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节 交代 从师大附中出来后,刘青没“敢”先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姐姐的单位。其实, 她就是先回家,家里也没人,父母都还没有下班回来。她怕自己一人在家,父母回 来了,要单独面对,不是周末她中途回家,一定让父母觉得奇怪,他们一进家门, 看到她,一定要问的。 其实,父亲和母亲,说来她哪个都不怕。父亲性格又柔又蔫,不用提了;母亲 虽比父亲“厉害”一些,也只是相对的,和别人家那种厉害的妈相比,母亲就算是 好脾气的人。她的“厉害”主要是在管家方面,她在花钱上控制严格,有计划,从 不超支;对父亲管得也严,不许他吸烟,控制他进酒,生活中,丈夫的做派只要有 她看不上眼的,她都要去说他,纠正他,在这点是爱“唠叨”的。而对于孩子的学 习方面,她就缺乏了管理的能力,只起个标志性的“监督”作用。她是一个平庸通 俗的妇女,自身文化水平只有初中,参与不了她们学习的程度,也就管不了实质。 在这方面,她“唠叨”不出多少道理,只能从嘴里说出一些诸如“好好学吧”一类 大众化的陈词,冠冕堂皇的,没有任何的独到见识,这也像是机械式的管理,只是 一种流程,流于表面的样子、外观的形式,是一样的轻重缓急。 刘青想,父母要批驳她的话,她早就想好了各种理由用来解释自己的“退学”, 他们根本说不过她,到头来,她肯定胜利。她怕的不是这个,怕就怕父母的“不说”。 以他们的以往做派,她能够想象,他们听后,只会面面相觑,大不了说上一句:不 上就不上了,以后好好工作吧。他们不会追问她许多为什么,她简简单单就可以混 过去,可她不愿意是这样的局面。他们越是不说,她就越觉得是自己在“欺负”他 们,是理亏;他们不说,场面“冷场”,她想狡辩都没有机会;狡辩可以展开自己 的心房,让他们理解个透,也让自己解脱个透,负疚之感消去的就快;他们听不听 无所谓,对她有所谓,她在乎他们心里对她的真正看法,她不想让他们心里藏着她 是“不懂事”的。去找姐姐,是因为有姐姐在场,场面会“活跃”,她可以因此释 放出内心所有的理由,她想让姐姐先说,就带动起了她说的机会。姐姐表面上看着 蔫,不爱吱声,实际上是在该说的时候还是能说的人,说起什么事,就要一定认真 投入地说个清楚明白。平时,刘青和姐姐关系很好,姐姐长她三岁,生活上,姐姐 以长者对她关爱有佳,也有些宠她,她在姐姐面前常会耍点小赖皮什么的,姐姐也 都让着她;姐姐也是她的知心朋友,她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在发言权上,她们是 平等的;姐姐极少对她说教,跟她说什么,都是商量的口气,姐姐的话,她听则听, 不听就变为“耳旁风”了;姐姐也不计较她“不听话”,反倒姐姐惯她,有时会听 她的话的。 姐姐在西固区的一个工商管理所工作,刘青进来的时候,姐姐正没事,和办公 室的同事在聊天,她提着脸盆用具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前,姐姐一愣,问:你怎么把 东西拿回来了,不住校了?刘青瞟了眼办公室的人,不想当着他们说,把东西往地 上一放,说:出去说吧。说着转身出了办公室。工商所是平房,刘青一直出了工商 所院门,来到了路旁的一棵杨树下。姐姐见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就感到“有情况”, 情况不一般。刘青和盘托出了一切,姐姐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她沉着脸说了句:你 太不象话了!刘青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么厉害的脸,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嘴上却硬 着说:我学不进去,就学不好,学不好明年肯定还落榜,继续上下去,还有什么意 义。姐姐不吱声,眼睛瞪着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片刻,用力地说了句,我不去替 你说!说完转身向单位走去,刘青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心里想,姐姐能这样,看 样子父母的反应也会不同寻常的,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了。既然已经套上了姐姐,就 要一定请她为自己扳平“退学”的事。 姐姐气是气,回到家,还是主动替她向父母讲明了一切,说的时候,语调里不 由自主地向着了她。正如刘青猜测的,父母的反应果真不同寻常,父母听后半天没 有说话,刘青坐在床角,背对着他们,闯了大祸似的低着头,不停地抠着手上的指 甲。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向她问:你是真的学不进去了?刘青怔怔地望着母亲, 点了点头,母亲默默地掉出眼泪,伤心地说:你的心气那么高,到头来就是这个结 果?我都替你不甘心哪!我和你爸虽然平时不怎么管你的学习,我们心里对你可是 一直是有大指望的,你怎么就不给我们争口气呢?说着母亲啜泣了起来,那委屈的 样子,仿佛女儿的路走到了尽头,自己也跟着走到了尽头。一旁的父亲跟着也抹起 了眼睛,刘青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哭,她招架不住,双手捂住面颊,也呜呜的哭了起 来,他们的委屈、失望就是她的。姐姐这个时候勇敢地站了出来,不满地大声说: 又不是吊丧,哭什么哭!刘青收住了哭,露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唏嘘着说:上了 大学后能得到的东西,我不上大学也同样能够得到,不信,以后走着瞧。这么说, 心里也是下了决心,自己今后的生活工作一定要比过上了大学的人。