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丈夫一出门,赵白氏的魂也跟着走了。忙忙碌碌了一天,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些 什么,仿佛那是另一个人在干活。掌灯时分,她终于听见了丈夫推开院门的声音。 她激动地坐直了身子,死盯着家门,变成了一尊塑像。丈夫推门进来了,快活地把 米袋子放在她脚跟前的地面上,然后疲乏地舒展开身子,用手撑着炕仰坐在炕上。 长出着气,却散发出浓烈的轻松气息,就如同儿子不负母亲的期望,远远地担回来 一担水来,在母亲面前表功一般摊开四肢坐在炕沿上时那样。她就死盯着那委顿在 地上的米袋子。忽地那米袋子蠕动了一下,僵硬中的她也就动了起来,似信非信地 慢慢下了炕,弯下腰来,抓着米袋口子张开来,眼睛闪着光往米袋里望,就如同我 们往好像藏着我们害怕的老鼠的窟窿里望时那样。瞬间她的眼睛里着了火般亮了起 来,嘴巴张开来,犹如燃烧的湿树枝使断口处的裂口张开来一般。于是她在丈夫开 心的笑声中庄重激动地伸进手去提出了乌鸡,就如同朱德元帅庄重激动地从毛泽东 手里接过了元帅军衔。乌鸡身上粘了些米屑,她轻轻地吹着,拂拭着,然后端详着 乌鸡的头——这是女儿的生命呀!丈夫笑着坐起来:“我这就去告诉郎中乌鸡换回 来了。”就丢下她出了门(郎中被安顿在公公家里)。等丈夫从郎中那里回来了, 见她像给婴儿饮水那样痛爱小心地给乌鸡饮着水。丈夫憨憨地笑一笑说:“郎中说 了,他明天就开始禳灾,因为时间拖不得了,第七天正午准时降魔。因为正午阳气 足,乌鸡的血会发挥的更好。哎,放下它睡吧,累死我了。”她就又捆住了乌鸡的 嘴,她觉得卖鸡的人捆住乌鸡的嘴总是有点名堂的,还是照原样的好。这时他发觉 乌鸡的啄尖露出米粒大小的一点青白色来,就说:“这乌鸡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呀。” 丈夫说:“你知足吧,百分之百的你下辈子也弄不到。”于是两口子就睡下了。 黑暗中她怔着耳朵,只要长时间听不到乌鸡弄出的声音,就翻起身来在黑乎乎 的地上寻找乌鸡,直到乌鸡的影子模糊地从黑乎乎中显现出来。 郎中一早就过来了。提起那只被捆的紧紧的乌鸡看了看,直夸这乌鸡纯正,喜 得两口子合不拢嘴。郎中喝完了只给他一人熬的小米粥,消消停停地喝了一碗滚水, 就从从容容地下了炕,向她要了一只碗,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小铲来, 在她家的当地挖了一铲土,盛在碗里,然后出了门,出了院子,在她家院子四角各 挖了一铲土,盛在碗里,然后用小铲把土搅拌了一番,然后回到家里,让她把她家 唯一的家什——方形的杂物柜子的柜盖擦干净了,把那只碗摆在了柜盖上。然后从 他的提包里掏出三捆红、黄、黑三色筷子粗细的香来,各抽出一只来,用火柴点着 了,双手合十夹着那三根香,闭了眼嘴里叨叨叨地念着什么,一副浑然忘世的样子。 忽然霍地睁开眼睛,庄严地把三只香一字排开插在碗里,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掏出一 把短剑来,拨下剑鞘,剑身青光逼人。然后又从他的提包里掏出一张黄裱纸来,嘴 里念着咒,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红蓝铅笔来,用红笔画了什么,然后把黄裱纸挑在剑 尖上,念念叨叨地出了门,出了院子,神情异常凝重。