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天是农历六月初八,阳历七月二十八,这一天是入伏的日子,是个炎热难 熬的天气,莫憾生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脑子眩晕了一下,她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依然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她有不太严重的低血糖,高温的天气 下她总是有晕眩的感觉。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昨天夜里有一场雨,路面很干净,荒郊野外的, 马路的周围疯长着半人高的蒿草,水蒸气从路面上蒸腾而起,肉眼看去,光线在那 里有些扭曲发散,这一天不是探视的日子,周围空旷而寂静,身后的铁门“咔咔” 合拢的时候憾生拖沓着迈出了脚步。 憾生是个女人,这一年她27岁,在身后的这座河北省某县监狱服刑了5 年,这 天是她出狱的日子。 憾生是个个子挺高的女人,入狱前她有些肥胖,五年前她被警察带走的那天穿 着短袖白衬衫,一步裙,当时是最流行白领女人的打扮,她入狱这五年没有人来看 过她,如今出狱了还是只能穿五年前的衣服,只是这衣服如今穿来却明显的大了好 几号,衣服还行,裙子穿着却老是往下掉,她走了两步,开始的时候还往上提提, 后来看腰的地方卡在胯部也掉不下去也就随它去了。 一条小马路通着三公里外的国道,前后无车无人,天气太热,憾生在太阳底下 烤着,埋着头往前走,这条路的尽头和国道相连,上了国道就可以有中巴坐,中巴 车可以把她带回B 城的市郊,然后再花两块钱转一次车就可以回家了,憾生的思维 简单,低头走着脑子里只考虑着这件事情。 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恍恍惚惚的出现两个小黑点,穿过发散扭曲的光线看去 有些不真实,等着慢慢的走进了,才看出原来路边停着一人一车。 车是好车,保时捷的卡宴,人也如车一般耀眼奢华。 憾生走到跟前,抬头看着站在车前的人,佟夜辉这人在青少年时期是个竹竿一 样的瘦长身材,瘦的身上好像没有挂二两肉,就是一张脸好看,剑眉星目,悬胆鼻, 肤色白净,唯一有点不好的就是天生了一张薄唇,是个薄情的面向,比起五年前他 壮了很多,脸上的五官好像又长开了一些,宽肩,细腰窄臀的,透白的衬衫下隐见 愤张的肌肉,这人真的长成个男人了,憾生如此想着。 车前的男人站在路边,双手叉腰一直迎视着憾生走近,他个子很高,站在那里 颇有气势。 看着憾生走到跟前,两人对视几秒男人牵动着英俊深邃的五官露出个笑容: “憾生。” 憾生想这人怎么能笑的这么从容,心底一股粘稠的血腥之上下阵翻涌,她紧抿 着嘴唇,看着男人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憾生在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那她与眼前这人应该是有刻骨深仇, 可她是个女人,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纠葛中掺杂了爱情,恨就模糊了,而爱却会是一 把犀利的刀,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憾生九岁的时候认识的佟夜辉,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在过往 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憾生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这个人的身上,是真真的全部用在 了这个人身上,她人生中最好的部分,能给的和不能给的她统统都给了这个男人。 憾生觉得自己挺贱,像碰见如今她这个局面的,哪怕做不出恶语相向,就是但 凡有点骨气的最起码也应该绕道走开,可她在牢里琢磨了这男人五年,她舍不得就 这么走开,但要她张口跟这人说点什么,张口之间喉头却是哑的。 就在憾生认真的看着眼前的人的时候,佟夜辉往前迎上一步,满脸轻松的笑容 开口道:“憾生,我来接你,我们先上车吧。” 憾生其实就想好好看看这人,她已经五年时间没见过这人了,和记忆中的出入 很大,对比着眼前的相貌,过往的很多镜头翻江倒海的从记忆中冒出来,她沉浸在 某种恍惚的情绪里,但男人忽然上前的一步打破了她的幻想,忽然在眼前放大的一 张面孔让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稍稍的怔忪中她缓慢的侧身绕过佟夜辉走了出去。 佟夜辉从见面伊始就小心的观察着憾生,他是做好了来还账的准备的,当他决 定要还账的那一刻,就开始设想他们的见面,在一段为数不短的是日子里,他反复 的思考,想象,每一种可能他都演练过,如今这局面也没走出他的设想,他伸手就 抓住了与他插身而过的一只手臂,脸上堆砌起最自然的笑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的 和煦:“憾生,有很远的路让我送你回去吧。” 憾生僵着身子往前挣了挣,佟夜辉加大手劲不放手,憾生有很多年不爱说话了, 她做不出来歇斯底里的挣扎叫嚣的矫情事,晃眼看见路边有一块砖头,她想都没想 就扯着胳膊就弯腰捡了起来。 砖头捡到手,憾生扭身看着佟夜辉,刚才还平板着的一张面孔,就着弯腰转身 的瞬间,就变了一番模样,眼里积满了泪水,五官皱在一起,一脸的痛苦。 佟夜辉没有阻止憾生弯腰去捡砖头,他以为憾生捡砖头应该是要往自己身上招 呼,他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打算放手平静的做好要受一板砖的准备,可憾生转头间 眼眶里的泪水,让他心里一颤,还没能有所反应的时候,憾生手里的板砖就“砰” 的一声砸在了她自己的脑袋上。 眼泪和着鲜血从眼角一直落到下巴,最后凝成一滴一滴的滚落到干净的路面上, 左边的视线里一片血红,憾生眼里透着恨意,她是在恨自己,本来砖头拿到手的时 候,她的意识还是要往佟夜辉脑袋上砸去的,可到了最后一刻,她还是下不去手, 她下不了手只有转过来伤自己,她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她恨自己。 几乎贴身而站的一男一女,时间和空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凝固,佟夜辉因为太过 的震惊,脸上反而不见什么表情,憾生没有多少的眼泪,两行泪水涌出后,眼眶就 干涩了,她看男人还不放手,低头又去看左手上的砖头,没等她再有动作,右臂上 的手劲就松了,她没什么犹豫的扬手扔掉手里的板砖,转身就走。 荒凉的马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两人,憾生低着头,走的不快,眼睛看着脚下 的方寸之地,仿佛注意力都在走路这件事情上,神情格外的专注,额头上的血没有 很快止住,伤口一点一点的往外渗着血,可能是胸口提着一口气,她没有晕眩的感 觉,只感到伤口一阵一阵的刺痛,其实这些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能这样保留点尊 严的走着自己的路,她觉得自己挺有出息的。 