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麒麟夜(28) 他声音温柔慈悲:“是,我是,我什么都是。” 她要什么,他便心甘情愿地给;她希望他是什么人,他便当然地是。 结束后,可道半跪起身,才看见,竟然——有血,沾染得到处都是,扭曲地 半干。 半晌,他手足无措,只跪着,像个莽撞的、做错事的男朋友。良久,方道: “对不起。”亦不多言。 仿佛在为她生命中的所有坎坷道歉。 隔房有麻将声清脆如雨,突地歇了,谁高叫,“门前清。”床单上的血,别 样红,是红莲满池。而女子忽然掉开脸去,静静地说:“明天我结婚。” 待可道洗完澡出来,屋里是空的,钱在床上,盖没那一小滩血。 从此没有见过她,却一生记得她的疼痛与血。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眼泪为谁 而流。她的身体却极其凄凉萧瑟地,占据了可道的记忆。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衣食无忧。对人对己全无亏负,过去不 必提起,未来——真有未来这回事吗?也许明年地球已经毁灭。 可以确定的唯有,这一刻,舞台圆光的中央,他是众人爱恋的少年。 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他的另一个可道的声音,他的守护天使,已然离弃了他。 偶尔没事干,回学校听两节课。一次听到哲学教授在讲《道德经》,不禁吃 了一惊。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不就是他现在的生活吗?原来他 已经活在理想国里,不需有他念。 放任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离堕落到谷底,还需要多少时日? 他便如此认得苏铁。 两相初遇,她如常人惊动,却频频回首,眼光里多一份悲悯。那目光,他竟 觉得扛不起。 她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一桌女人,皆是熟客,锦衣如瀑,美玉如星。酒 意一二分时,眉目如风花,对可道谦和有礼;三四分,便开成一树树野外红桃, 处处春色,言谈越来越放恣;渐渐五六分醉意,钗横鬓斜,又恃了身份年纪,一 径拉着可道要喝交杯酒。 可道只捏一杯红酒,不语,以静制动,以无言应对万语千言。女人们多少有 些焦躁,话里话外些许愠意,倒逼起可道的牛脾气,眼看僵住。角落里谁轻轻说 :“算了,都是出来玩,何必生气。” 可道抬头,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 这一刹那,他们彼此看到,在时间与空间交织的一点。 心底砰然一响,如弦断帛裂。 ——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再一定睛,原来弄错了,眼前的女人分明从未谋面。 四周酒意纵横,空气亦醉,那双眼睛却是醒到十分,定定看她。听见手中轻 微的“波波”两声,是可道不留意捏碎了郁金香酒杯,流了一手殷红的酒,如圣 血。 一片惊呼,那女人却只倾身过来,抽一张餐巾纸,给他。 她们也收敛三分,讪讪笑着:“苏小姐,怎么,对麒麟有意思?”打趣。 她只低声道:“既见麒麟,云胡不喜。” 名片上写着:苏铁。 走的时候,苏铁厚赠他小费,手势犹豫踯躇,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 起。周围她们都看出,笑着起哄,可道以职业耐心,沉静等待,她却匆匆而去— —可道追上去,把她遗在桌上的手机递还,一直追到门外的台阶上。 接过手机,道了谢,苏铁却没有离开之意,可道遂也陪着她,站一会儿。 五月的深夜,清凉花香,意态迷人,月光明明地洒下来。苏铁靠在门口的石 狮子身上,点一枝烟。 音乐悠悠传来,两人之间都是沉默,苏铁按打火机的声音便格外响亮,一声 一声,茫茫地“咔咔”着,却打不出火。 可道抽出自己的打火机。 苏铁凑近他,俯身取火。两人隔得极近,跳动火焰照亮他们的脸。听见远处, 苏铁的朋友在不耐地按喇叭叫她。 苏铁吸了一口,抬起脸来。“可道,你为什么在做这个?”小小的,惘然的 声音。 可道失声:“你叫我什么?” 退后一步,打火机“啪”地熄了。 心思急转,无数念头风起云涌,他的名字,怎么会从陌生人嘴里喊出来? 而可道最后一次听见自己的乳名,是在火葬场上,按钮按下,蓬起一朵朵烈 焰,围绕着父亲的身体,如火莲上静卧着睡佛。 炉门“哐当”撞上时,便听见了:“小可,让他们别烧爸爸,爸爸疼。小可, 小可……”细语咽咽,与灰尘一同颤栗纷飞,是黑灰烬里逃出的蝶。 冥世的悲泣,敌不过人间的喧嚣。 “小可,小可……”此刻又听见了,哀苦的声音,唤了又唤,是雨,淋淋漓 漓,下在五月蔷薇夜色里。 但分明有月,照在苏铁脸上。可道知道,那是幻觉。 苏铁倒也乖觉:“咦,你不是叫麒麟吗?我的普通话不标准?” 两人相视良久。月色如水,一切虚浮无定,唯有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重若泰 山。不,他没有听错。苏铁也知道他的知道。 远处喇叭越发频频,可道说:“苏小姐,我送你到停车场吧?” 苏铁摇头:“谢谢,不必了。”转身走开,长裙猎猎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