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爱情(8)
我将自己的身体裹在衬衣里,双臂交叉在胸口,寒冷地走着,和身边的每一个
人擦肩而过。细小的雨丝打在脸上,不刺痛却冰冷,我哭不出眼泪,面对郁的尸体,
一滴眼泪也没有。街边巨大的电影广告牌像一张张画布那般笔挺地拉着,我站在那
些头像底下,抬起头呆呆地看。雨水直奔而来,像一把把利剑刺入眼里。我低下头,
它们又变作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这算是眼泪么?
我坐上一辆没有标识的公共汽车,看着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脸,城市的脸,它
们交叠在一起,模糊地,闪过,闪过,车厢里是素不相识的人。我闭起眼睛,不知
道车子要将我送去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捏着郁给我的手机,牢牢地捏着,
间歇着打电话给他,可是关机,永远都是关机。
我的手背红肿着,那是许或在早晨留下的痕迹。她叫来一辆救护车,带着郁的
尸体,心存一线希望地朝医院开去。我没有跟在他们身后,也没有追着救护车奔跑,
我只是留在原地,脱去衣服,钻进浴缸,将脸沉下去,埋入水面。我睁开眼,在满
池子的血水里看干净的浴室,一点死过人的痕迹都没有。血水从我的嘴角慢慢渗进
来,带着一点点腥而甜腻的味道。
没过多久,许或打来电话,她在那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郁,死,了。”
我走回到浴室,将浴缸的塞子拔出来,血水旋转着身体流走,最后发出一记绝
望的打嗝声、一阵呜咽,流淌干净。
郁火化后,许或坚持要将他送回东北老家埋葬。她将Golden Rod结束,站在我
们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服务生将桌椅撤走,冬天就要来了。
我站在二楼屋子的窗口看她,我知道她能感觉得到我的目光,只是并不把头抬
起来,就那么在院子里站着,将自己缩在一件薄绒大衣里,脸上没有妆痕。一些熟
客敲门想进来吃饭,她摆摆手,对他们说:“结业了。”
在阳光里,我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开始凝结,极细的几条,滚着暗紫色的小
血珠汇成一股,像一只年轻的蜥蜴,慢慢就要冬眠。我将郁的房间收拾干净,一切
都恢复原状。许或走上楼来,站在门口看我,然后慢慢地走过来,说:“我要走了。”
我拉她坐下来:“许或,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近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下去,脸色浅黄,眼白充血,曲卷
的长发未经打理,随意地伸展着,最后被一根黑色的皮筋扣在一起,垂在身后。她
的嘴唇裂开了无数的口子,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知道,许或哭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
“你为什么不哭呢?”她坐下来,坐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摸我的眼睛:“眉,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我低下头来看自己手背上的蜥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
盘腿坐上来,让我靠在肩膀上,问:“你还记得那天吗?我去找马朝的那天。你就
这么安静地让我靠在肩膀上,轻轻地安抚我。当时我想,能够认识你们兄妹真好。”
我将自己的身体从肩膀上收回来,平躺在郁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问:“许或,
过去我们常常这样子关起门来说话的,是不是?”她侧过身子来,也抬头看天花板,
努力地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对你妈妈说来替你补习
功课。”突然,她笑出声来,随即收住,只保持微笑的姿势。
许或说,当年她只是害怕郁不再理她,又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找他,才会在自己
母亲面前撒了谎。她没有想到郁会如此动怒地去找马朝,更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样
而被退学,但她也主动退学来陪他了,以为郁会慢慢地好起来,可是没有。
说这些的时候,她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臂,我感觉到皮肤下的血液被蛮横地阻止。
突然,她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收下来,说:“有的时候,我真的恨你。”说完便从床
上下地,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出房门,下楼,出客厅,然后关上沉沉的铁门。我听见
一阵电线“兹拉”的声音,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将Golden Rod的招牌敲碎。我
闭上眼,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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