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 薇洲市历史的沧桑感与京兴市完全不同,这里没有狭窄、蜿蜒、幽深的小胡同, 而处处可以让人感觉到其作为古老通商口岸的商业文明。这里几乎所有街道的两侧 都是一楼一底的二层小楼,一层商用,二层住人,利用合理,绝不闲置。方子洲居 住的所谓旅馆,就位于一座小餐馆的二层,楼梯是木结构的,房间也是木板隔离出 来的,面积只有十三四平方米,一张双人床就几乎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惟一体现 华南现代文明的是,这里居然有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比方子洲家里的那 台都强。但是,无论怎么看,这里的环境与我居住的宾馆相比,也是两重天地。 “受罪的命! ”想他方子洲这样舍好求次,居然不肯到我的宾馆去,我埋怨道。 方子洲笑了:“这儿便宜呀,一天才三十块钱。而你那里,一天的房费五百也 不止吧! ” 我不以为然:“反正又不用我花钱。那些人的钱,对我来说,也是取之于民用 之于民。” 方子洲没心思跟我讨论钱的问题,他放下包,就抱起了我,在这个低矮阴湿的 小木房里,他竟把我转了好几个圈,我穿着粉色牛仔裤的双腿飘得已经与地板水平 了,那形状,活像一朵大绒花。我们情不自禁的笑声和着方子洲沉重的脚步声一块 儿回响,几乎把这个小木楼掀翻了。虽然方子洲比我大出十岁,可他身上顽童一般 的神情,有时候让我感觉他比我还小,这大概也是在我和他相处时,除了看不惯他 的一些言行,尤其是看不惯他为了偷窥事业保持的那副不管不顾的劲头,同时也能 感到轻松快乐的原因。 没想到,我俩此时的欢乐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不一会儿,楼下餐馆的老 板就操着粤语,大叫着找上来了:“有没有搞错! 这儿是旅馆,不是舞厅! 你们再 蹦踺,楼就压塌啦! ” 跳舞可以压塌楼,做爱一样可以把楼压塌。于是,我就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方子 洲的求欢。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赶紧玩笑着打岔:“你不是要给我看东西 吗? 再不给我看,天可就亮了。” 方子洲立刻忘了自己没满足的情欲,马上进入了他事业的境界,义无反顾地爬 起来,开始鼓捣他的摄像机给我看。与方子洲认识了这么久,至今,我才第一次见 识了他的偷窥器材。正像我猜测的一样,他的那顶运动帽里果然藏着一台微型摄像 机。这台微型摄像机只有两寸厚,机身藏在帽子里,镜头则伪装成帽檐上的一个黑 色徽章。这徽章直径一厘米,厚则不到二厘米,黑幽幽亮晶晶的,如果不拿了帽子 细看,即便是盯着辨认,也不会相信这原来是一台摄像机的镜头。 “多少钱买的? ”我很好奇。 方子洲只是神神秘秘地笑,没回答我。我耐着性子又问:“从啥子地方买的? ” 方子洲依然只是笑,还不回答我。我的心立刻蒙上了阴影,脸也一定阴沉下来, 怒火中烧:“我晓得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我走,以后你也别想再碰我! ”说着,起 身,准备下床走人。 方子洲赶紧急赤白脸地拦住我:“哎呀,你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大,是不是川妹 子都这样! ” 我怒火不减地大喊:“你不是早就晓得川妹子的厉害吗? 可你依然啥子都不肯 告诉我,我凭啥子跟你一块儿过日子! ” 我的话音刚落,方子洲却突然抱住了我,圆圆的眼睛放了光,惊喜地大叫起来 :“你是说,要嫁给我! ” 他这副滑稽的鬼德行,倒把我逗笑了,心中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想得倒 美! 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工作没个工作、家没个家的,除了扮酷,啥子也没有。 我才不愿意嫁给你呢! ” 方子洲见我不生气了,便调皮地玩笑:“你能不能对我不用贬义词? 什么鬼鬼 祟祟! 