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二十九"理想"的迷途 二十九 "理想" 的迷途 在题名为《梦想与理想》的日记中——此日记记于1915年3 月8 日——思想 尚未免疫的胡适再度因年轻的热情而出现偏差。在中西文化比较的框架中,胡适 先谈梦想,认为天下多少事皆成于梦想,今日大患则在于无梦想之人。这种说法 无可无不可,可以放下不论。往下,胡适笔锋开始转向理想,一开始就称赞:" 尝谓欧人长处在敢于理想。其理想所凝集,往往托诸' 乌托邦' (Utopia)" , 在胡适开列的名单中,有" 柏拉图之Republic[ 《理想国》] ,倍根之New Atlantis[ 《新亚特兰蒂斯》] ,穆尔(Thomas More )之Utopia[ 《乌托邦》] ,圣阿格 斯丁(St.Augustine)之City of God[《上帝城》] ,康德之Kingdom of Eeds[ 《论万物之终结》] 及其Eternal Peace[《太平论》] ,皆乌托邦也。" 胡适对 乌托邦的理解是" 乌托邦者,理想中之至治之国,虽不能至,心向往焉。" 什么是" 至治之国" ?至者,尽善尽美之谓也。这个世界上会有被治理得尽 善尽美的国家吗?抑或,这样的国家可以成为我们的理想吗?一个" 乌托邦" — —用汉语来讲叫" 乌有之乡" ——已经指谓其不可能。而把一个不可能的对象当 作自己可欲的追求,是一桩岌岌乎危哉的事。更要命地是,这理想的追求,看起 来是个人的事,但它的指涉却远超个人之外。 也许,我们可以赞同一个人的梦想,无论他怎么异想天开,也无论它实现与 否,这都是他个人的事。" 理想" 不然,它从来就不是个人的,而是广之于众的。 正如胡适欣赏的英国哲学家罗素指出" 构成一种' 理想' 与一件日常愿望的对象 两者之不同的就在于,前者乃是非个人的;它是某种(至少在表面上)与感到这 种愿望的人的个人自身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的东西,因此,在理论上就可能被人人 所愿望。因而我们就可以把' 理想' 定义为某种并非以自我为中心而被愿望着的 东西,从而愿望着它的人也希望所有别的人都能愿望它。" 事实正是如此,在胡 适这里,所谓理想(特别是那种乌托邦性质的)与个人无关而是有关家国。那么, 问题来了,在家国问题上,每个人的理想都不一样呀,就像什么叫尽善尽美,这 善美的理解也是人各不一。以胡适所举的柏拉图为例,他的《理想国》在他看来 是理想,可是在自由主义看来是极权。从胡适北美日记中,可以看到他读《理想 国》的记载,他在这里认同这本书,只能说明一点,他的自由主义还经不起考验。 在自由主义那里,国家的功能就是保障个人的权利,除此,它没有也不应该有自 己的理想,更不可能在制度上作任何意义上的善美设计。因为理想也好善美也罢,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尺度,同时谁也没有权利以自己的尺度诉诸别人。 因此,在制度设计上,自由主义一定要撇开来自所有方向上的理想或乌托邦,让 自己保持" 价值中立" 。 其实,被胡适推崇的《理想国》实在是胡适后来批判的那个叫做" 极权" 东 西的发源。《理想国》中不理想,它是以理想面目出现的一部人类社会的专制集 成。也是为了达至在柏拉图看来是" 至善" 的理念,这个国家中的人必须接受官 方指定的教育,而不得私自去听所谓靡靡之音,戏剧和荷马史诗照例是被禁止的, 因为它有有关人的情欲的内容。同样,为了达于" 至善" ,理想国中需要的是平 均主义,人们在一起吃饭,谁都不准拥有私产,金银一律不准私藏,因为财富和 贫穷都是有害的。在理想国中,畸形的孩子和低劣父母所生的孩子不准存活,他 们应该送到一个他们该去的地方。