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眨眼间要过年了,一个难题摆在了她面前:是不是该把傻姐姐送回去过年?因 为傻姐姐是娘家人呀,这里娘家人是没有在闺女家过年的乡俗的。可如果把傻姐姐 送回去,再接过来就难了,可如果不把傻姐姐送回去,这明显的是把这件事挑明了。 最后她下定决心把傻姐姐留下来,因为她想明白了自己的遮遮掩掩是掩耳盗铃了, 实际上外人早看出来自己要干什么了,自己再表演下去不是在丢丑了吗?也就是说 再隐秘的勾当也如雪埋的死娃子,总有露出来的一天,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不要 以为你观察了很久的那片草丛一直就那么摇晃着,那些和草色一样的狮子比你还有 耐心地蹲伏在草丛里呢,就为了你这头麋鹿松懈后发出致命的一扑!不要以为娘家 人以及丈夫的沉默里什么也没有,隐在沉默里的怒火就要扑出来了,而且直觉告诉 她,这致命的一扑就要在正月里发生,于是她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但奇怪自己心 里并不紧张——要是被扑倒了也没什么,因为自己已经尽力了,良心也就解脱了— —这使她不由得脸烧了起来,这使她遮羞似得赶快扯起了第二种结果:如果扛过去 了,姐姐就能光明正大地住在自己家了。 她佯装不知,保持着沉默,让哥哥们先出拳,然后见招拆招,因为她知道丈夫 只会借助哥哥们的拳头打自己的。可是结果大出她的意料:在整个正月姊妹之间频 繁的互相串门作客期间,没有一个人提叙这件事,一个个欢言笑语的,好像根本没 这回事。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娘家人在自己家呆了两天,竟然问都没问津住在自己 东粮房里的姐姐,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呀!于是她豁然明白,人家巴不得你把姐姐接 过去呢! 人家是以沉默对付你的沉默,人家是以姐姐在你家“住一向”对付你的我接姐 姐去“住一向”的,谁要是敢嘲笑他们把养活姐姐的事推给了妹妹,他们就会理直 气壮地说:“她接自己的姐姐去住一向,难道就不可以吗?”于是她就觉得有个深 远的阴谋早已瞄上了自己,自己竟然像盗书的蒋干那样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殊 不知人家都藏在幕后捂着嘴看着你窃笑呢!也就是说傻姐姐犹如你想不露面送给一 个男孩你不想要了的玩具,你把玩具放在这个男孩必经的路旁,就躲在一边,偷看 着那男孩走了过来,狐疑地站在了那玩具前,然后看看左右没人,就露出了窃喜, 可仍游移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那玩具自言自语地就走就说:“要是有人来责骂我, 我就说是拣的,还给他就是了,再说我本来就是拣的嘛!”不同的是在这件事中, 哥哥们处在你的位置上,而她处在了那男孩的位置上了,而且她马上想到母亲也参 与了这个阴谋,而且是执行者!但不管母亲是被逼的,还是被利用了,母亲那可怜 巴巴的目光使她很不起母亲来,还惭愧自己竟然这样去想母亲,这使她又认为这根 本不是个阴谋,是事情一步一步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哥哥们也是后来才猜到自己 要干什么,但一个个都明哲保身地都保持着沉默——谁先开口责问自己为什么要给 娘家脸上抹黑,谁就会被别的哥哥恨在心里:你把姐姐从妹妹家弄回来,那你就养 活她吧!当然他们一句话也不会责备那先开口的人,但会暗中伸出手脚来把姐姐推 在这个开口的人的身上!这样一想,使她对哥哥们的沉默气愤起来,因为这沉默里 羼入了人性中的奸巧和猥琐,这使她不由得想到婆家人对自己的行为的沉默,想到 了村里人对自己的行为的沉默,这沉默虽然和哥哥们的沉默不一样,但使她更难受, 因为这沉默即不赞称也不反对,一副大街上陌生人之间漠不关心的样子,就连女儿 和丈夫对自己也是如此!这使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无偿地给爷爷和二爷爷养老送终的 时候,人们衷心的赞扬,这赞扬使幼小的自己对母亲热爱到了极点,因为能得到别 人的赞扬是一种幸福!而自己养活姐姐的初衷是不是也是在追求这种赞扬呢?