什么扮酷! 我穷是真穷,但干的事,绝对是好事。” 他说罢,用一根细细的电线把微型摄像机连在了那台破旧的二十一英寸电视机 上。于是,一场令我惊愕的黑剧,就在这破旧的小木屋里上演了——在薇洲机场, 那个华裔泰国人,薇洲集团的赵自龙总裁偕瓦刀脸史笑法、丑男人高大年站在白色 英国产高级轿车旁,看他们左顾右盼的神态,一定是要迎接客人的。没一会儿,一 架中国民航的飞机飞来了,步行梯落下之后,随人流出来的竟是孟宪异。他的一对 三角眼,熠熠地闪光。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粗壮、大模大样的男人,我仔细 辨认,竟是王学礼。 孟宪异先走上几步与华裔泰国人握手:“这是咋整的? 您还真把斯潘摩尔开到 机场里来啦! ” 赵自龙依然做派儒雅,依然书卷气息四溢,一边客气地恭维来宾,一边赶上来 与王学礼握手:“王行长驾到我们这个小地儿,无异于来了一位大市长,我们怎么 能不到飞机下面来接。” 史笑法、高大年也诺诺连声、点头哈腰地向王学礼致意,没了半点凶恶相。王 学礼大概还没从心里别过曾经被这两个坏男人追杀的劲儿,一副态度倨傲,目中无 人的架势,没搭理他们。孟宪异急忙跑上来为王学礼介绍道:“王行长,这位是远 飞歌舞厅的高大年经理。”他拉过史笑法,刚准备介绍,王学礼却开口了:“史总 就甭介绍了。如果不是他腿慢我腿快,我早被他嚼巴嚼巴吃了。我俩就没法儿见面 了! ”说着,主动和史笑法握了握手,而且两只手还用力摇了摇。 赵自龙儒雅地吟诵出了一句经典名言:“这就叫‘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 有永远的利益! ”’王学礼颇为自负地自我解嘲:“‘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 有永恒的利益! ’赵总说倒了。”于是,这一对曾经的敌人竟亲亲热热地钻进了同 一辆英国车里。 看到这里,我心想:王学礼一定与史笑法一伙完成了某种交换,他们一定是以 某种利益换来了现在的和平甚至合作。 就像方子洲许多事儿没跟我说一样,其实,方子洲也并没他说的那样深不可测, 他并不是随时都能抓住我这孙猴子的如来佛,他并没有完全掌握我对这几拨人的了 解程度,因为,他边看录像还边跟我解释:“王学礼、赵自龙你认识,不用我多说 了。孟宪异你也在王学礼家见过,我也不解释了。这个史笑法我倒要告诉你,他可 是泰国的黑社会! 高大年一直与史笑法傍着,在京兴市也是个亦商亦黑、真正鬼鬼 祟祟的人物。” “这伙人凑在一块儿,能干出啥子好事情嘛! ”我嘴上说,心里也在同步思索 着。 方子洲一针见血:“除了鲸吞国家的金融资产,他们还能干吗? ” “我想,王学礼应该是被迫的。”我这么说的依据,当然是因为他曾经遭遇过 曼谷追杀。如果不是被胁迫,他何必不一开始就和史笑法之流和平握手? 方子洲却 不同意我的观点,很主观地一口否定了:“你别以为有些人官位在身,巨款在手就 不再贪婪,他们的胃口就是个黑洞,没底的黑洞! 你看,除了王学礼,这儿还有一 个官呢。” 方子洲又换上一盘带子,是孟宪异介绍王学礼与京兴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助理耿 德英见面的情景。 场景是深圳龙虎斗餐厅的雅间,王学礼和耿德英见面之后,都很矜持。孟宪异 还是真有游走鱼龙之间的本事,他拉了两个贪官就座。眉飞色舞地跟耿德英说: “耿主任,刚才王行长和史笑法见面的时候,赵总扯了一句话。您知道是咋扯的吗 ?” 耿德英知道孟宪异是在给自己排遣尴尬,就微笑着顺坡下驴:“什么话? 这我 怎么能猜到。” 孟宪异轻松自如:“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 耿德英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孟宪异问:“耿主任,您真认为扯得有道理? ” 耿德英依然点头:“真的有道理。” 孟宪异咧嘴笑了:“可您猜猜王行长咋忽悠的? ” 耿德英似乎有了兴趣,很认真地问:“怎么评价? ” “王行长竟然说赵总把话扯倒了。修改为‘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 的利益! ’弄得这个华裔泰国人直咽吐沫,差点没噎死。” 