佟夜辉不敢靠的太近,跟在憾生后面大约离了两米的样子,如今这局面已经超 出了他能控制的范畴,他走不得,也靠不近,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憾生想要的,所以 他要配合着她,他欠她的,不管她要怎么折腾他只能配合着她。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憾生衬衣的前襟染上了半片的血迹,额头一片血糊的,脸 上的血已经被她用衬衣袖子擦干净了,但看着也是吓人的。 岔道口有村民支着遮阳伞摆的小摊,晒得脱色的大伞下面摆着个冰柜,卖些饮 料,矿泉水杂食什么的,憾生走过去,从腰间掏出个黑色的小塑料袋,解开袋子, 拿出十块钱向卖东西的中年妇女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两包餐巾纸。 大抵是因为这条路通向监狱,卖东西的女人也是个见多识广的,接钱给东西的 时候,一副雷打不动的淡漠样子。 憾生接过水和纸巾,转身走开一点距离,背对着马路蹲下,拧开水瓶子开始清 理伤口。佟夜辉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他的眼前只看得见她佝偻的背影和一节晃 动着的细细的手臂,这样的憾生看着很是单薄的可怜,他的心里有点犯堵。 佟夜辉有刹那间的恍惚,身体的反应也跟着有些迟钝,当憾生清理了伤口站起 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依然盯着那个她蹲过的位置,直愣愣的看着那里。 地上留下一滩水迹,几张带着血迹的纸团,或许从不被人重视,但曾经干净过, 雪白的颜色沾染上了触目的鲜红,瘫软在那里,成了垃圾,不知为什么佟夜辉联想 到了憾生,那被他亲手糟蹋了的整个青春。他抬眼望去,只得憾生的一个侧影,单 薄的身影,佝偻着脊梁,肥大的衣服,腰间不伦不类别着个塑料袋,浑身上下充斥 着落魄,已经说不上个美丑了,那是一个人生脱轨了的人,一个走到边缘的人,佟 夜辉忽然觉得窒息,他张开嘴却觉得呼吸困难。 从郊县回到市区,坐了两个小时的中巴,又倒了两次公交车,期间闷热难当, 佟夜辉已经有些年头没有搭乘过普通老百姓的交通工具了,一通折腾下来,领带歪 了,头发湿了,高温蒸出一脸的油光,形象毁了不少。 相比憾生这一路却要从容很多,上车下车,虽也拥挤炎热,脸上却没有露出难 耐的神色,她一身的血污招来不少侧目但始终寡淡着一张脸,没有什么窘迫的表情, 佟夜辉一路护着她,虽有时身体也接触过,但憾生并不需要他的呵护,身体偶然贴 近时既不躲闪也不也无不耐,面无表情的如陌生人一般。 折腾到临近傍晚,他们回到市区里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房屋老旧,所有的建 筑都是四五层的像火柴盒一样灰扑扑楼房,这里佟夜辉再熟悉不过,他们就是在这 里长大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小区,房前楼后歇息着不少乘凉的老人,孩子在楼群间疯 跑尖叫,正是小区里热闹的时候。 憾生他们的出现让摇扇的唠闲嗑老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张嘴呆愣间脸上无不露 出惊讶的表情,他们一路走过去身后留下一片窃窃私语。 佟夜辉知道身后的人们都在说些什么,憾生在这里长大,但名声却不好,小时 候是个疯傻的丫头,本来就不太讨人喜欢,长大点了却偷了她妈的养老钱贴补给一 个男人,离家多少年最后把自己折腾进监狱了,这是他们知道的但却不是全部,憾 生从来都是傻的所有的恶名最后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从进了小区憾生就没有抬起过头,佟夜辉从后面看她的后背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沿着一条直路走进小区里面,憾生在一栋楼前的一家食杂店停了下来,店子门 口支着一个简易的摊子,摆着一些瓜果蔬菜,她扬着不高的声线朝里面说:“给我 一斤鸡蛋,两把挂面。” 里面有个大嗓门应道:“等着啊,给你撑了出来。” 片刻的功夫一个胖胖的女人提着鸡蛋挂面出来,看见门口的两人明显一愣,她 显然是认识他们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憾生低着头,几乎嗫嚅着又说: “我还要几个西红柿。” 女人阴沉着脸,撑了柿子,收钱递东西,憾生低头接过来,默默的转身走了。 佟夜辉在后面立着,像一个看客,他默默的看着,压抑着却伸不出手。 楼道里脏乱灰暗,墙上布满了各种小广告和大脚印子,扶手上根本没有下手的 地方,一抹一手灰,爬到四楼,憾生在左手边的门前停了下来,她依然动作缓慢的 拿下腰间塑料袋,从里面找出两片钥匙开门进屋。 佟夜辉本来还怕憾生会把他关门外面,看她开门还往上赶了两步,谁想憾生进 门后,却是敞着大门没有一点要关上的意思,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也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股带着灰尘的闷热气息,里面昏昏暗暗的只见一点点的光影,两室一厅 的房子里每一个房间都挂着厚重的窗帘。 佟夜辉进门的时候憾生刚好在拉客厅的窗帘,“唰”的一声响过后带起一阵尘 土飞扬,不知是否是疲惫让她的反应迟钝了,兜头盖脸的灰尘中她竟然都不知道躲, 傻呆呆的看着窗户里投过来的天光,最后被呛的咳嗽了两声才慢慢的转身避了开去。 屋内陈设简单,十几年前的装饰,一套老旧的皮质组合沙发,一个个头硕大的 电视,颜色暗沉的电视柜茶几各一个,窗台下一张掉了漆皮的木质摇椅,进门对着 墙下有一个香案,墙上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 憾生在屋子中央缓慢的转了转身,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照片不 言不动的看了半天。 佟夜辉一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他发现憾生的所有动作都是缓慢的, 思维和动作连接间的有些迟钝。 憾生盯着墙上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慢慢的走到香案前,点亮了桌上的两根蜡 烛,又抽出三根香点燃,细香平举倒胸前,憾生抬头看着照片,照片大概是女人三 四十岁光景的时候照的,短短的头发,一张圆润的脸盘,笑得温柔而温暖。 憾生有一些哽咽,照片中的女人是她妈妈,两年前她最后见到她妈的时候就是 在这个地方,她没见到她妈的最后一面,最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个香案和这张照片, 两年前她站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要落泪的冲动。 憾生从小跟她妈不亲,她妈四十多岁才得了她,但她这个老来得的女儿她妈似 乎养的不太上心,只要不冻着饿着,其他的都随她去了。 