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江湖郎中!是那时的农村神仙般的人物了,因为他们不是跟着元始天尊太上老 君在某某山里炼丹学道,就是跟着医仙孙思邈、药神李时珍在某某山里采药修仙, 修炼到了一定的火候,就听从师命出山救苦救难,以修得功德圆满而得道成仙。而 那时的老百姓对这些是相信的,即使疑惑也不敢说出来,生怕得罪了这些看不见摸 不着、说无却有、说有却无的神秘的东西,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给自己带来意想 不到的灾害的。而这些江湖郎中的治疗方法和所开的药方比那些偏方还玄乎,而且 对那些偏方嗤之以鼻,这更使人们对他们信服了,因为敢公开嘲笑悠久神秘的偏方 的人,一定是有两下子的人,所以有病的人总盼望着这些云游天下、居无定所、神 出鬼没的人物忽然出现了,就像看见了救星那样去找他们。虽然那时大破迷信,可 迷信仍像蓄根草那样,你刚割过就又撅出了新芽。但那时的农民又很听毛主席的话 ——只有中国的农民才能解决这种矛盾。 现在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撂下饭碗就跟着刘三牛往他家跑。刘三牛激动地就跑 就述说着这郎中非凡的手段,仿佛他一直跟在这郎中身边亲眼所见似得,而两口子 恭顺地听着,就如同听着大恩人在说话似得,而刘三牛也不由得以恩人自居了,因 为他是特意为他们把郎中挽留下来的,同时他也像做了一件积大德的事那样的骄傲 着。 就凭那身藏蓝色的道袍和道帽,两口子就认定那确实是神仙般的郎中了,就如 同凭着那一身龙袍龙冠,臣民就认定那是皇上了,原来那时的农民认定衣着是人的 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什么样的人就该穿什么样的衣装,一旦僭越就犯了王法了。是 的,就凭着这一身衣装,郎中那张圆扁的脸,郎中那两道短而稀的眉毛,郎中那两 双小而浑浊的眼睛,郎中那一张薄薄的、左嘴角略微向下歪的嘴,和嘴唇上稀疏的 几根黄胡子,在两口子眼里不同凡响起来,犹如龙袍之上皇冠之下不管是一张什么 样的脸,也都不是凡人可相提并论的一般。这似笑非笑地坐在炕沿上的郎中竟然生 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来,使两口子憟然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刘三牛赶紧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地对郎中说:“这就是那个抽羊角风的娃娃的父 母。”又转过头来冲两口子眨眼催道:“还不赶快说说大娥是怎么得的羊角风?” 就如同好不容易替人向皇帝讨下人情来的宠臣,生怕皇上再改口,赶快催那人谢主 隆恩一般。赵白氏就看着丈夫,在农村女人眼里,当紧堂头上是该男人出面的,自 己要是出面,就顶如打了男人的脸。可笨嘴笨舌的丈夫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来,她 只得结结巴巴替丈夫说了女儿的病情。也就是说看似柔弱胆小的女人,在当紧场合 要比男人冷静沉着。在她说的过程中,那郎中一直筒着双手低眉垂目,一副寂然入 定神游八级的样子。她真怀疑郎中是否在听自己说话。 可她的话刚一停,郎中的眉头一跳,眼睛豁然睁开了,炯炯有神地盯着她说: “把你女儿的生辰八字报上来。”这目光使她不由得一哆嗦,仿佛一束针尖粗的冰 水射在了她的脸上似得。她努力使惶怵的思绪静了下来,从而能准确无误地把女儿 的生辰八字报给郎中。郎中听完了,筒着的双手缓缓分开来,轻盈舒缓地抖了一下 右手腕,长长的道袍袖子就轻盈优雅地一跳,褪在了臂弯里,露出了一只修长干瘦 的手,青紫色的血管像树叶背面的脉网那样顶着皮肤微微突起在手背上。每根手指 上都留着一寸长的指甲,指甲稍向里弯曲着,犹如一只只小钩,使这只手显得怪异 又神秘,仿佛郎中所有的本事都集中在了这只手上了,或者说这只手才是主人,而 郎中反而是这只手的仆人似得。只见那郎中掌心朝上,五只手指微曲地展开在他的 眼前,又低眉垂目,大拇指一弯,那长长的指甲尖就正好点在了小拇指最下面的指 肚上了,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生怕惊跑或者惊扰了什么似得,用大拇指的指甲尖依 次点完了小拇指的三个指肚,稍顿一顿,又从无名指最下面的指肚数起,以此类推 直到数完了中指食指的指肚,中途停动了两次,仿佛夜袭的小分队遇上了路障,终 于小心地绕过去了一般。