听孟宪异这么一说,王学礼和耿德英都被逗笑了。王学礼顺杆儿爬上来,说: “其实大同小异,我办事,就是爱较真。这习惯不好。” 此时的耿德英已经顺坡下了驴,赶紧附和道:“王行长是博士后,大知识分子, 应该这样。” 王学礼见耿德英对自己没了芥蒂,笑望着孟宪异的三角眼:“孟博士就会拍马 屁,愣把我一个副行长叫‘行长’! ” 耿德英似乎成了王学礼的知音:“是呀,我一个主任助理,也硬被他叫成‘主 任’。” 孟宪异见耿德英和王学礼已经没有刚见面时的敌意与尴尬,急忙抽身往外走: “您俩不坐下来扯扯,俺们的方案咋能整出动静儿呢! ” 录像到这儿忽然断了。 我问:“怎么不录了? ” “赵自龙来了,给他们安排了你见到的那个更幽静的雅间。” “他们都说了啥子? ” 方子洲见我直截了当地问,忽然不说话了,脸上一副迟疑的表情。 “看,你这劲儿又来了! ”我装出生气的样子,嗔怪道,“你还怕我给王学礼 或者孟宪异通风报信? ” 方子洲咧嘴笑笑,而后就阴沉了脸,很认真地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也对偷窥 感兴趣了? ” “这回贬义词是你自己用的,我可没说你没干好事。” 在方子洲的录像带里,居然有一段李雅菊和赵自龙的床上镜头,看着他们两人 翻江倒海时那和谐与默契的德行,宛如一对相爱已久的老夫老妻。 “他们在泰国就是一对了。只是没正式结婚。”方子洲解释着。 “李雅菊也是泰国人! ” “泰籍华人。如果和赵自龙没这层亲密关系,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揽住公 司的财务大权。” “那李雅菊……”我本来想谈论一下李雅菊和黄艺伟的暖昧关系,但是,我忽 然感觉这些事儿既龌龊又无聊,就没开口。 方子洲终于没再找出其他的录像带给我看,他大概以为在我面前已经炫耀得够 了,不想让他自己的秘密全部暴露在我的面前,以使他在我面前失去神秘的光环。 我俩重新挤到小木房双人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楼下已经没了食 客的喧闹,四周也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薇洲都已经睡熟了。 方子洲重新燃烧起欲火的时候,我故意逗他:“咱们的第一个关键点是:分行 原来的银鹏公司获得的高息是否都成了改善职工福利的小金库,王学礼自己到底装 了多少钱。” 此时的方子洲欲火中烧,早已经宛如大海里的船,要扬帆猛进了,哪里顾得上 细想我的问题,支支吾吾地含糊道:“一部分进了分行小金库,一部分让王学礼、 耿德英私分了。” 我依然有意逗他,作为对他不把我当回事,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报复:“咱们 的第二个关键点是:王学礼为啥子从泰国回来就把这账外经营的屎屁股重新亮给爱 农资产公司而不直接核销。” “王学礼和耿德英被境外的赵自龙一伙拿了把柄,当然,现在又从赵自龙那里 拿了好处,不得不为,何乐不为! ” 方子洲见我还要逗他,终于告饶了:“行啦行啦,以后我不干偷窥的事儿还不 行? ” 我终于放了他一马,让他的船儿驶进了我温湿的港湾。“你说话算数吗? ” 他立刻得寸进尺了:“这两个关键点基本都找到了。干完这一票,等这帮子人 脑袋开了花,我就解甲归田,和你建一个安乐窝。” 他的话音未落,我的手机却响起来。 “别管它! ”方子洲正在兴头上,把我的手机推到了一边。 “不行,万一有重要的事儿呢。”我还是艰难地把手机摸回来。 “Darling 美眉,我是黄艺伟呀! ”对面的声音嗲声嗲气的,连方子洲都听出 一些味道了。 “你有啥子事情吗? ”我冷漠着语调,十二分地不耐烦。 “晚上有伴儿吗? 我可依然是by free 的喔! ”黄艺伟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 叫羞耻。 “有! 我丈夫也来了。他就在我身边,要不要和他聊两句? ” 方子洲诧异道:“谁? ” 我有意恶心这个“万女迷”,有意让方子洲的声音顺着手机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这一招果然奏效,黄艺伟惊诧万分,语气里充满了失落和无奈:“怎么,你已经 结婚了? 