憾生从小没有爸爸,她妈也从来不跟她说她爸,小时候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 她知道她爸生活在南方一个大城市里,是个有钱人,她爸和她妈是中国最早那批做 生意的人,那年月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暴富的人,听说他爸妈没下海之前感情挺好, 两人都是中学老师,恩爱是出了名的,就是一直没有孩子,后来他们有钱了,孩子 也有了,她爸却在外面有人了,然后她的家就散了,那些都是憾生两三岁时候的事, 她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憾生她妈活了六十五岁,走的时候是得了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发病的忽然,没 受什么罪,据她当时的管教说,她妈到医院的时候也不是没得治,但手术费要十四 万,她妈就没治,在医院停了三个多小时就那么去了。 当时四邻街坊都以为当年憾生偷光了她妈的养老钱她妈才没钱治病,就那么干 耗着去了,当时憾生也是那么觉得的,但最后在交代后事的时候管教给了她一个信 封,里面她妈给她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存折。 她妈的信简单的只有两句话,“我这后半生过的阴郁,望你能恣意生活。”排 头是女儿两字,存折里面却有着整整的两千万。 憾生她妈死的时候很有钱,她是故意要死的,在憾生的记忆里,她妈这人平时 是个挺开朗生活积极的人,四邻八方的都走动的勤,跟谁都笑眯眯的,有个社区活 动什么的她次次都不拉下,生活也特别有规律,早上的晨练晚上跳舞刮风下雨都不 中断,常年没事还喜欢报个旅游团,中国的五湖四海她走了一个遍,她到现在也没 想明白她妈怎么就要去死呐。 憾生开始不爱说话也就是从那年接过她妈给她的那个信封以后的事,她妈在信 里叫她女儿,在后来的两年里,她恍恍惚惚的想明白,她妈大抵是要告诉她,她当 年偷她的钱的事她根本就没有跟她计较,那两句话让她琢磨了两年,后来也明白她 妈是把她当姑娘的,也是惦记着她的。 憾生隔着两年的时光再站在这里的时候,想着她们母女间的种种隐晦的感情, 忽然眼睛就湿了,她的眼泪留晚了很多年,但最后她也还是明白了。 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好,憾生心里对她妈说:“妈,我回来了。”一阵委屈的心 酸顶的眼泪又要出来,她妈要是还活着她们估计也是处不好的,但她死了,憾生反 而到觉出了莫大的委屈。 憾生插好香,提着在楼下买的挂面鸡蛋去了厨房,佟夜辉这才走了进去,他站 在刚才憾生站过的地方也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 佟夜辉跟憾生的妈妈不熟,从小就老躲着她,他觉得憾生妈妈的眼神和那些普 通的中年妇女不一样,小时候憾生跟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见到她,她对别人 都很和善,唯独看他的眼神时时都是高深莫测的,就是对着他笑也都是隔着一层, 好像在告诉他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招,他那些哄骗人的小花样在 这个女人面前都使不出来,他不喜欢她,甚至是忌惮她的。 但是在对待这女人的后事上佟夜辉也是欠着憾生的,佟夜辉有个不成器的父亲, 他妈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跟别人跑了,他爸不知道是因为他妈跟人跑了,受了打 击还是自己本身就有问题,佟夜辉懂事的时候他爸就成天泡在酒坛子里。 佟夜辉的爸爸一天难得有清醒是时候,佟夜辉在他身边的日子过的艰辛,但再 怎么难过,他的酒鬼爸爸也是把他养大的,五年前他爸胃出血忽然不行的时候是憾 生一天天守在医院里,最后他爸走的时候也是憾生一手操办的,他就在最后下葬的 时候露了一下脸,不是他不孝到了那个程度,而是那个时候他和小五正疯狂的在转 移公司账上的资金,那时候检察院,税务局都已经开始在外围查他们了,他事先得 了消息,给他收拾局面的时间就那几天,当时憾生是他们那个贸易公司名义上的法 人代表,他和小五把她瞒的滴水不漏,等他爸咽气了,下葬了,憾生也进了看守所。 佟夜辉的爸死的时候,憾生从头守到尾,而憾生的妈去世的时候,佟夜辉是隔 了半年才知道的,佟夜辉自己知道真要说起来,在他人生的每一件大事上他都是欠 着憾生的。 恭恭敬敬的上好香,佟夜辉抬头看了看照片中的女人,他小时候总不敢看她的 眼睛,他想如果现在憾生的妈妈要是还活着他应该敢和她对视了,经过这些年的历 练,隔着往日的岁月当年的有些事佟夜辉也大概看明白了,他当年之所以怕她,大 概是因为她早就看得出他的心思,怕也是早就预料到了他和憾生如今的结局。 两年没有住人的屋子到处都布满灰尘和铁锈,憾生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半天弄出 了一碗鸡蛋面,佟夜辉在外面不知该干什么,也走不得,只好把沙发擦出来干坐在 客厅里。 憾生端着面从厨房出来,就着刚才佟夜辉擦沙发的摸布擦了擦茶几,坐下来, 目不斜视的开始吃面。 天气热的让人难挨,憾生面前的那碗面虽红黄璀璨的引人食欲,但也是热气腾 腾的,她好像不怕热一样,吃的格外专注,眼睛盯着面碗,挑起筷子也不吹吹就直 接往嘴里送,吃的鼻尖都是汗,后背也是一片水印。 在佟夜辉的印象里憾生是个马虎急躁的人,说话快,吃东西也快,她以前做什 么事情都大大咧咧的很张扬,还喜欢丢三落四的,身上好像有一根神经要比别人迟 钝一些,她身上总是有很多缺点,没有女人的温柔和细致,佟夜辉从来都是看不上 她的。 现在的憾生坐在那里吃面,她的动作之间好像少了一些连接而显得很迟钝,她 很专注,吃的很慢,从这些小动作上佟夜辉看出憾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知道监狱 那种地方,是个让人脱胎换骨掉层皮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憾生在里面的几年变成了 什么样子。 吃完面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憾生端着碗又回了厨房,这回她在厨房里很久没出 来,佟夜辉在客厅看见她洗好锅碗后就又开始彻底的收拾起了厨房,那么一间小小 的厨房狭窄而闷热,她蹲在地上一点点的抠着瓷砖上的污渍,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 着下巴往下淌,但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受,表情很专注,神色很恬静也似乎忘记 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佟夜辉静默不动的凝神看了憾生许久,憾生一直专注于眼前的地砖没有分出一 丝的眼神和神智。 这样的气氛,佟夜辉感觉有些坐不住,他是个心思能深重的人,面无表情的坐 在那里,眼光里闪烁了一下,忽然就长身而起,他走进厨房在角落里找出扫把,拖 布,回身出来解下领带塞进裤袋里,挽起袖子在屋子里大搞开了卫生。 