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在她心里滋生扩大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黑黢黢的。她在里面跑着,很害怕。为什么还不到头啊? 她惊恐地想。突然有一只大蝙蝠从顶上扑扇着翅膀飞下来,要叼她怀里抱着的东西。 滚开!她尖叫,更快地向前跑。又扑下来一只蝙蝠。滚开!她护着怀里的东西,使 劲尖叫着。这时,她醒了过来。头上都是冷汗。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这个梦,她 回想着,她做过的,一模一样的梦。还是在新婚的时候,当时是丈夫把她拍醒了, 她给他叙述了梦境。“一个梦而已。”他拍拍她,“没事了,睡吧。”两次做同一 个梦是什么意思?她努力回想着,其后发生过什么事?想不起来了,好像并没有发 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她打开灯坐了起来。孤灯只影。午夜梦回的那份孤独,虽然不是第一次体验, 但是,此刻更增添了一份惊恐和凄迷。 “我为什么总没有安全感呢?”她想。这么多年,她煞费苦心地奋斗,一点儿 一点儿地争取她想望的东西。她有过婚姻,现在她也有稳固的地位,是个权力很大 的国家机关的副处级干部。对于她这个外来的、没有可炫耀的文凭的女人,这就算 相当不错的成绩了。但是,她没有安全感,从始至终,她没有安全感。没有真正的 朋友,现在的人,谁不是在窥探着别人?在正科提副处的争夺中,她知道身边身后 有诸多敌意与议论。但是,管它呢!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只要你有了权力和地 位,就会有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不管他背后怎么说,当面,他还得逢迎和奉承。权 力增添了她的自信和安全感。那么为什么,她还经常环左顾右充满疑惧? 她点燃了一支烟。烟,她极少抽。 童年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血液里有一种卑屈和低 贱。即使是在她趾高气扬的时候,她也常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个卑贱的影子。一人在 家,有时她会故意地蓬头垢面,贪婪地放开大吃,那个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恶劣。 又想起了母亲。“我恨你!”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她与她的母亲之间似乎有天生的敌意。而比她小两岁的一对双胞胎弟妹与她在 家庭地位上的不同,她从骨子里都能感觉出来。母亲经常责骂或责打她,这个时候, 她总是怒目而视,母亲就会骂:喂不熟的狼崽子。有一次她回嘴:我是狼崽子,你 就是母狼了。母亲气得大叫:我可没福气生出你这种狼崽子。那时她心里突然有一 种模糊的东西闪过:对!我不是你生的!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瞧你那副嘴脸,你 生得出我来吗?一直站在旁边不哼不哈的父亲这时上来猛给她一巴掌:我叫你胡说 八道!我们辛辛苦苦生你养你,就是让你同父母来作对的吗?父亲过去还从未打过 她,那一天,她跑了出去,在学校的教室里度过了一个夜晚。 一个周末,父母带着弟弟出门了,让她在家里带妹妹。一整天家里没人,她觉 得十分放松和高兴。她打开那只母亲在一年中只在大太阳天翻晒时才打开的樟木箱 子。箱子里面有几件各种花色的绸缎旗袍,有两块缎子被面,两条针织披肩,一件 花布的一件纱的布拉吉。她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在身上比划,她是如此地喜欢这些 东西。这两件布拉吉,她在照片里看母亲穿过,那个时候,母亲还算有点姿色,而 这些旗袍,难道母亲也穿过吗?这么漂亮的东西,想想母亲现在那水桶般的身子, 那肥肥的一步一抖动的屁股,那黄胖黄胖的脸,她心里有些蔑视地想,她有配穿这 些东西的时候吗? 兴致勃勃地翻弄这些东西,她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要这些东西,我 要比这些东西更好的东西,我要享受这世上的荣华富贵,我要让你们后悔,你们曾 经这样对待过我! 那一天,她还很高兴地要为妹妹团子梳头打扮。她把团子的头梳成这个样式, 拆了,又梳成那个样式,团子疼得哇哇叫,不让她梳了。她又建议团子玩演戏:你 装成地主家的丫头,现在,你犯家规了,我要把你绑起来。她把团子的身子绑在椅 子背上,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虐待的亢奋,她再继续做下去 :把团子的脚也紧紧地绑上了,又往她嘴里塞上一块手帕。“就是这样子,”她说, “过去地主对丫头都是这样的。”但是团子的脸开始变色,眼里露出惊恐和愤怒的 神色,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 她把团子放下来,团子赶紧就躲了出去。从这一天起,团子再没有同她接近过, 总是尽量避开她,一副害怕和冷淡的样子,直到去世。团子只活了十岁,她从生下 来体质就弱。认真说起来,她是挺温和的。这件事,她心里有内疚,而更让她惊奇 让她害怕的是,她发现了自己心中隐藏着一种狂暴和恶意。但是她又想,父母宠你 爱你,凭什么你就比我高贵?就算受了一点委屈,那也不用装出一副小姐样。团子 夭折后,那点内疚倒真的成了一块硬核梗在心的一个角落里。 那点内疚并没有阻止那种恶意在她心里滋生扩大。她是那么容易愤恨,那么容 易就产生一个愤恨的对象,心,总是在一种失衡的状态中。 心里总是冷冰冰的。得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容易,而要失去,则可能是 瞬间的事。她警惕地护卫着,护卫着已经得到的;她不断地窥视着,窥视着可能的 机会。活着真累。 可是,不这样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