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或断章(2)
十年后,齐伯伯看上去远要比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显得苍老,他的皮肤暗黄无光,
架一副浅褐色的近视眼镜,当他回到上海站在安福路的家门口,看着曾经属于他和
父亲的房子时,恍如隔世;他的父亲早已经在北大荒过世。这时,门里走出来一位
老人,哆嗦着腿,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蹒跚地走过来。
老人走到安福路上,用浑浊的双眼打量着齐伯伯,然后伸出褶皱的双手,悬空
地抚摸着
二十五岁的粗糙脸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老人开始站在安福路上痛哭,浑浊
的眼睛里流下混沌的液体,这些液体阻隔在褶皱的皮肤纹路里徘徊徘徊,怎么也落
不下来。可齐伯伯只是站着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老人身边的年轻女子微
笑着说:“进来吧,我替你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那便是眉的母亲。
在齐伯伯刚回上海的那段日子里,日子过得很辛苦,因为成分问题始终没能得
到解决,他一直都没有工作,每天只能窝在安福路一栋洋房的二楼,惶惶不安。他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又突然来一伙人砸光他的家,不知道会不会又一次在这伙人里
看到曾经熟悉且亲密万分的朋友。外界的空气里有一股浓烈的怀疑、猜测,在那个
年代,没有信赖,没有真正的朋友,而楼下住着的正是眉的母亲和外祖父——曾经
和齐伯伯父亲亲密无间的老人。
两年后,齐伯伯的父亲被宣布正式平反,齐伯伯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
而眉的母亲顶替了她父亲的工作,成为那场革命后的第一代女法官。在老人的安排
下,她和齐伯伯完成了上一代人定下的婚约,安福路的这幢房子从此合二为一。
可就在那年的冬天,有一个叫作尹兰的东北姑娘敲响了这幢房子的大门。
尹兰寻来安福路后的那个夜里,眉的母亲彻夜未眠。她走到厨房的角落里,拿
出一只封得牢固的塑料袋,用颤抖的手打开它,里面是厚厚一摞信,她关起厨房的
门,将它们烧成灰烬。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火光里变得滚烫,她觉得羞愧,对不起
那个女人,可还是狠心地这么做了。这个时候,齐伯伯还坐在书房里抽烟,他是从
来都不抽烟的,也不会抽。
从小,眉的母亲就知道,住在楼上的男孩子今后会是自己的丈夫,他的父亲和
自己的父亲是一条战壕里生死与共的战友。可是没想到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外面的
世界突然风云骤变,灾难席卷而来,卷走了那个男孩子还有他的父亲。十年后,当
她再一次看到齐伯伯时,他的心里竟然已经有了别人,每天都只将一张照片捧在手
里,很少出门,也很少下楼,像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拼命写信,然后一路走去附近的邮局里寄信。他们的房子共用一只信箱,每天,他
唯一会对她说的话就是:“有我的信吗?”
她将信塞进一大摞报纸里,摇摇头。
渐渐地,齐伯伯开始肯下楼来走走,跟楼下的老人说说话,他说:“我父亲不
恨您。”眉的外祖父老泪纵横,满脸悔恨,他开始以最快的速度从衰老走达死亡边
缘。他拉着女儿的手说:“我对不起他父亲,你要替我好好地爱他,照顾他。”
就这样,在眉的母亲补修完法律课程后,顶替了空缺着的法官职位,成为那场
风暴过后的第一代女法官。她着手的第一件案子是证据、证词、证人都很充足的强
奸案,被告是一个即将退伍的军人。
尹兰自杀的那天,天下着鹅毛大雪。
郁翻开齐伯伯的绿皮日记,点给我看,里面一段被液体模糊掉的小字写着:天
死灰一般地宁静,只有无数的鹅毛从最远的天边落下来,变作寒冷的雨点。兰死去
的场景像是凹凸有致的画面烙在我心里,只要想起来便觉得浑身颤栗。
当齐伯伯赶到尹兰住着的小旅店时,她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将整个屋子染成一片
红光,床上的襁褓里有一个婴儿张大了眼睛,撕声力竭地哭。尹兰的手臂横在婴儿
面前,血还在不停地流出,流进孩子的襁褓里,滚烫地流过他的皮肤。孩子的嘴上
留有凝固的血,血将他的嘴封起来,吞噬掉呼吸。孩子只能恐惧地拼命哭喊,将脸
涨得通红,在血水里挣扎,挣扎。
他抱着孩子冲回家里质问妻子,他知道白天她曾经去找过尹兰。可现在,她只
是安静地坐在餐桌前,默默地替他盛饭,毫不理会他的愠怒。她说她去找尹兰只是
想告诉她,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只是希望她能够回去,至于那个婴儿,她
对尹兰说,她愿意将他留下。
齐伯伯痛苦地瘫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寒冷而又潮
湿,他憎恨自己,无比地憎恨。他觉得自己当年应该回呼玛河村看看,看看为什么
尹兰一直都不肯回信给他,他应该问她,究竟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可当年他没有
那样做,他的信只是越写越少,最后完全搁置。他的心里走进来另一个女子,她漂
亮、能干。
可他也决没想到尹兰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庄里,一个未婚
的女人有了野孩子会遭到如何的唾弃和辱骂,此刻他不敢去想。可他又能怪自己的
妻子么?她也有了孩子,她对这一切都茫然无知,造成这种局面的人是他,是他。
他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如果可以背弃责任,他宁愿就这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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