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经过了数日相处,梁小贤逐渐发现阿彻是一个不坏的人,尽管他是山贼,对她 却真的信守诺言,两人虽同房而住、同榻而眠,他始终未曾欺负她。 也许,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只在乎她的身子。 头一遭,她对男人有了另一番不同的看法。 是夜,两人同榻而眠,隔在两人之间的是一条被褥。 “脚还疼吗?”他开口,隔着被褥凝视着她。 “好多了,已经可以行走无碍。”她对他浅浅一笑,掩盖心慌。和一个不算熟 悉的男人如此亲昵,仍教她不安。 “那么明儿个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 “嗯。”现下,她只希望能早一点赶到洛阳与长孙公子相见。 忆及那一夜的缠绵,她的心又苦又甜。长孙公子真将她离弃了吗?还是眼前的 男人对他下了毒手?会吗?阿彻是那种凶残之辈吗? 种种的疑惑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你会在青楼里卖唱营生呢?”他忽然问,一双黑沉的眼若有所思。 “你……”他怎知她靠的是卖唱而非卖身? “长孙公子已将你的一切全告诉我了。” 梁小贤怔怔地望着他,“他还说了些什么?” 阿彻索性侧身支肘瞧着她,“没别的了,他只将你送给我,如此简单而已。” “他真的没说别的?” 他的黑眸闪了闪,“你希望他说什么呢?” “我……我……”梁小贤忽然掩面哭了起来,“我还能冀望他说什么呢?” 阿彻淡淡地问了句:“你很喜欢长孙公子?” 梁小贤抬起眼,对上阿彻的目光,“喜欢有什么用,我不配!” “当初他为你赎身,为何你不回家乡呢?” 梁小贤淡瞥他一眼,目光落在屋顶,思绪逐渐飘回到从前。 “一年多之前,我还是杭州知府之女,岂料阿爹忽得重病,不到一个月便撒手 长辞,继娘与师爷把府中财物全搜刮走,还将我卖到晓春楼……”提到往事,梁小 贤一双眼立即蒙上一层泪光,在晕黄的烛光照映下显得格外惹人爱怜。 阿彻瞧着她,一双黑眸精芒闪耀,“那么你继娘与师爷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道,神情十分黯然。 “别多想了,早点歇着吧!明儿个要上路呢!” 她瞧了他一会儿,终于决定问出口:“阿彻,你为什么要当山贼?” 阿彻哑然失笑,“当然不是为了好玩!” 梁小贤静静地看着他,温婉的眼神有种逼人吐实的凌厉。 “你可曾杀过人?”她语调平静。事实上,她早在心中否定这个可能,不过, 她仍要听他说出口。“你在乎?” 这一回,梁小贤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当然!” 沉鸷的脸庞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没有,我从来没杀过人。” 梁小贤明显地松了口气。 “你怕?”他亦坐起身,迎向她的明眸。 “不,我只是为你担心。”她柔柔地笑了,无论在遇上她之前他做过什么,都 无法抹去这些时日他照料她的事实。 对他的关切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半分勉强。 “真的?我可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山贼。”他扬眉道。 “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山贼,你可以改过自新。” “你真的这么想!亦或者,你怕我会伤害你?”幽深的黑眸里有着计量。 “倘若你真要伤我,又何须等到今日?” “也许我另有目的。”黑眸诡谲地闪了闪。 “阿彻,我知道你是好人。” “别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我这种人。”薄唇勾起诡魅的笑。 梁小贤却漾开一抹笑,如盛开的牡丹,“我并非相信你,我是相信自己。” 他失神地看着她绝美的笑颜,“知道吗?你可以轻易让男人为你做任何事。” “包括让你改过自新,从此不再做山贼?”望向他的明眸里闪着慧黠。 他回过神来,突然凑近她的脸,“倘若你愿意一辈子跟我,我便答应你永远不 做山贼。” 梁小贤被他突如其来的贴近吓了一跳,一张脸微微地泛红,“小贤已是长孙公 子的人,怎能委屈旁人。” “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一时之间,她竟不知如何以对。 半晌,他撤开身,斜倚在床头,“你早点睡吧,赶明儿个咱们还得起程到洛阳 去找那个离弃你的人。”