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别山的一批批老人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在大别山一批批老人的丧事里,在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1973年的春天款款而来。 春天来了,大别山的山川、大地、村头、田间又多出了一些新坟。枫树湾仍徜徉在 一些红白喜事之中。湾里去年嫁过来的新媳妇儿,今年又添了娃。一到半夜,清脆的啼 哭声,常常引来一阵鸡鸣犬吠。这多少也给平静的枫树湾带来了一些生机。 生命,就是这样在浩荡的大别山下生生不息。 在枫树湾的白墙黑瓦下,青竹林里,池塘河沟旁,常常闪现着一群群少年景远林般 的孩子。他们捉迷藏、摸鱼、掏鸟窝、翻螃蟹;他们在和谁家新长大的姑娘伢儿玩娶媳 妇的游戏;他们在延续着少年景远林的游戏与梦。在一些午后或者黄昏,哪家的孩子又 一不小心,跌落池塘。于是,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大人,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 奔跑和怒骂。 在1973年的春天,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挑着各种零食和新鲜玩意的小货郎。在枫 树湾的合作社前,在妇女们集聚的那棵古老的枫树下,面带微笑的小货郎,从货担里取 出的各种花布以及五颜六色毛线,常常令妇女们爱不释手。妇女们在春天的阳光下,比 划着用哪种颜色给孩子织件毛衣,用哪种颜色给男人织件毛裤。 而孩子们关心的则是货郎的那只货担里,又带来了什么奇异的水果。被孩子纠缠地 心软的妇女,匆匆忙忙回到家里,从抽屉角里摸出一些贰分五分的镍币给孩子。孩子们 欢天喜地地买来几只并不光鲜的苹果,或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据说那些好吃的水 果,听说来自遥远的南方。 妇女们有事没事喜欢坐在枫树下,从小货郎那里打听一些时兴的布料和一些奇闻趣 事。那些刚过门的小媳妇儿,总是底着眼。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才会很小心地轻轻看一 眼货郎,然后静静地不发一言,偶尔也只是捂着嘴噗嗤一笑。 1973年春天的大别山下,时常传来一阵阵雷声般的轰鸣,低沉而悠远。你千万不要 以为是春雷。那是一种神奇而古怪的机器发出的响声。那是令大别山的小孩子们有爱又 怕的声响。一旦听到了这样的声响,孩子们会立即终止一切活动,哪怕是最爱的游戏。 孩子们跳起脚来,拉着母亲的手,要向着传来巨大的轰鸣声的地方跑去。大人们只得放 下碗筷,拿出早已晒好了的糯米,和孩子一起循着那巨大的轰鸣与香气一路奔去。 找到古怪机器的时候,那里早已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孩子们用惊奇而崇敬的目光, 看着那可以制造出美味食物的古怪机器。陌生而勤快的矮个子男人,有条不紊地操作着 机器。这让孩子们更加充满异样的亲切感。一切准备就绪后,孩子们躲得远远的,双手 紧捂着耳朵,睁大好奇的眼睛。一声钝响,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冲向那香味四溢的机器旁。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糯米粒神奇地变白、变胖、变甜…… 枫树湾的孩子们,对于枫树湾以外的许多思考,便是起始于这些古怪的机器与神奇 的食物。在枫树湾那群少年的心中,从小就埋下了一种思维。外面有一个奇怪的世界, 充满奇怪的食物与奇怪的人。有了这种思维,孩子们便开始不安,开始躁动,开始埋怨, 开始向往…… 孩子们于是开始围在古老的枫树下,策划着一次又一次的出走和远离。孩子们想象 着长大以后,拎着一只箱子到远方,变成另一个人,过另外一种生活。孩子们常常沉浸 在这美好的想象之中,而忘记了母亲的叮嘱。繁忙的母亲们,不得不四处喊着自家的孩 子,不得不从古老的枫树下揪着孩子耳朵,把淘气的孩子一一拎回家吃饭。 当那殷红的映山红,开遍1973年大别山的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头时,景远林知道又一 个春天已经来了。此时的大别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从容与优雅。 而此时的景远林,正在往碧水河水电综合工程指挥部前的宣传墙上张贴大字报。鲜 红的纸上写着“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八个大字,字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伊兰从指挥部里出来,看见景远林在贴宣传报。