佟夜辉从小就是个能忍,能藏的住事的人,他心里的情绪很少能从脸上看得出 来,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七八十个平方,屋里没有空调,虽然外面已经天黑了,可却 没有一丝凉意,三个房间他挨个扫一遍再拖一遍,很快就汗出如浆,他早些年吃过 苦,可从发迹后却是一直养尊处优的,晒了一天已经晒透了的老房子,热的就像桑 拿房,很快他额头上滴下的汗都要把眼睛糊掉了,就这样他脸上还是什么也没露出 来,擦完了地又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和厨房一样都是最难清理的卫生死角,佟夜辉在里面洗刷的一丝不苟, 等他终于觉得满意了,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有点要虚脱的感觉了。 外面的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像是专门为他留的,厨房里的灯已经熄了,他拖 着步子走到沙发跟前,一下子瘫坐了下去,这一天折腾的,他真的是累了。 坐着休息了一会,窗户外面送来一阵一阵微薄的细风,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凉快 的意思,佟夜辉觉得舒服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劳作了许久,可窗外依然时不时的传 来孩子奔跑尖叫的声音,有点闹不清现在是几点了,抬起手腕来一看发现原来才不 过刚刚过了九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静谧滞缓的气息,佟夜辉扭头四处找着憾生, 老房子的格局简单,客厅一堵墙直对着两个卧室的门。 两个卧室里都黑着灯,佟夜辉没在憾生原来的卧室找到她,她那张原来的单人 床上空着一张光床板,另外一间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上面铺着凉席,憾生就睡在上 面,衣服也没换,肚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被缩成一团挂在床边上,要掉不掉下来的样 子。 她这是没洗澡也没换衣服,伤口也没好好处理就睡下了,佟夜辉心里知道他一 直占着浴室,憾生不想和他接触,实在是累极了所以就这么睡了。 佟夜辉站在门口没敢进去,他不知道憾生睡实了没有,她睡的姿势看着实在有 些可怜,想进去帮她换个姿势又怕惊动了她,他是有些怕她的,他这人一路走来心 里都总是有办法的,总是无惧无怕的,唯独对现在的憾生,因为欠的太多了,终于 生出了惧意来。 轻轻关了客厅的灯,慢慢的在黑暗中坐回了沙发里,幽静的暗夜里他辗转的思 量着,憾生是他佟夜辉的一个坎,他欠她一大笔算不清楚的帐,如果放在那里不管, 她将永远是他脊背里的一根刺,喉咙里的一根骨,他想还了她从此以后清清白白的 过活。 佟夜辉其实从来都看不上憾生,憾生从就小圆滚滚的,小的时候还能说可爱, 但长了就显出不好看来了,难看点倒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憾生脑子有点憨,说憨还 有点好听了,其实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傻。 憾生从小她妈就不怎么管她,她也不是个文静的性子,每天在院子里傻疯傻玩 的,看见有人堆的地方就往上凑,见到大人不知道叫人,张口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知怎么的就招人讨厌了,大人爱传闲话,小孩们听了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 佟夜辉和憾生从小在一个学校里读书,他也知道憾生在她们院里是出了名的讨 人嫌,心里也不怎么待见她,但憾生不知为什么就喜欢往他身上粘,佟夜辉小时候 在他爸身边过得苦,缺吃少穿的,可憾生从来就不缺,她妈在吃穿,零用钱上从来 不亏待她,那时候佟夜辉就骗她,小时候是骗点零嘴,零用钱,在大点就忽悠着憾 生给他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再往后就真真假假的欺骗利用习惯了,晃晃悠悠的 往前走了很多年。 佟夜辉有个发小叫小五,家里孩子多也是困难,从小就和佟夜辉好,佟夜辉高 中毕业考上了个大专,他自己没心思念,小五和他一样,两人就合计着出来自己练 摊,他们凑了点钱打算从广州那边倒来牛仔裤在夜市上卖,那时候憾生也是高中毕 业什么也没考上,知道佟夜辉他们要摆摊管她妈要了两千块钱也跟他们入股,当时 三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混在一起,每天干的热火朝天,好像真的是好得不得了的感 情,不过好倒是真好,只是好的是小五和佟夜辉,他们带着憾生是看上了她入股的 两千块钱和她在夜市里吆喝的大嗓门。 再后来他们摊子开了半年,佟夜辉找到进货的门道,专进外贸的尾单活,虽然 码字不全,但质量和款式都好,憾生又会吆喝,生意就真真做红火了,可就在他们 正准备再顶一个摊位做大一些的时候,佟夜辉却忽然不干了,他跑出去跟人家打工 去了,在一家贸易进出口公司里做杂务,给人家端茶倒水的偶尔整理个资料什么, 拿着八百不到一千块的工资一干就是一年。 佟夜辉他们虽然干的是练摊的活,但好歹也是个老板,一个月怎么也有几千块 的收入,有不错的收入,又不受人管束,小五想不明白佟夜辉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他去找佟夜辉想把他拉回来。 当时他们在热火朝天的排挡喝着啤酒摆开了驾驶聊天,小五到后来有点喝高了, 佟夜辉却越喝越清醒,最后他对小五说:“小五,我不能一辈子这么混着,我要干 出点事来,活得要好,比很多人都要好。我去给人家打工是去学东西去了,我以后 要自己开一间贸易公司。” 小五在醉眼朦胧中看见佟夜辉的两只眼睛里像有两团火在烧,他大着舌头问他 :“开公司要本钱的,我们的摊位就是顶出去也就值个两万到天了。”佟夜辉没有 答他闷头喝光了瓶子里里酒,他眼睛望着远方,眼里的火越烧越旺。 那以后没多久佟夜辉就忽然向憾生挑明关系,两人像模像样的处起了对象,再 后来憾生就偷了她妈的养老钱,一个五十万的存折给了佟夜辉,佟夜辉在一个月之 内有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不过法人是憾生而小五是财务。 憾生偷了她妈的钱不能回家,正好就和佟夜辉光明正大的同居在一起了,那两 年,他们年轻有动力,佟夜辉也有脑子真的是发达了,日子真真风光过。 风光的日子里,佟夜辉的日子说有不如意的那就是憾生,憾生是个愚笨的女人, 她是公司的法人说出去就是公司的老大,她觉得佟夜辉是她的男朋友是件很光彩的 事情,人前极尽炫耀,弄得佟夜辉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他是靠女人发家的,让他很 是抬不起头,人后又时时在他面前提起偷拿了母亲的钱,心里难过,怕这辈子都没 脸见她妈,她在他面前虽不那桥用这件事来管束他,但她时时提起他心里也觉得她 是有意耍得花样,让他时时记得她的恩惠,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在里面时间长 了更是厌烦。 再往后就是风云突变,他们当年毕竟年轻,做事激进了一些,根基又浅,抢了 别人的生意挡了人家的财路,B 城是在天子脚下,随便说道哪里都是官官相扣的, 而且那年月,开贸易公司的有哪个账面上能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有实力的要整他们 那是再随便不过了,好在佟夜辉平时会做人,临到关头的时候有人含糊着跟他吐露 一些消息,只是当时的局面已经来不急挽回了。 