这也是年轻气 盛,心高骛远,什么事都敢想敢说,却不管能不能做到,不计后果的。大动干戈一 场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第二天,刘青的父亲,一个人去师大附中取回了刘青的被 褥。 西河饭店的情况,并非像刘青想的,她原以为自己做前台的服务员,本来招牌 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星期一到了西河饭店,招进的八名人员,只有三人进了前台, 另外五人包括刘青,被分配到了饭店里的“山西面馆”做服务员。据说进前台的三 人都是有后门的,刘青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像受骗了一样,在她看来,在前台工作, 体面又上档次,而去山西面馆端盘子,太跌份。她冲动地找到有关负责人,负责人 笑盈盈地向她解释说,前台原来已经有了六名服务员,怎么再能进八名呢,要不了 那么多,进三名就够了;招聘时没有提山西面馆也是合理的,西河饭店就包括了山 西面馆,总不能打着山西面馆的牌子来招聘吧,那不成了下级越了上级的头衔嘛。 刘青又问:我还是破格录取的,我的条件差哪儿了,凭什么让我去山西面馆?负责 人笑着安慰她,说:都是服务员,没区别。刘青不屑地说:餐馆服务员要端盘子端 碗的,怎么能是一样呢。负责人收起笑,严肃地说 :你这样看问题可是不对,位 置不同,分工也就不同,性质都是一样的,都是服务劳动,你年轻轻的,就好轻避 重,对你将来发展可不利。刘青没听一样,反问:走后门的人为何不去山西面馆? 负责人脸色难看地说:谁走后门了?没凭没据的,你不要胡说八道。刘青还是不服 气,说:反正,我不想去山西面馆,如果非去不可,我就不做了,我来这儿不是为 了端盘子的。负责人不客气地说:门敞开着,你想去哪儿都成!你以为你是谁,是 公主,我们得为你服务?刘青觉得受侮辱一般,气恼地说:走就走,谁稀罕你们这 儿!说完,转身就走了,一口气走出了西河饭店的大门。走着走着就有些后悔了, 想回头,自尊心又放不下,一咬牙还是离去了。这时还没有办理转入的任何手续, 说走就走了,倒也简单。路上,她想了又想如何向家人“交代”,最后,觉得实话 实说最好,家里人肯定也不支持她去做餐馆服务员,她想,“大关”都过去了,这 小步算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甘的倒是前面白白为那“好”工作空欢喜了一场。 这天之后,刘青开始了“待业”的日子,这一次她省去了“找工作”的力气, 找工作的任务落在了父母和姐姐的身上,她不必像在师大附中自己亲自查阅报纸了, 她现在也是不方便去查报纸,家里没有订报纸,她去哪查呢?父母和姐姐在单位, 顺手就可以为她做了。在1990年的时候,兰州还没有人才交流市场,找工作只有通 过看报纸或是托人这两种方式了。为刘青找工作之前,全家人围在一起,为此特别 进行了讨论和商定,明确要找什么类型的单位,圈定出一个方向再执行,不能盲目 地见单位招就找。他们先听了刘青的意见,刘青当然要去好的单位,她提出的要求 是:以事业单位为主,企业单位为辅;在企业单位的话,工作一定是“坐着”工作 的,不能是“站着”的。她认为站着工作的,肯定就是干劳力活儿的,就像她的父 母,典型的做工人,她不愿意,也觉得自己干不了那苦活儿;还有就是,一旦转进 去了,就难熬出来了。在这点上,家里人同意她的建议,他们也不希望刘青去“吃 苦”,一个女孩子的,工作能好当然就要往好的找了。他们补充说,“坐着”的也 不见得都是好,比如:排版工人、公共汽车售票员、做服装的工人等,又苦又累, 她都是干不了的:“站着”的也不见得都是坏,比如:像西河饭店原来她看上的前 台服务员,餐厅的收银员,大商场的售货员,女孩子干,不脏也不太累,还是可以 的,刘青也没有反对,家里就照着大框架为她找起工作来。 父母是工人,在单位都是要实打实守在岗位劳动的,少有时间去翻报纸“找工 作”,他们主要通过向同事求助,有一个情况,就带回一个情况,征求一下刘青的 意见,刘青不满意,他们也不强迫,继续再等同事新的消息;姐姐坐办公室,看报 纸很方便,在报纸上“找工作”是主项,同时她也兼顾求助同事。有他们的操心, 刘青只需呆在家里“等”就够了,她想:撒的网这么大,总会等来一个好工作的。 一个月下来,情况并不是像她想的容易,家里人倒是带回了几个“信息”,却都是 用不上的,有好单位,招的也是做办公室的,人家要至少是有中专以上文凭的;然 后就是“差”的单位或是“差”的工种要人,要的都是干粗活儿的,不是她能干的。 提到这些的时候,家里人和刘青都是不说话,只听得他们重重地叹口气,一切的怨 罪和无奈全在这口气里。刘青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难过,心里觉得自己走“惨”了, 恨不能重新使出劲学习去,回头又觉得力不足,心里的力量又软绵绵地缩了回去。 一个月后的日子就入冬了,进入冬季就奔着新年走了。这种期间,从找工作上, 已经进入了淡季,各单位到了年底,都在忙着年底的结算,年底的总结,没有完成 任务的忙着赶进度,只有旧事处理消停,才会安排新事。招聘属于开年的事,所以 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少有单位能够有“心思”招新人。这样,一天天过去,就越接 近新年了一天,招聘的信息从少到无了。刘青和家里人也放弃了年前找工作的念头, 等到1991年的开春后再说吧。 刘青原来以为到开春是一个漫长的日子,是需要“熬”的,过着的时候,不经 意就过去了,入冬到开春,就像昨天到今天,睡一觉就是了;做过的事,数都数得 清楚的,就那么几件,却将实打实的日历翻去了几十页,像是跳过来的,不是一页 一页撕下去的。对于刘青,这样的感觉只是“头着”,“头着”就是个头,起了头, 就不会没有往下了。这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预示,像一个征兆似的,又玄妙又真 实,唯物又唯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