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在,十三岁的寞儿盯着屋后祖坟圈里的爷出神。爷已经扫完第六座,寞儿爹 的坟。寞儿看看表,一小时四十分,爷今年扫坟的速度比去年又慢了十分钟。寞儿 知道这不仅因为沙子埋坟一年比一年厚,最主要的是爷一年比一年老。寞儿长叹一 声,寞儿八岁离开镇小学时无师自通学会了叹气。 爷拖着铁锹和扫把在寞儿视线里越走越近,爷的步态已明显拖泥带水,寞儿怕 死了,十三岁的寞儿知道人一直老下去就是死。 想到爷会死,寞儿心里一觫一觫,是伤心更是恐惧。自从上个月绳绳家搬到镇 里去,克拉克勤村就剩爷和寞儿了。爷说往东走十八里是克拉克勤监狱,好人坏人 好几百呢,往西走十八里是克拉克勤镇,男人女人好几千呢。监狱寞儿没去过,镇 子寞儿五年前离开镇小学后也再没去过。寞儿怕人也怕鬼,怕黑夜里长舌头绿眼睛 的鬼。所以寞儿从八岁起再没离开过克拉克勤村。寞儿守着爷,守着爹、太爷爷们 的坟,和戈壁滩里的旱蛇、小耗子、蚂蚁说话、交朋友,寞儿觉得日子过得还行。 爷走到家门口时,太阳刚从戈壁滩上跳起三尺,和爷腰眼子一般高,太阳照在 爷腰眼子上,他的四肢都披了闪闪金光,看上去依旧魁梧高大,寞儿心里踏实了。 寞儿跳下窗台,从灶间倒两碗奶茶,拿两只鸡蛋,一块酥干的油囊,她只小手 一拍,馕就碎成两半,寞儿拣大的一块递给爷说:“爷,吃早饭。”爷接了油馕, 顺手摸一把寞儿的脸说:“好娃,知道疼爷。” 爷三口两口吃利索了,咕咚咚喝奶茶。爷六十八了,牙一颗没掉,能咬开五月 的嫩杏核。克拉克勤村水少但水质好,克拉克勤村人喝这水都长一口白亮亮硬邦邦 的牙。爷说往西十八里往东十八里都不行,监狱喝涝坝水,镇上喝工业水,爷把自 来水说成工业水,爷说监狱人都烂胃镇上人都黄牙,就十八里路,地气差这远,可 惜啊,守不住了,爷最后总叹口气这样说。 太阳照在对门的墙上。爷抹去嘴角的馕渣说:“寞儿,给爷上门口看人去,爷 要擦刀。” 寞儿斜坐到了门槛上,一只小耗子走过来,寞儿掰一小块馕给它,小耗子捧上 馕咯吱咯吱啃,啃完腆起肚子四平八稳地走了。一只小蚂蚁发现了小耗子剩下的馕 渣,兴高采烈跑来,不一会儿引来千军万马,它们相帮着举起馕渣,快活地走了, 寞儿能听到它们快乐的歌声,它们都是她的好朋友,它们总是一大帮子来来去去, 又友好又亲密,寞儿挺羡慕它们。寞儿向远望,看见了阳光在空气中舞蹈,没有人。 可爷不放心,爷每天擦刀都要寞儿上门口看着。 寞儿觉得人就不如小耗子、小蚂蚁,人吓唬人,人欺负人,人还得防人。 寞儿看远处看累了,歪头看爷,看爷手里的刀。爷说刀比寞儿大比寞儿爹大比 爷大比爷的爷大,爷说刀是宝刀,有一天,寞儿嫁人要带了刀走,走到天涯走到海 角,鬼邪都近不得身。扫坟、擦刀是爷每天必干的两件事。 刀擦好了,爷把它挂在日头直射的那面墙上,爷说刀要每天见日头,要不刀就 呆了。刀挂着,寞儿有点迷瞪,分不清是刀亮还是日头亮,是日头光照着刀光还是 刀光照着日头光,迷瞪着,寞儿想起三岁那年那晚听爷讲刀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