这使 她不由得慢慢地品尝这沉默的味道:如果反对你就有被人骂他无情无义的可能,如 果赞扬你又怕你怀疑他忽悠你,因为现在的人对什么都怀疑呀,所以最好是对什么 也不发表意见,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怀疑你借养活姐姐来换取美名,自己要是赞扬 你就正中你的下怀了!因为电视上到处是做善事炒作自己的人,现在的人是跟着电 视学的。想到这里她苦笑一下:“我一个农村女人,炒作自己有什么用呢?能图到 金还是图到银呢?因为人们渴望出名,无非是想用名声去换钱财而已——现在的人 心真是不可捉摸:人心不古呀!”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就一下泄了气了:“姐姐什么 时候才能死呀,因为我不得不养活她呀!”就如同你骑着摩托车飞驰向某个目的地, 忽然两颗长钉使你的摩托车轮胎尖锐地嘶鸣着泄了气,于是你被撂在了半路上,这 时不由得推着摩托车望着一下变得遥远了的目的地:“我何时才能推着这辆破摩托 车走到那里呀!” 这天下午她正和丈夫在耙地,白二毛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停在小路上冲他俩扬 着手,嘴一张一张的,但四轮车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他的叫声。丈夫就停下了四轮车, 她就跳下耙来,向白二毛那里走了几步,才听清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就答应着,又 朝白二毛走了几步,才听清白二毛对自己说:“你妈快走到咱村了你还不去接一接。” 她就笑骂道:“你姑奶奶正忙得要命呢,没功夫陪你扯淡。”就要折转身子,就见 白二毛焦急地一拧车把,仿佛急得直恨自己抓不住她似得:“真的,你去看看吧。 我地里也忙得要命呢,哪有心情逗你玩呀。”她说:“我妈现在能走到村头已经是 奇迹了,还能走到咱村来?”白二毛推起自行车就往上骗腿就说:“真的,我不骗 你,我怕你妈出点儿事,才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的。你去看看吧。” 她就不再怀疑了,和丈夫给四轮车卸了耙,挂上车斗,往去娘家的路上开去。 出村二三里地,望见一个人蹲在路上。再往近点儿,才发觉那人不是蹲着,是在拄 着拐杖站着,只是身子像马字的第二笔那样弯曲着,再加上乡路的起伏,使你觉得 那人是蹲着的。再靠近了点儿,才看出来那人不是站着,而是向前挪着,因为那人 挪一小步的时间,刘翔已从起点飙到了终点了。而且那人还得吃力地握紧了拐杖保 持着重心,挎在那人肩膀上的一只褪成青白色的军挎包,就像挂在了横杆上,在微 风的吹动下摇晃着那样摇晃着。 这时她觉得那人的灰白的头顶很熟悉,这时她透过盖着这人的脸的灰白的头发 的缝隙,认出那张苍老的脸确实是老母亲的脸!她心里不由得紧揪揪的:“是什么 事逼得老母亲这么不要命呢?” 四轮车停在了母亲身边。母亲停下来,开始迟钝地往车这边转头,开始迟钝地 往起抬手。等她从车斗上跳下来,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的手才在眼前搭了个凉棚。 可母亲想要看清的自己已站在她眼前了,迟滞的眼睛就吃惊地望着她,就如同弓箭 手吃力地拉开了弓,可弓箭手想射的人已捏住了他弓上的箭头站在了他眼前时的吃 惊。三秒钟后,吃惊的神色收敛进了母亲那迟滞地收缩的瞳孔里了,显然母亲认出 了她。 她埋怨母亲说:“妈,你想我姐了,给人捎个话,我们开车去接你就是了,你 这不是往死吓我们吗?”母亲:“现在地里忙,我怕耽误你们的营生。”她:“再 忙也不在这一两个小时上呀!”她就看见母亲像做错了事的腼腆的小姑娘般红了脸, 低了头。她就和丈夫把母亲扶上了车斗,坐稳妥了,自己就挨着母亲坐好了,车就 走开了,转了弯往回走。 她见母亲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对自己热切地说开了话,而是别转脸看着别处, 生怕和自己的目光碰上了,就像心怀鬼胎的小孩子一般忐忑不安,她的心又突突地 跳了起来,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越发窘迫的脸通红,直说没什么。她也没法,就 转了话题,问母亲军挎包里装着什么宝贝,要不然沉甸甸的带它干什么。