半天才绕了院子一圈,然后 又对着三根香念叨一番,然后冲站在她和丈夫中间的女儿头上猛吹三口气,然后又 出去绕院子转一圈。如此三遭,才立在香前念叨了半天,用短剑把黄裱纸钉在了碗 里。在整个过程中,两口子肃立在当地,大气不敢出,郎中念叨的话含混不清,只 偶尔能听见一两个词,犹如英文里夹了一两个汉语词。如五方土呀、罪孽深重呀、 菩萨在此呀等等。见郎中把短剑插在了土里后,像终于紧张地干完了精巧活的技工 那样疲乏舒展地坐在了炕沿上,她才醒过神来,急忙给郎中倒了一碗水。 就这样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过了六天。第七天上午,郎中像以往那样里里外外绕 了几圈后,就把那张用剑挑了七天的黄裱纸烧了,然后用清水洗了短剑,然后闭眼 双手执剑,剑尖朝天,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郎中忽地睁开眼睛, 冲板头叫一声:“时辰已到,杀鸡接血!”一直动也不敢动的两口子猛然惊醒,手 忙脚乱地开始杀鸡:板头提着鸡翅膀把鸡提到屋外,赵白氏拿着碗紧随其后。板头 右脚踩住乌鸡挣扎的脚,蹲下来用双膝夹住乌鸡挣扎的翅膀,然后把乌鸡的头窝在 鸡脖子上,乌鸡就再也叫不出声了。然后板头右手握着鸡脖子和鸡头,鸡脖子弯折 的地方露在手掌外面,那上面的鸡毛就竖立了起来。 板头就用左手拔那些鸡毛,很快露出了樱桃小嘴大小的一块青白肉皮来。两口 子不由得一惊,但不敢多言,因为这可是郎中夸赞过的乌鸡呀。板头用菜刀在那块 青白肉皮上一割,鲜红的鸡血就滴滴沥沥地流出来了。乌鸡浑身扭动着。赵白氏赶 紧把碗接在下面。板头揪了一根鸡翅膀上的羽毛,用羽毛根去捅鸡脖子上的血口子, 那乌鸡挣扎得更厉害了,一股血从血口子里射出来,哗哗地射在了碗里。然后乌鸡 的挣扎就疲弱了,有一阵没一阵的了,血口子里的血也变的滴滴答答得了。郎中说 :“好了。端过来吧。”她就急忙端了过去。 郎中接过碗去,让她把女儿拉到他跟前,就对着女儿念念有词,然后用指头蘸 了鸡血,点在女儿的额头上。然后用指头蘸着鸡血,在早以摆在柜盖上的五张分别 是红色、黄色、黑色、白色、蓝色的黄裱纸上龙飞凤舞地划拉着,然后让她拿一只 净盘来,把五张黄表纸一一摆在盘里,让板头托着。郎中就站在当地念念有词,然 后蹲下来,用短剑掏了一个坑,把一张黑色的黄表纸埋了,用脚踩瓷实了,再浇上 鸡血,然后又去了他往碗里取土的院子的四角,按东南西北依次埋了红色、蓝色、 黄色、白色四张黄表纸,而且都踩瓷实后浇上了鸡血。最后站在院门朗声念了几句 咒,就举着短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正步走进家来,在三根香前又急速地大声念 叨开了,仿佛在与人激烈地争辩着。然后大喝一声,把短剑插进了盛土的碗里,然 后大功告成地拍着手,舒展地说:“好了,白虎已经被我赶出院子了,你家现在四 面和中央都有神符护着,它不敢进来了,它染给你女儿的邪气都被我逼进乌鸡的身 体里去了,这乌鸡肉人吃了人中邪,狗吃了狗中邪,只有我能消灭它:我把它吃进 肚子里,驱动法力把它化成一泡屎,再到野外挖个深坑把屎拉进去埋了,它就再也 活不过来了。好了,你两口子就褪鸡毛清炖乌鸡吧。” 于是一直肃立不动的两口子一齐动手点火烧水,一袋烟功夫锅里就热气腾腾了。 