佟夜辉回去和小五商量,当时他们都知道公司是保不住了,公司垮了势必要有 人折进去,两人在办公室里说道关键处眼神一对,就打住了话题再没吭声,随即两 人就默契的分开分头去转移资金销毁证据,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憾生进了监狱唯一做 的事情就是在法庭上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所有的事情都是憾生做的,偷税漏税的 是她憾生,憾生是法人,是公司的老总所有事情都是她说了算,而憾生却连律师都 没有人给她请,而她也老老实实的认罪了,小五平时也看不上憾生,从小到大他和 佟夜辉在私底下没少奚落和算计她,但自从事发到憾生入狱以致到往后的很多年, 他们都再没有谈论过憾生这个人。 佟夜辉对憾生的情意不多,愧疚很多,恍恍惚惚的过去这十几年间唯一让他记 忆深刻的就是当年憾生在法庭上佝偻的背影,她几次庭审都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头, 从始至终都没有和他对直接过一次话,佟夜辉的记忆里她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安静的 坐这么长时间,就只有那个背影让他真实的心痛过一回,但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佟夜辉这一路走来是踩着对一个女人的利用和背叛上位的,极不光彩,他很多 年里都想过哪个有头有脸的人上位前都是干干净净的,干脆就这样算了吧,忘了那 一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总归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良心,时间过的越久就越 是让自己如芒在背。 佟夜辉自认是个果决干脆的人,心里明白欠人的总是要还的,他心里其实是看 不上憾生的,就是到现在也没有多看得上她,欠了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帐,要还 起来说什么也少了真心在里面,这种帐还起来怕也是做个样子,其实说起来他不过 还是想让自己过的舒心罢了。 佟夜辉坐在黑暗里前前后后的想着,眼里的神色几明几灭,劳心劳神的反复思 量之下终于浑浑噩噩的迷糊了过去。 佟夜辉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是天色大亮,小孩们最是有活力的,一大早就吵吵 嚷嚷的一片人声。 佟夜辉就是在这种吵闹的烟火气息中醒过来的,昨天他坐在憾生家的客厅里迷 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半夜的时候身上僵硬的醒来过,也是因为太累,没多想什么最 后就倒在沙发里蜷身睡了一晚。 佟夜辉起身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他这人一般时时都头脑清楚的很,人一清 醒,脑子里马上就整理出今天上午有重要的会议,他起身探头看看屋内的憾生还睡 的安稳,就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顺手拿了鞋柜上的两片钥匙,开门出去,门锁在他 身后发出“咔哒”的一响震得屋内床上的人眼皮颤动了几下,但终归没有睁开。 十几分钟后房子的大门再度被打开,佟夜辉提着一袋早餐轻声的走进来,他把 手里的东西在茶几上放好,扭头看憾生还是刚才一样的睡姿,也没再做其他的事, 依然原路无声的返回去,轻轻的合上大门。 在车流涌动的B 城街头佟夜辉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公司,路上给助理打电话交代 让人去把他昨天扔在路边的车开回来,顺带让他通知下去如果他晚到公司,上午的 会议就延迟,一切都交代妥当才安心下来。 路上果然碰见堵车,到公司楼下早已经过了开会安排的时间,一路匆匆上楼助 理邓辉很有眼力的站在电梯口迎他,看见他一身拧的像梅干菜一样的穿着,到底没 绷住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佟夜辉不想跟他啰嗦,疾步往自己办公室走,头也不回的交代:“给我去准备 一身衣服,我要洗个澡,通知他们20分钟后开会。 邓辉跟了佟夜辉时日也不短了,知道他的脾气,赶紧几步赶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两人正准备进门的时候,对面的一间门也正好开了,里面走出个大个子,看见佟夜 辉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走过来问道:“夜辉,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这身打扮?” 正要进门的两人被拦在门口,正推着门的邓辉扭着身对来人招呼了一句:“杜 总。” 杜总就是当年的小五,只是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了,他朝邓辉点了一下 头,算是打了招呼,邓辉进了门,留在门外的佟夜辉注视着杜诚张了张嘴,停顿了 片刻最后转身进了办公室,杜诚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进到门内,佟夜辉直接往里面的休息室走,邓辉已经在里面准备他的衣服,进 到屋里他站在床边直接脱衣服,脱到裤子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钥 匙递给邓辉:“给我配一副新的来。” 邓辉一看就知道是房门钥匙,样式却是老旧的不像是能出自佟夜辉之手的东西, 不经有点疑惑,可他也没表露出来,应了一声就收进了口袋里,这时正好杜诚也进 来了,邓辉知道这两人肯定是有话说,招呼了一声就出去了。 杜诚进来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佟夜辉:“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弄这一身。” 佟夜辉弯腰脱鞋子,隔了一会才用不高的声调说:“小五,憾生回来了。我昨 天就是去接她了。” 房间里忽然包围起一种沉闷的压抑,杜诚的坐姿好像僵硬了,佟夜辉解皮带的 铜扣碰撞声听着格外清脆。 忽然间杜诚就说:“我不想见她。”然后又恍惚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虚弱笑 容,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她以前还叫我五哥来着,往前几年都不想的,怎么这日 子越久就却越记得清楚了,其实她也没哪不好,当初怎么就、、、、” 杜诚最后的几个字被他关在了门外,佟夜辉搭在裤腰上的手半天没动,等杜诚 出去了半天他才两脚踢掉裤子,折身进了浴室。 