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天是星期天,四区十岁的儿子雷雷嘴里哼着《霍元甲》的主题歌,一个人打 着迷踪拳,走进奶奶的院子里,一脚把只烂洋盆踢得车轮一样哐啷啷滚动起来,摇 摇晃晃地滚进了窗台下的三只鸡中间,在鸡们被惊的嘎嘎叫着扇着翅膀逃窜的同时, 洋盆撞在了窗台下,躺倒在了地上哗哗哗地打着旋波动着。雷雷不由得做着鬼脸, 弓背缩头,盯着那洋盆,恨不得它立马一动不动了。那洋盆终于一动不动了,雷雷 诡秘地一笑——奶奶总算没听见,要不然那斥骂声早从窗户里飞出来了,就又哼哈 哼哈地打着迷踪拳往奶奶家里走。走到家门前,学着霍元甲出掌,一掌推开了门, 一跳跳过门槛,几乎站在了当地,一股浓烈的屎臭呛得他满鼻子满嘴。他不由得屏 住气退到门口,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回头一看,见地上摔碎了一只黑瓷盆,一片阴干 了的水渍呈扇形以喷射状向门口展开,一只铝匙粘着泥斑躺在水渍中。他再抬头, 见大姑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半炕稀屎里。他就恶心地要退出去,可又不由得瞅睹屋里, 见奶奶弓着身子侧卧在炕头,连枕头都不枕着。他就把头探出门外长吸一口气,然 后蹩着气像扎猛子那样一转身跑到奶奶跟前推着奶奶搭在炕沿上的小腿:“奶奶, 奶奶,快起来,我大姑拉在裤子里了!”可奶奶一动不动,而他蹩着的这口气也该 跑到门外换一换了,只得又窜到屋外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不由得犹豫一下,就 回了家,对正在洗碗的母亲说:“妈,我奶奶也真是的,我大姑拉了半炕稀屎,她 还睡着不去擦,脏死人了。”他妈就停下来看着他:“还睡着?不对呀,这老太婆 起的可早了。哎,我说四区呀,我这两天总感觉不对劲,前两天几个老太婆碰见我 说:”你婆婆没力气给你大姑子擦屎了,臭的人进不了她的门了。‘我就心里不踏 实,因为这人上了年纪,说不行就不行了。刚才我打发雷雷去他奶奶家看看,回来 说他大姑拉了半炕稀屎,他奶奶还睡着。你赶快去看看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村里人还不笑话咱?因为咱离他奶奶最近呀。“正在院子里垒鸡窝的四区随口应了 一声。 他老婆洗完了碗,见四区还在垒鸡窝,就骂:“你快去看看吧,你妈难道没养 你吗?”四区这才垒稳当了最后一块土坯,向后撤着上身端详着鸡窝墙,就如同画 匠画完了一部分画,直起身来端详画那样,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拍着手上的泥土,去 机井下的水桶里洗了手,向母亲家走去。 赵白氏睁开了眼睛,见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的脸都焦急地围着自己,然后看见 自己面前立着一个铁架子,架钩上倒吊着一只玻璃瓶,瓶口的胶皮瓶盖上扎进一根 针头,针头尾巴上吊下一根细胶皮管来。她的目光顺着胶皮管滑下来,看见那胶皮 管被几块胶布粘贴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时就看见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就不由得迟 缓地转着头打亮着周围,然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儿子儿媳们的脸上。这几张脸都沉默 着,但他们的眼睛都亮晶晶地闪着湿润的光泽,而且脸色潮红,显然是长出一口气 后又后怕又踏实的样子。尤其是三个儿媳,都不由得躲开她的目光巴眨着眼皮,显 然是在抑制着泪水别流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农村人,尤其是一家人, 很少用语言表达感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开口问:“你姐呢?”二区黯然地说:“死了。”