伊兰就问,景远林,看不出来啊, 你写毛笔字还真有两下子。 景远林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写的,我哪能写得这么好啊,是林处长写的。 伊兰说,哦,难怪写得这么好。 景远林说,那是。 伊兰走过去了,又回头说,景远林! 景远林不知所措,站在那八个大字下,呆呆地看着伊兰说,怎么啦? 伊兰说,我刚才在工宣处看见第一期《碧水工地报》出来了。 景远林说,这么快就出来了啊,那我们又要赶紧准备下一期的稿件了。 伊兰说,你要请客。 景远林说,怎么啦? 伊兰说,我看见你的文章了,在副刊头条,题目叫《碧水誓师》对不对? 景远林说,跟我开我玩笑吧? 伊兰说,谁跟你开玩笑啊?刚才周副指挥长看了都说好呢,你说该不该请客啊? 景远林说,要是真的,那肯定会请你的呀。 伊兰说,这就对了。 说着伊兰就带着一串灿烂的笑声飘走了。景远林楞了一下,望着山前的那满山开得 热热闹闹的映山红,心里一片姹紫嫣红。 来碧水河一个多月了,景远林被安排在指挥部工宣处下面的工地宣传队。白天,景 远林拿着一个用报纸糊的大喇叭,往返于青山碧水间的各个工地,高喊“鼓足干劲,多 快好省!”“叫青山让路,让绿水改道!”之类的口号。晚上,景远林回到住处,还要 将收上来的各种宣传文稿修改、整理,送交《碧水工地报》编辑部。 景远林觉得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三十年年后,当景远林再次来到碧水河时,他依 然觉得如此。 最令景远林感到满意的是,指挥部里还有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景远林利用每周半天 的休息时间,把自己泡在图书馆。然后从图书馆借出一大堆的书,每天晚上吃了晚饭开 始看,一直要看到指挥部里所有的灯都息了。 汤云飞被分配在农林环境综合处水情测报站,龙达铭在指挥部安全处后勤管理科。 三个年轻人就住在指挥部旁边的一溜平房里。虽然是住在指挥部,但除了晚上睡在一起, 几个人白天是难得见上一面。汤云飞每天早出晚归,跟着几个水情测报专家,往返于碧 水河的上游或者下游的一些测量站,测报每天的水位、流量。龙达铭则搞搞后勤安全保 障,有时也会半夜去工地上巡逻。 指挥部建在碧山半山腰的一大片平地上,工地山背面。半山腰劈开的一条盘山公路, 连接指挥部与工地。碧山地处大别山深处,千百年来,远离世事纷扰,原始生态保持完 好。指挥部四周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右边一条从山顶流下的清泉,在半山腰形成一汪 天然的池塘。指挥部简易大门里的正中间,是一个大花坛和一排宣传栏,再往前是一幢 三层高的行政办公楼。办公楼的左边是一排两层的房子,是指挥部领导和省水利厅专家 的宿舍,右边是食堂和车库。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排红墙的砖瓦房,住的是指挥部的一些 勤杂人员。景远林他们几个,就是住在指挥部侧的这留平房里。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景远林就早早地爬起来了。景远林顺着山间小道,跑步登上 山顶时,太阳才从遥远的地平线处,缓缓升起。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傲然而立,伸 向东方。景远林两三下攀到巨石之上,伸展手臂,遥望日出。大别山连绵不绝的山峦, 仿佛连着那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景远林闭上双眼,感觉仿佛要飞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但那是个什么地方,景远林也说不清。 很快,大别山的梅雨季节如约而至。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水,把大别山的山山岭岭浇 个酣畅淋漓。当大别山浸润在绵长的雨季之中,工地就会迎来临时的休整期。这个时候, 景远林就可以和伊兰一起编辑《碧水工地报》,对于景远林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激动人 心的事情啊。 在大别山雨季的一些夜晚,景远林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无边的雨水打着千年的古木, 滴答,滴答……景远林就会想起枫树湾来,想起娘起早贪黑的永不停歇的身影,想起爹 那擦得发亮的旱烟袋。但更多时候,景远林想到的是枫树湾的竹林、刺槐、麦田以及雪 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