他的语气里有着嘲讽。 “阿彻……” “我到外头去透透气,你先睡吧!”他起身步出房外。 梁小贤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再一次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莫非自己真爱上了长孙公子?否则,为什么所思所见,净脱不开他残存的影子? 翌日,梁小贤随着阿彻离开了客栈。 一路上,过往的镇民们瞧见梁小贤,莫不惊为天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看得失 了神。 “阿彻,我看不如我乔扮男装吧!”梁小贤扯了扯他衣袖,小贤地道。 阿彻瞧她一眼,“你以为扮成男人就没事了吗?” “还有什么事?”她疑惑道。 “凭你的容貌,即便是扮成男人,还是会引人注目,就我所知,这世上性好男 色的人亦不在少数。”他徐徐地说道,表情似笑非笑。 梁小贤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人动你分毫。” 他淡漠的语气里,奇异地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只是不想为你添麻烦。”她想起之前在茶棚遇上的地痞。 阿彻停下脚步,“现下你是我的女人,不是麻烦。”他薄怒地开口。 “阿彻……”话起的同时,梁小贤忽见前头来人而面色一变,她迅速投入阿彻 怀里,把脸埋在他胸膛上。 “你怎么了?”他自然地环住她纤盈的娇躯,发觉她竟微微地发颤。 “瞧见那个红衣的女人没?”她的话自他胸口模糊地传出。 整条街上,只有梁小贤与那女人身着红衣,他一眼便瞧见迎面而来的女子。 她年约三十六、七,风姿绰约,一身首饰金钿,满头珠翠,身旁伴着两个丫环。 “她是谁?”他问,看着那妇人走进布庄。 “是我的继娘,余氏。”她万万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她。十二岁那年爹迎娶 余氏进门,从此余氏视她如眼中钉。 初时,她并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余氏,直到渐渐长大,她才明白余氏善妒, 容不下比自己貌美的女人,以至于爹过世之后,她不但接收所有家财,还将她卖入 青楼。 “别怕,她走了。” 梁小贤抬起头,瞧着余氏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阿彻将一切尽收眼底。 “走吧!咱们上布庄。”不待她多问,他便拉着她走入布庄。 店家一见梁小贤,不由得瞧傻了眼,一时忘了要招呼。 阿彻不悦地冷声开口:“我与贱内想买块布,不知有何建议?” 店家回过神来,脱口而道:“尊夫人美若天仙,穿什么布料都美。”话甫落, 他便迎上男人沉鸷的眼,立即噤声。 梁小贤疑惑地看向阿彻,不知他何以无故买布。 “方才那位红衣妇人买些什么?” “啊,您说余夫人哪!她可是小店的财神,方才她一口气就买了十种新进的货 色。” “布在哪里?” “就是这儿!”店家指着身后的木檐。 阿彻瞧了眼,随即选了三个颜色,“这三种颜色做三套衣裙,明晚来取!” “这……” “五十两够吗?”阿彻由怀中掏出银子。 店家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够、够,明晚一定交货。” “阿彻你……” 他示意她暂别开口,“方才你说的余夫人住哪里?” “哦,由这条街出去,直走到底的那幢大宅院便是。”店家略顿了顿,瞧了男 人一眼,“瞧爷似乎是外地人,找余夫人有什么事吗?”依他看人多年的经验,竟 摸不清这男人是做哪一行的,不过,一出手就是五十两,谁还管他是什么人呢?要 紧的是成为常客最好! 阿彻淡瞥了店家一眼,回道:“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位远房亲戚。”语毕, 他拉起梁小贤的手往外头走。 店家瞧着梁小贤婀娜的背影,不由得再次失神。 是夜,月淡星稀,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越过高墙,闯入街尾的大宅院里。 不多时,那一道黑影窜入主人寝房,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男人。 黑暗中,刀光一闪,直逼向熟睡的男人,男人在霎时惊醒。 “不许叫,否则一刀杀了你,江师爷!”黑衣人冷声威胁,一双露在面巾外的 眼眸同时扫过床榻上的余氏。 