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恋于“爱情”这个词 就连做爱也再找不回在海边时的感觉。没了那时候的激情,也就没了那时候的 美好。有的时候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他们做这事有点像某种程式。比如她洗衣 服,要先把上下水管接好,把电源插上,然后再按选择键,那就是一种程式,做某 件事的程式。 她的母亲(或者说前杜鹃的母亲)已在半年前去世。她也没太难过,并不是她 不想难过,实在是找不到感觉——与她过去的亲人们一直没有找到亲人的感觉。也 许这事也让旭彤困惑,但是她没有办法,他不了解她的难堪。如果他能设身处地, 他该试想想如果一些素昧平生的人突然一起来找他,告诉他他们是他的至爱亲朋, 面对着不期而至的直接就插入他的生活的亲人般的关怀和行动,他会怎样想?难道 他不会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吗?更何况她还有一层伤痛和沮丧在里面——她知道这 一切都是真的,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回应,她回不到过去,她的脑子短路了,过去的 她与现在的她已经是两个人。 偏偏谁都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想法——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已经是两个人,即便 他们嘴上说接受了,在意识中,谁都没有真正接受,包括萧旭彤。他们还是把过去 的杜鹃和今天的杜鹃视为同一人。这也是令她的生活和思想混沌而混乱的原因。这 也是令她更加痛苦的原因。如果他们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按这个事实来对待她, 她也许能更快地获得一份正常的生活。 事实上,他们小心翼翼地但却还是按亲人的要求和习惯来对待她。也许在他们 的理解或感觉中她有些像混交的怪物,非牛非马那样的。 匀匀已经不来找她了。她一共只来过三次,是同乔安一起来的。那孩子一定是 不习惯她面对孩子时的那份紧张和陌生。孩子会感觉到压迫。既然她自己都感觉到 压迫,那么小的孩子又怎能不感觉到压迫?但也可能是孩子的父亲不愿意她来,他 有理由让尚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得更单纯更明朗。 还时常来的就只有乔安。她们像是比较熟悉了,但是那是表面的,在一起时她 们还是紧张和不自在。并且她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倒是有时候旭彤加入进来的时 候,乔安同他就能谈起来,他们通常谈得挺高兴,这时候,她就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但是乔安走后,她就更容易向旭彤发脾气。 不,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必须找到一个生活的立足点。 那么她就必须首先确定,她是谁?对于生活她到底能付出什么又需要什么? 她要找到她自己。 其实这半年多来,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她是谁?她思考,她一直 在思考,以她的遭遇,以她的立场和经历。 人们都以为过去的杜鹃同现在的杜鹃是一个人,是一个“我”。但是她,现在 的杜鹃,人们称为杜鹃的那个人,却分明不认识过去的那个“我”,在感觉上过去 的杜鹃和现在的是两个人,两个“我”。 那么,是人们对还是她——人们仍称为杜鹃的她对呢?或者问题就出在“我” 这个字上? “我”,人们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指的是自己。那么自己又是什么?自己自然 是“自己”这具躯体,但显然还有意识,这具躯体内的意识。那就是说,“我”是 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为躯体,一为意识。 那么。世界上真的有“我”这个东西吗?人们在说“我”,或意识到“我”的 时候,板上钉钉地认为“我”是天地间独立的个体,是生下来就存在的。但是,当 人们说“我的思想”“我的身体”的时候,他们是否意识到了,“我的身体”与 “我的思想”的主人,“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生下来就存在的吗?难道“我的思想”不是由教养我的人,由我生存 的环境,由我所受的教育,由我有缘接受的书籍和结交的人所决定的吗?难道“我” 不是在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时候就已由这些客观的东西塑造成型吗?难道“我” 不是时常在变化甚至变成另一个“我”吗? 就像她这样。 那么“我”是什么? 不管“我”是什么,人们仍然固执于“我”。就像她自己。 事实上,她是认同了现在的“我”而排斥过去的“我”。她认同现在的“我” 是我,而过去的“我”非我。 这荒诞吗?但是她只知道现在的“我”的感觉,她不知道过去的“我”的感觉。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 现在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无根无凭的东西,但是她想要一个凭借,于是 她就把她需求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萧旭彤的身上。当她压上去的时候,她迷恋于 “爱情”这个词,她以为爱情能承载所有的重量。可是事实告诉她,爱情承载不了 这么多。 也是萧旭彤一开始给她太多了。那个时候,他全心全意地陪着她,他满心眼里 就是她。他教给了她爱情多么美好。可是现在,他有工作,有家人,有朋友,还有 他自己的许多习惯,休息和娱乐的习惯。当她满心委屈的时候,当她感觉到可怕的 孤独和可怕的空虚的时候,她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困惑,甚至是不耐。 萧旭彤的改变让她失重了。那种无着无落的恐惧。她原本就是无着无落的,如 果失去这唯一的凭借——她用整个身心抓着的凭借,那她就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