她把鸡放在瓷盆里早端在了炉台上等着了,等锅里的水哗啦啦地翻滚开了,板头就 揭开锅盖舀了一瓢滚水往鸡身上一浇,两口子就惊叫了起来——着了水的乌鸡的黑 毛变成了芦灰色了,而本是清亮亮的开水在盆里变的黑乎乎的了。 郎中闻声走了过来大惊失色——他明白了那卖鸡人用三分钱一瓶的墨汁染出了 一只乌鸡骗了板头了,因为农村人见过墨汁这东西的没几个人,而自己竟然也被骗 了,还夸口说这是只纯正的乌鸡呢!可郎中毕竟是江湖老油子了,陡然叫一声不好, 就飞快地从柜盖上的碗里拔出短剑来,一下插进乌鸡的胸膛里,嘴里疾风暴雨般地 念叨起来,直念的盆里的水不再冒热气了,才疲乏地拔出剑来,后怕地直叨叨: “好厉害的白虎呀,好厉害的白虎呀!我说过,你女儿命里该有这一劫,偏偏运气 差,遇上的是白虎煞星。它的邪气太厉害了,就像厉害的毒药能使中毒的人浑身变 的漆黑,这邪气竟然能使乌鸡的毛和皮肉变白了!啊呀,我服魔降妖无数,头次遇 上这么厉害的邪气。快点褪毛快点炖,越早让它进了我的肚里越好!”于是两口子 急慌连忙地褪尽了鸡毛,急慌连忙地清炖开了鸡。 浓郁的香气仿佛弥漫了整个小村。等郎中细嚼慢咽熟鸡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 都胆怯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和鸡直咽口水。 鸡叫时郎中果然叫了板头抗了把锹去野地里挖了个深坑,然后蹲在深坑上吭哧 吭哧地拉了半天屎,忽然痛苦地呻吟几声叫道:“看见那股白气了吗?”板头慌忙 四顾着:“在哪?”郎中:“刚才从我的屁眼里钻出来,正往你家飘去了。”板头 慌忙望着家的方向:“在哪?在哪?”郎中失望地说:“唉,我忘了你是看不见的。 这是从我屁眼里逃出来的一股邪气,因为这邪气太强大了,我的法力不能一次消灭 掉它,就有一股露网而出了,现在这股邪气已经盘旋在你家的屋顶上了,但有那些 神符护着你家,它暂时进不了屋里。”板头惶恐不安地看着郎中闭了嘴,又吭哧了 半天,然后擦了屁股,提起裤子,从板头手里接过锹来,念念有词地埋了屎,有气 无力地往回走时对板头说:“这股邪气太厉害了,刚才埋了三分之一,逃了三分之 一,还有三分之一在我的肚子里,我正驱动法力围剿它呢。那股逃掉的邪气还会找 你女儿的麻烦,因为它急需要钻进一个人的体内,就如同投胎的魂急需在鸡叫之前 钻进一个胎儿里一样。你的女儿对它来说轻车熟路,当然要先去找你女儿了,至于 它再能不能钻进你女儿的身体里,这就要看我的那五道神符能不能经得住它四十九 天的攻击了。唉,这是你女儿的劫数呀,谁让她碰上的是白虎煞星呢?就是太上老 君也忌它三分呀!”板头慌的围着郎中团团转:“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难道就没 有办法了吗?”郎中犹犹豫豫地沉默着,显的很为难,最后下定决心说:“我有太 上老君传给我的朱丹,我实在是舍不得,可看在你对女儿的情分上,给你七颗吧。 一天让你女儿吃一颗,这朱丹既能调养身体,更能逼着邪气近不了身。 我是尽力而为了,至于保住保不住你的女儿,只能看你的女儿的造化了。这造 化两个字就是玉皇大帝也无可奈何呀!只是这朱丹贵太珍贵了,我实在舍不得。 “板头:”求你大发慈悲吧,我向你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