收拾好自己,佟夜辉步履健硕的往会议室走,这一天的会议是整个集团公司的 上半年度总结会议,这个会召开之前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下面各个分公司的经理 负责人都在这一天被招了回来,谁该升,谁该降,谁该被调走给人挪地方都在这一 天里见分晓,他衣着得体,面容整洁,姿态风流,人又长的好,走动间浑身上下无 懈可击,邓辉在前面给他引路,为他推开厚重的会议室大门,里面的各路精英瞬间 起身。 佟夜辉进门后特意看了一眼副总位置上的杜诚,两人的目光相接时,杜诚眼里 一片平稳,目光沉沉,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人,人生的 取舍之间比谁走的都清楚明白,佟夜辉转回目光进入会议的议程。 如今的他们都今日不同往时,五年前他们脱离了原来的那个生意圈子,手里拿 着大笔的闲钱转而开始投资房地产业,当时的房地产业正是黄金时期,他们拿钱贿 赂圈地,囤积了大量的土地积压一段时间再转手卖出,一两年的时间他们积累起了 天文数字般的财富和深厚的人脉。 佟夜辉这些年间在不断的进步,越有钱,眼界越宽,野心抱负也越大,他脚步 从来没有停止过,暴发户的身份不满足他,房地产业最鼎盛的时期他忽然转向生物 制药方面做起了实体,他做生意的眼光独到,人也越发老道,年少时的莽撞收拾的 干干净净,在这欲望横流的物质世界混的风生水起,没有深厚的人脉根基,他就用 钱给自己架起一座保护伞,生物制药方面初见成效,稍稍有些稳定的时候他又看上 了能源环保这一块,去年他开始牵头往内蒙古那边投资风力发电,今年一个八十多 亿的工程被他拿了下来,现在他手里有钱有项目,俨然已经成了B 城商业圈里的一 个大佬,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大佬。 佟夜辉的脚步迈的很大,但小五,也就是现在的杜总也没有被他拉下,杜诚的 野心没有佟夜辉大,但他为人稳重,人越有钱越有身份,当你什么都不缺的时候, 品行也就有了,这就是所谓的发财立品,佟夜辉身边需要一个信任的人,两人一路 走来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合作默契,谁也没丢下谁,站在如今的位置他们再回首时, 当年在夜市里拼杀的莽撞少年身影已再不见踪影,他们都脱胎换骨成了完全不一样 的人。 结束了一整天的会议,佟夜辉在会议室门口和杜诚碰在了一起,杜诚有话想说, 佟夜辉看出来了,但他没说出来他也没追问,侧生绕过他,回了办公室,办公桌上, 吩咐邓辉配的钥匙已经放在那里,他拿了钥匙就下楼下班了。 出了公司佟夜辉开车去饭店结结实实的打包了一堆东西,又马不停蹄的开车去 了憾生那里,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内所有的窗户大开,空气对流着吹着一阵 阵的热风,阳台上飘着一层层的布料,窗帘,床单被套,还有几床被褥,屋里飘散 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憾生抱着膝盖蜷成一团,看见忽然用钥匙开门进屋的佟夜辉脸上一片惊讶之色, 但惊讶的神色也就是在她脸上定格了弹指之间,转瞬她又把眼睛转回了前方的电视 上,电视里正乒乒乓乓的演得热闹。 憾生窝在摇椅里,椅子有规律的前后晃动着,她身上穿着她高中时的校服,白 色的水手服衬衫短裤,因为年月过久泛着一层黄渍,衣服也肥大了几圈穿在她身上 晃晃荡荡的,佟夜辉有片刻的走神,这种标志性的衣服能让人的记忆倒退十年,但 他已经在现在的憾生身上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憾生瘦了,她以前是张大饼脸,五 官好像总是模糊不清的样子,如今瘦了到把鼻子眼睛都伸展开了,看着清秀许多, 她从见面伊始就沉默着,行走动作间都迟钝缓慢。原来痴肥的憾生,冒着傻气的憾 生,扯着嗓门叫着他“佟夜辉”的憾生,那个让他腻烦的憾生,、、、没有了。 佟夜辉一言不发的把打包的饭菜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来,看着一边的憾生, 心里有点感怀人生的感觉,他还很年轻,他不是一个经常会回忆的人,但憾生占据 了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他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都和她有关,他发现在他是可怜憾 生的,可怜的憾生冷不丁的就能触动他点什么。 静谧滞缓的空气又在这个空间里流动着,连电视里热闹的人声都打不破的僵局, 憾生盯着电视看不言不语,对家里多出来一个人没有一点反应,佟夜辉盯着她看了 一会出声说:“憾生,天晚了,吃晚饭吧。”说完他起身去厨房拿了碗盘来装饭菜。 佟夜辉摆好了饭菜转身准备又要去叫憾生,憾生却在这时笨手笨脚的弯腰穿上 拖鞋,然后起身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她端着一碗面出来,还是和昨天一样的西红柿 鸡蛋面,她小心翼翼的护着手里的面碗又坐回摇椅里,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佟夜辉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来一回的憾生,他静默的看着憾生缓慢的吃完一 碗面条又去厨房洗碗回来又躺回椅子里,目不转睛的看起了电视,始终没再看他一 眼,他没说也没动,脸上始终是古井无波的,看着憾生躺在那里椅子又慢慢的摇起 来,他拿起面前的碗筷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 佟夜辉吃饱了,面前还剩下一大堆,他收拾了收拾全部拿进厨房装了垃圾袋, 倒剩菜的时候看见早上他买的早餐好好的躺在垃圾桶里,他也只是一愣,随后面无 表情收拾好了垃圾袋,提着放到了门外,回来又接着洗碗,收拾干净了厨房的卫生。 憾生始终在看电视,佟夜辉打扫好卫生后,就出来一直坐在那里陪着她看,一 屋子的尴尬沉默。 到了晚上九点半,憾生终于起身,她来来回回的往阳台跑了几趟把白天晒在那 里的床单被褥都收了回来,看着她来来回回的跑,佟夜辉的眼睛不自觉的跟着她转, 他记得以前的憾生也喜欢没事就把被褥拿出去晒,她说被子晒过了有太阳味,睡着 暖和舒服,只是那时候憾生是不会不理他的,反而做了一点点的事情都要有意无意 让他知道,让他觉得她很贤惠,那时候他很厌烦她这种行为,但为了维持表面的平 衡却也得露着笑脸哄着她,就是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厌烦,只是这种厌烦已经和原 来的大不相同,当初是完全的抵触那个人,而现在是不愿意去回想,而憾生却总是 让他不自觉的想起一些事。 佟夜辉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他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不好,不愿再 拿眼睛去看憾生,憾生也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铺弄好了屋子里的两张床就去浴 室洗澡,出来后直接回了她妈原来的卧室睡觉去了,进门的时候也没关门,好像这 屋里真的从始至终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佟夜辉一个人一直坐到夜深,他坐了很久房间里的憾生一点动静都没有,最终 他站起来,关上一直没有停歇过的电视,然后他站在客厅中央停顿了片刻,回身朝 两个卧室里看了看,憾生睡得那一间毫无声息,隐约看见床上的人还是昨天睡觉的 那个姿势,旁边的房间里昨天光板的单人床上铺叠着整齐褥子枕头,床头还放了一 条毛巾被。 