她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静 的像座坟墓。刚才的她犹如挪开暗道口的盖板,从缝子里探出头来探视一番后,现 在又盖好了盖板,向暗道深处走去了。 她听见耳边嗡嗡的声音,犹如在死寂的暗道里忽然听见上面有嗡嗡的声音,就 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声音走去,上了一个个台阶,手摸到了盖板,用力挪开了一条缝, 那声音就清晰了起来,是妈——妈的叫声,低沉而又焦急。她从缝子里探出头来— —睁开了眼睛,见二区正把身子俯在自己眼前。她就看定了二区吃力地说:“二区, 你哥现在不在这里,我就先把这些话说给你,等你哥回来了你就说给他听:你们要 是真得亲我这个妈,就把你姐当人一样体面地埋了——把我的棺材给她用,把我的 老衣(入殓时穿的衣服)给她穿,把她浑身洗的干干净净,把她的头发剪的有模有 样,我入殓时棺材里该有的东西都给她,要搭起气派的灵棚,请亲戚朋友邻居乡亲 来吊丧,而且要停灵七天,请两班鼓匠(吹鼓手)吹两天。至于我,等我死了,你 们用我炕上的破席子一裹,扛到野地里挖个坑埋了就行了。”二区问:“我们依你, 但把我姐埋在哪?女儿是外人呀……她又没婆家。”她说:“就埋在赵家的坟地里, 她没出嫁就还是赵家的人。”二区嗫嚅着:“她这种人……还是烧掉了吧,免得… …”她说:“你们别怕,她变不成墓虎(这里的人们有一种迷信,认为疯子或 者傻子死了,或者非正常死了的人,往往返阳{ 死了又活了} ,白天睡在坟墓里, 晚上出来祸害人,而且是从死者的亲人开始祸害的,所以为放万一,觉得有这种兆 头的死人,都用火烧掉了尸首,因为这里的人认为,没有了尸首,鬼魂就没有了立 足之地,就没有了返阳的可能了)就是变成了墓虎,她也会先祸害我,那时你们开 墓烧掉她也不迟。等我一死了,你们把她和我和你们的爹合葬在一起,有她的父母 陪着她,她就是真得变成了墓虎也不会作恶的。” 埋了傻闺女的第二天下午,三区开着四轮车把她从乡医院接回来了。人们纷纷 来看望她,向她道喜,因为她终于解脱了。 她有气无力地躺着,像一根木头。 在三个儿媳和小女儿的照料下,她好了起来。 一年后人们都知道了傻闺女的死因,至于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那只有鬼才能 知道,却验证了一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人们在她面前什么话也不说,也 很快淡忘这件事了。 人们发觉她一天在几个时刻总会一个人在屋里唠唠叨叨的,有时难得出了门, 可一到一定的时刻总会让人搀扶她回去开始唠唠叨叨。后来人们明白了,这都是傻 闺女该吃喝拉撒的时刻。人们怕她疯了,给她的几个儿子建议给她换个住处,儿子 们就都腾出一间粮房来让她去住,她死活不挪窝,只得作罢了。 这天夜里她又开始唠唠叨叨了,忽然听见一声小女孩的叫声:“妈。”她一愣 :“谁呀?……你该叫我奶奶……你是谁家的女儿?”小女孩:“我就是你的女儿 呀,我几十年没叫你妈了,你难道真的忘了我了?”她说:“这么说你也有几十岁 了,怎么还是小女孩的声音呀,你到底是谁呀?” 小女孩的声音:“因为我在四岁那年就再也说不成话了,所以嗓音就保持在四 岁时的样子了。”她激动得老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肋骨嘎嘣嘣地直响,肺部在 嘶嘶地崩裂着,心在猛烈地抽搐,兴奋地叫道:“傻闺女呀,你终于会说话了!终 于又叫我妈了!这说明你不傻呀!这说明世人都看走了眼了,只有你妈我是正确的! 这下可好了,你站在世人面前吼上一嗓子,证明给他们你是人!让那些在你面 前曾经凶相毕露的人无地自容吧!”傻闺女:“可我回不了阳间了,妈。”就哭了 起来。 良久,她低沉地问:“傻闺女,你恨妈吗?”傻闺女:“妈,我感激你还感激 不过来呢,怎么会恨你呢?只是我孤单的很,妈。”她心痛地说:“好了,别发愁, 妈这就去阴间陪你去。” 第二天上午,二媳妇来给她做饭,见她还睡着,就叫她,不应,推她,不醒, 再摸她的鼻息,一点儿也没有了。 (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