章总怎么还告诉我你是个singlegirl( 单身女孩) 呀! ” 。 “没事儿? 再见吧! ”我像躲苍蝇一样赶紧挂了手机。黄艺伟的心灵,大概是 受了我有老公事件的打击,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你又有了追随者? ”方子洲已经没了男人的勇武,躺回了他原来的位置上, 把不高兴写在脸上,带在声音里。 我笑了:“这不能怪我吧? 我的态度你已经看见了,把你当人体盾牌,把色迷 男人一概拒之盾外。” 方子洲也睿智,更有上海人的精明,他自然能判明我的立场、我的心,于是, 他自我解嘲道:“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 我应和道:“你说,你干完这一档子,就解甲归田,和我建一个安乐窝。” 当我俩为将有一个安乐窝的美好前景而感动而动情的时候,狂吻开始了。在一 口气里,就仿佛重游了我俩第一次来到过的那个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只是这次, 除去那茫茫的虚幻,似乎又增添了一些空灵感,是牙齿莽撞相碰的撞击声吗? “讨 厌,你把我的嘴搞破了。”我轻声娇嗔道,嘴角真的沁出一丝鲜血。 “对不起。可谁让你刚才抻着我来的。”他的额头汗津津的。 而后,我俩又重新开始了覆雨翻云。仿佛久聚的乌云,憋足了倾盆的雨,在本 已汪洋的花园里,伴随着天上、地下的狂风,疯狂、肆虐地泼洒着。那交融的水, 锁住了天,勾住了地,让人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觉得天地飞转,空虚一片… … 突然,“咣”的一声巨响,风雨飘摇一般的小木屋被人踹开了门。三个带着黑 面罩的大汉闯进来,前面的一个手持明晃晃的匕首,大叫一声:“操你奶奶的,这 两个小丫挺的倒快活! ” 后面的两个端着黑黝黝的手枪,没说话,黑面罩下面的大窟窿里露出龇着牙狞 笑着的大嘴巴,而上面的一对黑窟窿里露出凶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赤裸的身 体。 我一下坐起来,本能地用薄被捂住了自己赤裸的前胸。我浑身都是冷汗,但是, 我一时竞不能确认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现实,还是噩梦。 方子洲比我清醒,没片刻迟疑,突然从床上跳下来,瞬间就抓住了前面那个蒙 面男人握刀的手腕,同时,毫不犹豫地大喊:“抓流氓呀! ” 那声音发自肺腑,声嘶力竭,震得小木楼都仿佛随着我身体的战栗抖动起来。 现在,我突然醒悟了,我在新疆餐馆见到的丑男人高大年和瓦刀脸史笑法的影子一 定是真实的,我俩一定是从一离开龙虎斗餐厅就被他们跟踪了。 见方子洲大声喊叫,后面的两个大汉,立刻扑上来,一个用枪把子照准方子洲 的脑袋猛击数下,方子洲便一声不响地倒下去了。另一个把小木房里方子洲所有的 东西悉数装进一个黑色的大口袋,最后,还捎带脚儿地抢走了我的包,不管不顾地 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最前面的大汉丢下倒地的方子洲,狞笑着盯视我:“你这小骚娘们儿,也不是 他妈的好东西! ”说着,向那个行凶的大汉一挥手。 大汉立刻扑上来,着着实实地抱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最前面的大汉阴阳怪气道:“鉴于你没叫唤,今儿就饶你不死,但是,我要让 你今后有脸见人,没脸见情人! 瞧你还咋骚去! ”说罢,我就感觉自己的臀部热辣 辣地疼痛,一定是挨了这个流氓的匕首之割。 于是,我也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叫:“救命呀! ” 突然,我的脑袋被重重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身子发软,立刻感觉整个世界 异常地宁静起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