佟夜辉看着那张空着小床一会,最后转身走进了浴室,不大一会他洗了个澡, 出来也没有睡衣穿干脆直接穿着内裤就进到屋里往那张单人床上躺了下去,头挨着 枕头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叹出一口气。 现在这种境地,佟夜辉也觉得为难了,他知道憾生肯定是恨他的,但他不知道 她要什么,或者想干什么,什么杀人放火,报复之类的,以他了解的憾生她没那个 脑子也没那个勇气,人就是再变也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忽然变得聪明了,憾生现在 这种愚笨的畏缩姿态又让他厌烦了。 接下来的几天佟夜辉根本没有回过自己家,下了班就到憾生这里来,而他们的 关系则始终没有进展,憾生一直不开口说话,随佟夜辉在她家里来去,既不阻止也 不分给他一个眼神,她自己活在自己的空间里,既不出门也不对外交流。 天气热的像下火一样,尤其是憾生住的这种老房子,白天一天晒透了,到了晚 上就像蒸笼一样,佟夜辉天天住在这里半夜总是一身一身的汗醒过来,他每天带来 的吃的憾生从来不碰,她每天的食物就西红柿鸡蛋面,天天顿顿都吃那个,她回来 后连这个小区都没出过。 佟夜辉不知道憾生要这样多久,他不知道憾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跟他开口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把话说清楚,憾生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她只要她能说出来, 他知道其实憾生总有说话的时候,只是时间的问题,但他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这样 耗着,他坚持不了多久。 到了周末这天,佟夜辉白天在公司上班,杜诚在下午的时候推门进来,两人坐 着商讨了一些闲事,最后基本都没话了,杜诚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佟夜辉知道他有 话要说,也不催他,坐那等他开口。 杜诚这些年越发沉稳,他高大壮实的身材收在西装里,人看着是个精干内敛的, 他斜靠在佟夜辉桌子前面的座椅里把前面无关紧要的话都说遍了,终于说道正题: “任静今天跟我打听你最近在忙什么呐?” 杜诚这些年的心思也变得很迂回了,他想问佟夜辉的问题也会转个圈用别人的 口吻问出来了。任静是佟夜辉正式的女朋友,是个律师,本来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 作,后来被派来做佟夜辉公司的法律顾问,现在两人就在一个楼里上班。 佟夜辉在大班椅里坐的平平稳稳:“我这些天一直在憾生那里。”他垂着眼皮, 轻描淡写的回了杜诚一句。 说道憾生他们似乎都不自在,短暂的沉默了一会,杜诚看着别处一会问:“夜 辉,憾生那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佟夜辉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他看着自己的脚下,慢声说:“看她想要什么吧, 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 杜诚把眼神挪回来,看着佟夜辉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难免有点语重心长 的味道:“夜辉,算了吧,她跟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你给她些钱,把她以后的生 活安排好就别在和她掺和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的。有些帐是还不起的。” 佟夜辉难得的觉得一种无力感充斥在身体里,憾生让他觉得疲惫,他捏着眉心 对杜诚说的有点虚弱:“我知道的。” 两人再是无言,对憾生他们都觉得尴尬和无力,后来杜诚出去,佟夜辉一直在 办公室里枯坐到下班。 临下班的时候,佟夜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任静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两声那边 就接了起来:“你好。”电话里的女声低沉而缓慢,带着磁性和稳定人心的缓和。 “今天周末晚上出来吃个饭吧?” “好,我也下班了,楼下碰面吧。” “嗯。”挂了电话佟夜辉长长呼的出一口气。 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佟夜辉在公司楼下等着,任静身上有很多优点,守时, 公私分明,待人接物进退得当,做事果敢干脆少有小女人的拖泥带水黏黏糊糊,是 个内外兼修的都市女人,也是佟夜辉心目中理想女人的典范,他这人在男女之事上 欲望不重,也可以说他的心思没在这上面过,所以私生活很干净,交了任静做女朋 友就本本分分的两人一直都相处的不错。 等了没有五分钟,佟夜辉扭头正看见任静从办公楼里出来,她是个什么事情都 捏那的很好的女人,约会时即会让你等她但也不会让你等很久,既有女人的矜持也 有守时的好品格,她走动间迈着很大的步子,带着她身上的纱裙一阵飞扬。 佟夜辉俯过身去给她开了一边的车门,女人利索的跳上车,咧嘴大大的笑了, 她其实不是顶漂亮,额头很大,嘴也很大,但搭配在一起也不难看,自身也带着一 种自信的气质,什么都遮盖了过去。 任静坐稳扭头笑着跟佟夜辉打趣:“嗨!好久不见啊。”佟夜辉笑笑接受了她 的奚落,没有接话,埋头点着火把车开了出去。 吃饭的地方选在一家西餐厅,任静选的地方历来都是环境要一流的,里面光影 浮动,暗香飘浮,其实看在眼里比吃到嘴里的有滋味。 任静很注意身材,晚餐一般进食很少,她早早吃完了笑眯眯的一手撑着下巴, 看着佟夜辉,佟夜辉知道她摆出这个架势那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他加快解决完了自 己盘子里的东西,拿起餐布擦擦嘴角,适时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说吧,你要跟 我说什么?” 任静看着他还是笑眯眯的:“说吧,你最近在干什么,怎么手机一到晚上就打 不通?” 佟夜辉今天这样一个身份地位,早就懂得怎样运用语言坦诚的技巧,他对着任 静轻轻笑了笑,带着一点安抚的味道:“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前两天刚出狱,我最近 都是在安顿她的事情。” 中国的语言里第三人称的“她”是听不出男女来的,佟夜辉的坦诚是建立在某 些基础上的,任静直觉的反应出狱的是个男人,她面带担忧问:“你有麻烦吗?” 佟夜辉保持着笑容摇了摇头:“你不要操这个心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任静是个有社会阅历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选的男人没有正规的高学历,也没有 家世背景,如今的成就都是自己在摸爬滚打换来的,她知道这样的人成功之前必然 有不为外人知道的过去,这种事情不会多光彩,男人不会愿意说的,她追问下去那 也是给两个人都难堪。 