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曾有一次机会来江城,但被意外地搅黄了。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从北京赶回 江西老家,宝让我等爷爷出殡后来江城待两天,仅限两天。爷爷奶奶非常疼爱我, 我父母从没像他们那样疼爱我。爷爷死后奶奶非常伤心,我想多陪奶奶几天,就 在老家多待了几天。宝一直来电话催我,说人死了有什么好伤心,那是辩证法的 胜利。他没有身临其境,自然无法体恤我的心情。等我准备动身去江城时来了 “例假”,我打电话告诉他,他一听大发火。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心 想是不是又赶上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他最后扔下这么一句话:“没用了,你 回北京吧!”说罢“啪”地挂上电话。我只好委屈地回北京。从那以后,我就把 来例假叫“没用了”。他过后也承认自己态度不好,哈哈大笑地接受了这个新名 词。 他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他一生气就歇斯底里地发表演说,就像电影中希特 勒说话那样,激昂愤慨,话说完了,捂着胸口,大喊胸疼,他说终有一天他会爆 发心脏病的。这时我总是吓得脸无血色,抱着他,抚着他,跪着说请原谅、请原 谅,最后总以我认错、哀求为结束。我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了,我什么都服从他。 他时常开玩笑说,床下听我的,床上听他的,其实床上床下全听他的。 除了这个毛病外,他的为人处世是十分严谨得体的,我从来没见过方方面面 都能处理得这么和谐的人。我常常想象他周围的女人是怎么对待他。他有魅力, 有女人爱上他是毫不奇怪的,问题是她们有像我这么爱他吗?从黄汉叔谈的钱的 问题,我隐约感到他肯定另有女人,我隐约有了对手和敌人。但她有我这么年轻、 这么执著、这么顺从吗?我有我的优势,我不怕她们。 景元大饭店旁有一个温泉公园,从外面看,对着大门有一个金字塔式的玻璃 建筑。看看时间还早,我踏步走进公园。迎面是一个大喷泉,“哗哗”的流水在 朝阳下喷金吐银,喷泉的背后就是玻璃金字塔建筑,原来是迪吧。经历了夜里的 喧闹现在已死寂无声,门口堆着啤酒瓶和可乐瓶,那是一夜醉生梦死、狂歌劲舞 的证明。环绕金字塔,栽种着各种树木花草,温泉公园看起来像一个森林花园。 我沿着柏树围成的迷宫墙走,呼吸着翠柏的微微的芬芳,肺叶里几天残存的废气 一下子代谢出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走出柏树的迷宫,已到公园栅栏边,栅 栏外是一处别墅式的公寓群。我突然想起宝说他家在温泉公园边,每天早上他都 起来沿温泉公园跑步。我找到公园的另一个出口,向别墅公寓区走去。 小区很幽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进进出出,还有几个年轻男女开着小车在 接送孩子。我想象着宝每天从大门口跑出来,沿着公园慢跑的情景。他肌肉发达, 步履轻盈,比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这得益于在大学时代那个著名的体育 教授的教导,使他一辈子养成喜欢跑步的习惯。他给我表演过起跑、加速、奔跑、 冲刺的全部动作,真的跟电视中记录的著名运动员动作一模一样。他说从荷塘大 学出来的运动员一个个都是标准的动作。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对自己的运动动 作如此自豪,如此自信。 小区的大门口挂着很多牌,我认出其中一块上面写着省建设咨询集团宿舍, 没错,这就是宝所住的宿舍区。我走向大门,保安立即伸出戴白手套的手拦住我。 保安问我找谁,我说找白董,保安说白董不在家。我问白董上哪儿了,保安笑了, 挥手叫我走开。我知道我问得太幼稚了,叫我走开我就走开。我听见背后有人在 嘀咕,回头一看,一个女人拎着包包指着我问保安什么。我注视着那女人,矮胖 矮胖的,我想,这会不会是宝的老婆?他曾对我描绘过他老婆,家人打趣地叫她 “馒头”,她年轻时没这么胖,只不过身材矮小,生了孩子后就胖起来,下岗失 业在家后更胖了。我心里一阵紧张,好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一样,赶紧跑开。跑了 几步我停了下来,觉得自己太可笑了,简直是做贼心虚。这年头,谁怕谁呀!再 说是不是他老婆还没断定,就是,那又怎么样,她不认得我,认得又怎么样?我 调整一下情绪,又向大门口走去,那矮胖女人正走进大门。我上前问保安,我说 刚才那个矮胖女人是不是白董的老婆,保安问我是白董什么人,这不是告诉我了。 我说白董老婆是我姨妈,我多年没见她,她怎么胖成这样?保安说,老板的老婆 哪有不胖的。我说我找姨妈去,保安挥了挥手让我进去,年轻人就好骗。我尾随 着宝的老婆,她没发现我。她走到一幢楼的东头,按了号码,铁门“啪”地开了 又“嘭”地关上,她进去了。我上前一看,是个电梯间,无法进去,我就绕到南 面,宝告诉我他住十层,我挨层数着,目光停留在十层阳台。不一会,阳台门开 了,宝老婆端着一盆花放在阳台栏杆上晒太阳,那是一盆杜鹃花,有些枯萎了。 路边有一个石凳,我干脆坐到石凳上,看着十层的阳台听起MP3 。 宝说他从农场劳动回来,分配在省建科院设计室工作,那时老三届大学生是 臭知识分子,没有现在这么值钱,找对象比较难。他起初没有想到找对象,更没 有婚姻观念,后来同室的许多同龄人都结了婚,在父母的催促下,他也想完成这 个任务。他单位女会计的侄女在一家街道工厂工作,经她介绍,他就认识了叶淑 珍,联系了半年就结婚了。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孩,第三年又生了个男孩,品种 齐全,大家都很高兴。他很少回忆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他说那是一种芸芸众生 的生活,没有谈情说爱,更没有卿卿我我,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洗尿布。 妻子很勤勉、很节俭、很顾家,两个孩子都是她拉扯培养大的,在这一点上,他 深深地感激她。我常问他爱他的妻子吗?他说我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拎哪壶。我知 道他不喜欢我问这个问题,但他十分爱他的孩子,两个孩子都非常优秀,他愿意 为他们付出一切,乃至生命。我问他爱我吗?他笑着说,世界上爱他的只有我一 个。我想他是爱我的。他说他最爱听《最浪漫的故事》那首歌,MP3 正播放着,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小姐,你找谁?” 我吓一跳,抬眼看,宝的老婆正站在我面前。我连忙摘下耳机,慌乱地不知 所措。 “我,我没找什么人,我在听音乐……” “刚才你对保安说找白董事长?” “我,我不认识白董。” “保安说你叫我姨妈?” “没,没有,怕是他听错了。” “姨妈怎么会听错?” “不,我是来找我同学。” “你的同学是谁?这院里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 “不,不,可能我找错院子了,对不起……” 我收起MP3 ,逃也似的跑出大门,连头也不敢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