母亲说是 一块烙饼和一瓶水。她打开军挎包一看,烙饼已吃的剩下巴掌大小了,酒瓶里的水 也只剩下二两多了,可见母亲老早就动身走开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母亲天天如坐针毡,她知道是那件事在熬煎着母亲,母亲只有熬不住了说出来 才会解脱。果然第十天早上,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小娥,我把你姐接回去吧。” 她像以往那样说:“再让我姐住几天吧,你要不放心家里,就先回去吧。”可母亲 这次的回答出人意料:“不能了,天底下串亲戚哪有不回家的呀。” 她吃惊地看着母亲:“妈,我姐让你忙碌了几十年,我是想让你多过几天清闲 的日子呀,是多想让你活几年,让我们多有几年妈呀。”母亲眼里闪着泪光望着她 说:“小娥呀,你的孝心妈知道,只是这样被外人白眼相看戳着脊梁骨活着,还不 如让妈早死几年呢!”她惊问:“到底是什么回事呀。”母亲低下头缓缓地说: “小娥呀,你姐是我生的,我活一天就得尽一天心,这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我的, 就如同谁也替代不了你穿衣吃饭一样,因为这是我上辈子欠下了你姐的债了,这辈 子得一分不差地还给你姐呀,中间要是偷奸取巧,就得受惩罚,那惩罚就是世人的 白眼呀。”她愤恨地说:“任外人嚼舌头去吧,就是你真欠着我姐姐上辈子的债, 我难道就不能替你还吗?碍别人什么事呀!”母亲叹口气说:“你姐死那天我的债 就算还清了,要是我死了你姐还没死,就说明我还没还清她的债,但这也轮不到你 来替我还呀,因为有父债子还的规矩,没有父债女还的规矩呀,要是让你替我还债, 就顶如赵家没有顶门立户的人了,因为娉出去的女儿是外人呀,要外人去还债,自 己儿子的脸往哪搁呀!”她说:“妈,你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替你的儿子们的脸 面操心,你就不能撒开手为自己活几年?他们为你想过吗?”母亲哽咽着:“这由 不得我呀,小娥。他们不讲规矩是他们的事,可我的讲呀,因为我们这茬人,规矩 比命重要呀。你就依了我吧,要是你真亲母亲的话。”她还能说什么呢? 在往回送母亲的路上,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冬天和正月里人们最闲空, 流言蜚语最容易发生的时候,人们对这件事却沉默着,而现在正是春忙的时候,这 流言蜚语反而爆发了呢?是的,该用爆发这个词,要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迫 使一个平时连村头都走不到的老太婆,冒着死在路上的危险,走十几里路来往回接 姐姐呢?”可说来也奇怪,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如释重负,那种头也不抬地 拉着满满一车粮食只管走——因为目的地太远,抬头望也是白搭,可意外地在半路 上卸了车,然后拉着空车往回走时的骡子的如释重负,这使她的心不敢面对良心, 犹如偷奸取巧了的学生不敢面对老师,当老师看他的时候就不由地扯起别的话题遮 掩自己的忐忑那样,她也是这样,又恨恨地把思想扯到了那个问题上:“这流言蜚 语怎么会在不是它爆发的时候爆发了呢?” 车停在自家的院子里了,她见丈夫跳下车就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像揣了人家 东西的人,怕一耽搁就被人家发现了走不脱了一般——他怕什么呢?对了,他怕和 我的目光相遇,他怕我看他!因为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次自从母亲来了后,丈夫就 很不自在,至于为什么不自在她也一时说不清,但现在她清楚了,就是想躲开自己 和母亲!于是她豁然明白,这流言蜚语的爆发,丈夫是罪魁祸首,但苦于一时没有 证据,也奈何他不得。可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恨不起丈夫来,怎么鼓动自己 也鼓动不起来,犹如你往露气的轮胎里充气一般。她羞愧地想:“自己是该感谢丈 夫的,是他解放了自己!”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