既然问出来的结果不是对自己的感情有威胁的,任静也就不再问了,这个话题 就算是过去了。 两人隔着一张小巧的玻璃桌喝着东西,任静的心思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然后 她弯腰拖着身下的椅子往佟夜辉那边挪了挪,说话之前笑容里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的羞涩:“夜辉,我们在一起有两年半了。” 佟夜辉喜欢任静身上的这些小动作,由她做起来有女人味还不做作,她在外面 其实是个强势的女人,但她知道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强势,有要求的更是知道要放 软身段,他知道任静这是有什么要求要提了,他好心情的笑笑的,无可无不可的 “嗯”了一声,耐心的等着她接下来要提什么要求。 “你有想过结婚吗?”任静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了刚才羞涩,话语里还带着点硬 邦邦的味道:“人家说,谈恋爱最长的期限就是两年半,过了这个时间段,就过了 结婚的激情,我有个朋友和她男朋友谈了十年,开始的几年还是个娇俏的美女,可 一过了三十她在她男人面前却越发的没有底气,那男人也不提结婚的事,她也不敢 说了,怕说到最后就说成分手了,她那么患得患失的过着,我看着心里害怕,我都 28了,我不想跟她一样。”任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说起来她比佟夜辉还要大一岁, 虽然她的家世好,底子厚,但皇帝的女儿变成老姑娘也掉了一个档次啊,佟夜辉年 轻又是男人,他耗得起,可是自己耗不起。 任静脸上流露出来的是真正的愁苦,佟夜辉恍然明白她这是在跟他求婚或者是 逼婚呐,佟夜辉有片刻的呆愣,他曾经想过如果憾生要是要感情,他愿意跟她结婚, 他跟任静两年多来相处的平平淡淡,激情不多,感情也没有多深厚,或者也可以说 他这人天生薄情这世间跟谁都没有多深厚的牵绊。 任静微微垂下头,愁苦的表情也是撅着嘴,眉宇间哀伤的情动不多,佟夜辉脑 海里想起憾生,憾生总是给他的是一个背影,她是个真正的哀伤人,她周围的气压 总是很低,眉宇间有浓的化不开的阴郁,和这样的人结婚生活半辈子,这个帐他承 认自己还不起,杜诚说得对,憾生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有些帐,还不了,他半垂 眼帘,说话的声音很冷淡:“好。”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的一个决定也轰然一 声尘埃落定。 任静豁然抬头,瞬间笑脸如花,她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看着面前明媚笑着的女 人佟夜辉告诉自己这样没有错,对面的女人难得的各方面都好,这样的人才应该是 他将来的人生,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选择,他只是和往常一样选择了对的。 一顿饭吃的任静很高兴,挽着佟夜辉的手走出餐厅,一直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真的曾经觉得幸福这种东西好像真的在跟她招手。 佟夜辉没有送任静回去,他跟她说还要去照顾朋友,任静当然懂事的放行了。 两人在餐厅前面分手,佟夜辉看时间只有七点多,还是又跑到一家酒楼打包了 饭菜去了憾生那里,他知道自己买回去的东西最后肯定是进垃圾桶的命,但他还必 须买,好像只要有一次他中断了,有些东西意味就又不同了。 进门的时候憾生还是蜷缩在摇椅里看电视,佟夜辉进门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把买来的外卖放在茶几上,佟夜辉还是例行公事的招呼憾生:“憾生,你吃过了吗? 要是没有就来吃点吧。” 憾生是当然不会应他的,佟夜辉坐进沙发里看着她,他每次来憾生都是在看电 视,可他觉得憾生其实看得不是电视,她只是在发呆,电视总是停在一个频道上, 人家演什么,她就看什么,从来不换台。 呆呆坐了一会,佟夜辉走过去蹲在憾生的脚下,缓缓的开口:“憾生,你怎么 就不说话了,跟我说说话吧。” 憾生抱着自己的腿,看着前方的眼珠动都没动一下。 “你恨我,我欠着你的,我是认的,可你要跟我说,我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 你舒服了。” “憾生,恨人,也要用力气去恨的,自己也不见得多好受,就像我欠着人的也 同样不好受一样。” “憾生,我们都让自己好过好不好。” “憾生,我给你一笔足够过你余生的钱,安排你出国,国外比我们这里的人观 念要进步,你换个环境,说不定心境就会不一样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答应了, 让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憾生一直沉默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唯一的一点变化就只抱着膝盖的手指关节越 捏越紧,指甲完全变成了白色,她终于开口:“这,里,是,我,家。” 憾生的声音生硬好像每一个发音都让她困难,这是佟夜辉五年来第一次听见憾 生的声音,不连贯的一字一顿僵硬的吐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他们还住在一起时,憾生在厨房里扯着嗓门喊他:“佟夜辉,吃饭了。”那年月里 天气也如现在一般炎热,憾生的声音让他从里到外都泛着一股湿乎乎的粘腻厌烦之 感,当时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憾生淌着一脸的汗,围裙在她的腹部勒出一节一节 的肥肉,她端着汤碗走出厨房,朝着他又是震了一嗓子:“赶紧的啊,吃饭了。” 大饼脸,眼神总是冒着傻气的憾生和眼前眼里充满忧郁的憾生重叠在一起,佟 夜辉一阵尖锐的心酸,不能再这样了,他下定决心,再这样下去,憾生会彻底的把 他拉出自己多年经营的人生轨迹,他抚上憾生的手,再次低哑的说:“憾生,我要 结婚了,走吧,走了我们大家都清净。” 眼泪顺着憾生的脸颊落下来,她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被人一点点的逼到了绝 境,这男人还能残忍一点吗? 憾生的眼里蕴含着一种要喷薄而出的愤怒情绪,她想尖叫呐喊自己的哀伤愤怒, 但很多年来她就习惯了,不喊不叫,甚至不说话了,喉间哭喊之声被压抑住,最终 泄露出来的一点点漏音,比尖叫,呐喊更绝望。 佟夜辉仰着头硬着心肠又说了一句:“憾生,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这 话说出,他知道自己很无耻,但这一生他也就在憾生面前无耻了,他出了这个门依 然是光鲜的一个人,憾生是他的罪,他会把她埋在心里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 包括憾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