余氏早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叫出声。 江唤堂心中的惊骇更深。他与余氏打从杭州到此地落脚后,从没告诉过他人从 前是个师爷,怎地……怎地这个蒙面的匪人竟知他隐瞒的身份? 莫非这是以往被他所诬陷入狱,前来寻仇之人? 可……他连姓都改了,此人怎还能寻着他? 黑衣人仿佛看透他心思,冷笑道:“江师爷,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你自 己说,做了多少亏心事?” “大爷,饶命啊!饶命……”江唤堂由床榻上跪坐了起来,冷汗早流了一身。 “饶命?这我可做不了主,你们得问问外头的人肯不肯放过你们。”语罢,房 门打了开来,出现的是另一条黑影。 这一位黑衣人身形窈窕,一双露在面巾之外的眼瞳宝光流转,熠熠生辉。 “别来无恙,师爷、继娘。”梁小贤除下黑巾,直盯着床榻上的男女。 余氏忍不住低喊:“小贤,你……你不是该……该在……” “在晓春楼?不,继娘,亏得苍天有眼,我被人赎了出来。”她眼睛一瞬也不 瞬地注视着余氏。 “那……那太好了,不是吗?小贤。”余氏惊慌地笑着,两眼忍不住瞧着另一 名黑衣人,心里直发毛。 “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你和师爷大可把钱都拿走,然后远走高飞,为何执意 将我卖入青楼?”她恨恨地问。 “对不起,小贤,继娘错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谅我和他吧!”余氏知她一向 心软,只要再多说几句一定可以化解危机。 “先把银子交出来!”阿彻冷冷地开口。 “小贤……”余氏欲求情,却不敢妄动,只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瞅住梁小贤。 “照他的话做!”梁小贤无动于衷地回道。 余氏又瞧了黑衣人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由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盒珠宝首 饰。 “不只这些吧?”刀光一闪,阿彻在师爷颈子上留了一条血痕。“想再划深些 吗?师爷。” “都拿出来……快呀!”江唤堂叫道。 余氏这才又搬出另外两箱金银。 “没了,真没了,小贤你饶了我与唤堂吧!”余氏求情。 阿彻见梁小贤有犹豫之色,于是先一步开口.“看在小贤的面子上,我可以饶 一人……”他顿了下,徐徐问了句:“饶了谁?”黑沉的眼光在余氏与江师爷身上 看了看。 余氏与江师爷互瞧了一眼,同时开口回答:“我!” 阿彻闻言纵声笑了起来,“到底是哪一个?” “杀他!” “杀她!” 两人又同声说道。 “看来你们还真是一条心!”话甫落,他取下腰际的绳索。“将他们捆起来。” “嗯。”梁小贤接过绳索,将余氏与江师爷两人紧紧地捆在一块儿。今夜来, 只为讨回公道,不添血腥。 “饶命哪……小贤……求求你……”余氏开口。 梁小贤眉头微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语毕,她取过床头枕巾,塞入二 人口中。“咱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阿彻收回匕首,将金饰首饰置于桌上,再以桌巾将其里起扛在背上。“记住, 倘若你二人告官,我相信以你们的罪行会在牢里待上很长一段时日。”语毕,他拉 着梁小贤走出房门外,再由后门走出宅院。 余氏与江师爷瞧着彼此,恨不得把对方掐死。 街道上,两道人影缓步并行。 “这些东西打算怎么办?” 梁小贤沉思了半晌,回道:“我瞧这里的人生活都不是很好,不如分送给大家 吧!” 阿彻瞧她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你想清楚,这些原本就是属于你的家 财,散了,再也回不来。” 梁小贤淡然一笑,“今夜若没有你,我又如何能得回?”她眼神微黯,“况且 这些钱财多是爹生前与江师爷收贿而来,取之于民,不如还之于民。” “想不想当女侠?”他问。 梁小贤看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下一刻,他揽住她的腰,凌空一跃,跃上屋脊。 “阿彻,你……” “喏,瞧见那户打开的窗子没,你试试将这锭银子抛进去。”他由背后的包袱 取出木盒。 她一怔,随即漾开一抹笑,将手中的银子抛进窗子里。 “再试试那一户!”他又取来一串金链子。 梁小贤一时玩心大起,又依言而行。 于是两人趁着黑夜,一户户送银子。 忙了大半夜,已所剩无几。 “这些就留下来当路费吧!