在数指肚的整个过程中,郎中一直闭着眼,嘴里时断时续、 时缓时急地念叨着什么,那神情专注到了忘记了世界。这就造成了一股沉重的压力, 直压得刘三牛和两口子喘不过气来,汗水悄悄地从头发根渗了出来。 忽然那郎中的眉头和眼皮一跳,神色凝重起来,三个人的嘴不由得张开了。就 看见郎中的大拇指吃力地弯回来,指甲尖又点在了小拇指最下面的指肚上,像推着 一车石头上坡一般吃力地一个挨一个地点着指肚。但这次不同于上次,点完小拇指 的指肚,却点住了无名指最上面的指肚,又点到了中指最上面的指肚,又点到了食 指最上面的指肚,然后从这个指肚上拐下来,一直点到了食指最下面的指肚上,又 点到了中指最下面的指肚,又点到了无名指最下面的指肚,然后向上一拐,点了无 名指中间的指肚,向左一跳就点到了中指中间的指肚。也就是说郎中按“回”字形 艰难地点了一遍手指肚,然后停顿片刻,从中指中间的指肚开始,按“回”字形倒 往回点着指肚。就这样郎中正一遍倒一遍地按“回”字形数着指肚,速度慢慢地加 快了,脸色越来越凝重了,最后数的疾风暴雨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了大拇指, 就如同看灯光下急拨的洋琴玄时只见满琴盘玄的重影一般,那三个人只看见郎中的 掌心上和掌心周围一片指头动弹的重影,而郎中的脸色仿佛你追人时伸出的手仅距 对方一寸的距离时的急切忘我,紫胀的脸因充血过多,那血就要从毛孔里渗出来了 似得。而那三个看的人的脖子仿佛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神秘东西叼住一节一节地拉 长着,脑袋恨不得跟着郎中那只飞旋的大拇指指甲尖飞旋起来。 嚓地,那飞旋的大拇指指甲尖钉在了无名指中间的指肚上一动不动了,犹如一 把飞叉一下子把飞逃的野兔死死地钉在了地上不动了,但叉把子仍在嗡嗡地剧烈地 颤抖着一般。就见郎中胸脯剧烈起伏着,像终于屏住气一把抓住了前面奔逃的那个 人时那样。而三个看的人忘记了呼吸,嘴张得能塞进一颗苹果去,脖子被揪的就如 同要蹦断了的胶皮绳,而三个人的眼球后面的肌肉拼命地拉着眼球,才不至于飞进 郎中的眼里——因为重大的谜底就要揭晓了!果然郎中凝固半袋烟的功夫,然后像 终于做完了苦力活坐在了椅子上,慵懒无力,而又如释重负般地伸手去接递过来的 水杯那样,把右手垂下了一点儿,像刚斗败病魔的人那样倦怠无力,而又信心十足 地睁开了眼,目光迷离而又坚定地看了一下右手,然后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看着两口 子说:“从你女儿的生辰八字上看,你女儿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至于由哪个煞星 来执行这一劫,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可不幸的是你女儿遭遇的是白虎这颗煞星, 这是个最残暴最随心所欲最胡作非为的煞星,它给你们女儿的苦难远远超过了你们 的女儿该受的苦难,我责问它,它死不承认,我只能逮住它,强迫它减轻你们女儿 的苦难了,至于能不能迫使它答应,我也没有把握呀,因为白虎太厉害。”赵白氏 不由得跪在郎中的脚下就磕头就说:“神仙神仙,求求你了,你千万想个办法让白 虎放了我女儿呀,你抓它一回多不容易,咱不能前功尽弃呀!”郎中为难地说: “制服它也有办法,就是用乌鸡的鲜血涂在符上,贴在它的额头上,它自然就软弱 无力了。只是这年头乌鸡不好弄呀。”赵白氏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看她。半天,她 一咬牙:“我们弄。”郎中又说:“刚乌鸡不行,还得我禳灾七天,在这七天里每 天上三注三色香,烧三次五色裱,这才能捆住了白虎,让它动弹不得,然后才能把 那张符贴在白虎的额头上。”她又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看她。她为难地说:“这三 色香和五色裱可不同于乌鸡呀,这得去商店买,可这世道商店里没有这些东西呀。” 郎中说:“我这里有。”她喜出望外,一头磕下去:“你真是活菩萨,我们就从你 这里买吧!”郎中赶忙把她扶起来。她站稳了问:“那……大夫,你现在能去我家 住吗?”郎中沉吟片刻说:“好吧,只是你准备好了乌鸡,我才能开始禳灾了。” 她说:“我们一定尽快去弄乌鸡。只是大夫,你千万别去别处去了,我这就回 去收拾房子,然后请你过去住。”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