋糕的时候,父亲会在秋天的夕阳里将脸
俯下来说:“眉,那可是你妈妈这一辈子最辛苦的一天。”他常常一边说一边切下
一块蛋糕,递给我
:“快,说谢谢妈妈。”
我便显得很乖巧,捧着蛋糕,将眼睛眯成两道弯:“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
眉最爱妈妈!”郁说,我从小就是个讨巧且嘴甜的姑娘,标标准准的上海小女子,
可每年的这个时候却是他最沉默的时刻。
郁只会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们。面前盘子里的奶油蛋糕在阳
光里滴下一点一点乳油,像是竭力地在陈述些什么。父亲往往能看出郁的心事,他
坐到郁身边,抚摸着他的脑袋:“郁,你的妈妈,她,也很好,很辛苦,很辛苦才
生下你。”
父亲的话到这里总有些不自然,他立即将眼神从郁那儿撤离,漫无目的地在院
子里游走,似乎想起了什么,那记忆像是幻灯片一般在他的眼前随着渐渐落下的太
阳一张一张地更换播放。
郁很少会问起自己亲生父母的事,除了因为害怕触及心底的伤口,也因为从一
开始,他就被潦草地告知至亲的人在他两岁时就已经过世。所以身世在郁的世界里
被理所应当地模糊处理,不去碰触,便不会带来疼痛。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是
会毫不犹豫地随着父母一起放弃生命的,可是他们却把新生的郁留给了我的父亲,
将一种放弃变作割舍。
而对于我的父亲,郁一直都十分地尊敬,虽然在我看来,父亲常常会显出懦弱
的命门,尤其是在做法官的母亲面前,往往无所遁形。可从小,郁都会在第一时刻
记挂起父亲,从在美校开始画第一张画起,每次放学回来,他都会绕在父亲的身边,
从画板里拿出老师批阅过的新画给父亲看。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有五颗红星,那些
画永远是班里最好的。父亲也很疼郁,从来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我有的一切,郁
都有。
小孩子的生日餐上通常是要许愿的,每次,郁许愿的时候都会虔诚地闭起眼睛
默默地祷告。我知道郁在自己的心里放置了一个神的位置,他坚信那一场场噩梦是
那个神对自己成长的暗示。而我,常常也会对自己心里的那个神祷告,问它三年后
的自己会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和郁,父亲,母亲各自会是什么模样?因为郁比我
大三岁,所以每次当他到达一个年纪的时候,就是我在心里不断揣测三年后自己的
时刻。
郁十七岁的那年,我们在“林深处”发现了秋麒麟草,他被那些金闪闪的小花
吸引住,蹲下身子,凝视着。一旁的摊主煞有其事地说:“这是秋麒麟草。前些年,
我从最南端的海岛上采回来养的,外国也有人叫它‘金鞭子’,野生,耐寒耐旱。”
郁很喜欢这些金黄色的小花,于是我们决定买下几株带回家自己种,一路上我小心
地捧着秋麒麟草坐在郁自行车的后座上,天气格外晴朗。回到家后父亲在院子里辟
出一小块苗圃,他将自己的君子兰搬离原先的位置,转身对我们说:“就种在这儿
吧。”
母亲从客厅里走出来,看见郁手里的金黄色小花,有些讶异,她对着父亲嘀咕
道:“这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和郁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秋麒麟草移植到小苗圃,松土,入置,浇水,最后
压实。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任何园艺经验,至多只是在父亲打理君子兰的时候站
在一旁看看,尔后扫兴地回到客厅里继续看电视。但为了它们,我们无比认真地做
着从来没有亲手做过的每一个工序。
院子里的采光很好,虽然辟出一块小苗圃后,君子兰的地盘看上去就有些局促,
可是放上一把藤椅还是有闲然自得的舒惬。多了一小片秋麒麟草后,每到秋天,院
子里的景色便显出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气。郁说,那是因为秋麒麟草性野生的
缘故,它们通常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植出新的生命,在来年秋天开出最灿烂的花。
父亲回书房翻了翻书,出来告诉我们,秋麒麟草是属于九月生的人的花。从此,我
都心心念念着,那是属于我和郁的花。
郁的十七岁生日过得很急促,父亲很少会将我们的生日合在一起过,可那年就
是。因为已经进入高三,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习题和画画中度过的,他告诉父
亲,想考安福路附近那所大学著名的艺术系油画专业。
从小到大,郁都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很有目标的人,往往他会对未来的一段日
子作一个整体的规划,然后一步一步地达成。生日那天,我送给郁一把崭新的油画
刀,用来开画油或是在画布上做特殊效果,可他一直都存放着,舍不得用。
吃完饭后,郁便躲进自己的屋子里,继续走那一段通向高考的路。
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将我早生三年,那样我就可以陪郁一起度过高三
的日子。我知道这时候的郁,需要有人能够懂他,需要。可我不能,我只能在母亲
的平淡通知里获晓自己将在郁毕业的时候去他的那所高中念书,就像四年前,她平
淡地宣布,会将我安排去另一个初中念书一样。我从没品尝过彷徨、奋力、坚定、
怀疑的复杂心情,我也不了解那是什么滋味。我只能看着郁每天早晨带着惺忪的表
情出门,傍晚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家。一起打理秋麒麟草的时候,我突然问郁
:“三年后,在我的十七岁,一切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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