此去洛阳尚有一大段路。” 梁小贤想了想,终于点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多时,两人来到镇上东边的一座庙宇,阿彻拥住她,跃上庙脊—— 此时已近五更,天色灰蒙蒙地亮了,两人坐在屋脊上,看着东升的初阳。 很久很久,两人都没有开口。 “阿彻,谢谢你!”许久之后,梁小贤首先打破沉默。 朝阳照映在她清美绝俗的小脸上,有种温暖人心的柔美,阿彻一时情难自禁, 俯身吻上她的唇。 在几乎四唇相接的那一刻,梁小贤别开头,他就此打住,而后缓缓的坐直,她 几乎可以听见他心底的叹息。 然而,教她吃惊的是,在她的心底,竟也升起一抹近似遗憾的感受,为什么? 两人坐在一起,同时陷入思绪。 不久之后,镇民们全部惊异的在自家屋里、窗口,甚或是大门口捡到金银、首 饰。 一时之间,人人口中谈论的,全是这件天大的好事,而家中有病者、无米为炊 者,更是跪谢上苍。 当晚,两人到布庄取过衣裳,便离开了小镇。 离开了东越镇约莫三、四日,两人一路看见许多或拎包袱、或携家带眷的人急 急与他们擦身而过;又过了一日,人更多了,有步行者亦有乘坐牛车者,无一不与 他们二人背道而行。 “这位大婶,敢问你们从何而来,又为何匆匆离去?”梁小贤忍不住问了其中 一人。 妇人瞧了她一眼,呆了呆。哪里来的这天仙般的女子? “你们不知道吗?前头的村子正闹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咱们这些还没染上 病的全逃了出来,我劝你们也别去了,要不,就多走点路绕山而行,避开疫地!” 语罢,妇人匆匆离去。 “怎么办?”梁小贤看向阿彻。 “咱们绕道而行吧!” 梁小贤点点头。 此时,前头传来孩童的哭声,梁小贤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约四、五岁的女娃 儿蹲在大树底下哭泣。 “小妹妹,你怎么了?爹娘人呢?”梁小贤来到她身前,轻轻抹去小孩儿的眼 泪。 女娃儿瞧着她,抽噎地开口道:“我……我不知道……”语毕,女娃儿又哭了 起来。 “我瞧这孩子若不是走丢了,便是遭弃。”阿彻在一旁开口道,冷眼环视着周 遭。 梁小贤怔了下,低喃道:“不会的……她定是走丢了。”她不相信有做爹娘的 会狠心抛下这么可爱的孩子。 “咱们走吧!” “不!”梁小贤拉着女娃儿的小手,“我要陪着她,等待她的爹娘前来寻她。” 阿彻拧起眉,淡淡嘲讽:“随你,不过,我可不认为这女娃儿的爹娘会回头来 寻她。”黑眸扫过女娃儿身上简朴的粗布衣裳。 这孩子分明是穷苦人家所出,十之八九是遭弃,真不知这一等要等到何时? 梁小贤见女娃儿哭得厉害,便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坐在树底下哄她。 眼见日已西斜,过往的人群渐少,梁小贤怀中的女娃儿已一觉睡醒。 “我爹娘呢?怎么还没来接我?” “别慌!他们一定会来带你走。”梁小贤柔声道。 “你不该欺骗孩子,早点让她明白事实对她更有帮助。”阿彻斜倚在树旁,语 气带着嘲讽。 “我说的就是事实。”梁小贤回道,蓦地,她目光落在远方。 “爹、娘!”女娃儿由梁小贤怀里跳了起来冲上前去。 夫妇两人另外还带着两个孩子,一家五口在夕阳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梁小贤瞧着瞧着,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一对夫妇算是有良心的。”阿彻在一旁淡淡地开口。 梁小贤看着他,“倘若是你的孩子,你忍心遗弃吗?” “我连妻子尚且没有,还谈什么孩子呢?”他迎向她的眸光,不疾不徐地回答, 唇畔挂着一抹不在乎的笑。 梁小贤望着他淡漠的眼神,瞧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发觉自己竟有想多了解阿彻的念头。 “走吧!天要黑了,咱们得找到落脚处。”他开口。 “嗯。” “请等一等!”妇人忽然开口,并走上前。 “谢谢你照顾喜儿。” 梁小贤浅浅一笑,“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带她走的,我相信喜儿也一定这么 想。”语毕,她任由阿彻拉着她离开。 妇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不由得愧色满面,随即,一家人携手离去。 天色在这时渐渐地暗了下来,不多时,暮色笼罩大地,天边的星,一颗一颗地 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