并且,一般的孩子出生后,也要从自己的父母 身边抱走,由国家统一抚育,因为他们是国家的接班人。甚至,他们的父母在当 初结合时,亦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由国家根据优生需要统一调配。这一切,不因 为别的,都是为了达于" 至善" 。倘佯于柏拉图的" 理想国" ,有如浏览一座集 中营。这里有许多动听的词汇,智慧、勇敢、节制、公正(大体都是道德范畴的), 但就是没有自由。 一个欣赏自由主义的人会同时欣赏任何一种性质的理想国?那么,他的自由 主义肯定是不干净的。想来胡适没有料到自由主义和任何乌托邦的大同理想都不 兼容,更有甚者,他还把" 理想" 和" 思想" 混同起来,一道言说。在盛赞了西 人之后,胡适调过头来就指点东方:" 吾国先秦诸子皆有乌托邦:老子、庄子、 列子皆悬想一郅治之国;孔子之小康大同,尤为卓绝古今。汉儒以还,思想滞塞, 无敢作乌托邦之想者,而一国之思想遂以不进。吾之以乌托邦之多寡,卜思想之 盛衰,有以也夫!" 有以也夫?胡适不要太简单。思想与理想本不同质,思想的 特质之一是" 怀疑" ,而理想却偏于" 信" 乃至是" 盲信" 。以理想占卜思想, 胡适是不是看错了卦。 ………… 半年之后,胡适读英国作家威尔斯的政治小说《新马基雅维里》,并作了大 段摘抄,该小说给胡适的助益是" 增益吾之英伦政界之知识不少" 。从胡适的抄 录看,倒是对半年前的他大谈梦想和理想的一种解构,尽管胡适自己好像并没有 自觉意识到。关于这一段文字的翻译是: 牧师、学派、谋士、领袖总是在不经意中犯下想当然的错误,设想他们 可以设计出人类全部之目标与未来,清晰明确,一劳永逸——或者,至 少可以完全设计出其中确定之部分;他们以此种假设为基础,凭己之力 去从事立法、建国之工作。在经历了现实生活之错综复杂、冷库无情和 难以捉摸之后,他们便大搞教条、迫害、锻炼、修剪、秘密训导,和种 种过于自信的愚蠢之活动。当他们热衷于某些善良意向时,他们会毫不 犹豫地掩盖事实真相,钳制思想,扼杀骚动之首创精神,抑制明显有害 之欲望…… 罗素曾经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理想主义如果和爱好权势相结合,就会一再 地把人类社会引入歧途。可以说,柏拉图那样的理想主义代不乏人,自他而始, 一路往下,直到卡尔·马,这些牧师、学派、谋士、领袖们都热衷于用哈耶克批 评过的那种" 建构理性主义" 为人类设计明天即理想国。由于他们坚信自己的目 的是为了人类的" 至善" ,所以,这种理想如果和权力结合(在柏拉图那里," 理想" 或" 理念" 就是权力,因为只有拥有这种理念的哲人才配当统治者,叫" 哲王" ),灾难就开始了。为了他们的" 至善" ,他们可以毫无愧疚地大搞教条、 迫害、锻炼、修剪、秘密训导,就像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同样,为了他 们的" 至善"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掩盖事实真相,钳制思想,扼杀骚动之首创精 神。在" 至善" 的理想面前,一切残忍不过是达至理想的手段,手段而已,不足 论之,甚至它还可以因为目的而合理化。于是,在至善的理想和残忍的手段之间, 就是一条哈耶克所谓的" 通往奴役之路" 。 没有读过威尔斯的《新马基雅维里》,但上述这一段文字,简直就是针对 《一九八四》中的" 大洋国" 。难道这是一对姊妹篇? 补:在胡适抄录《新马基雅维里》的文字中,这一段有关自由的表述甚为剀 切,兹转录: 特权和法律之约束不是自由唯一的敌人。一个人若是没有文化、缺乏教养、 营养不良、一贫如洗,他便失去自由之可能性。对他来说,自由毫无价值。一个 在水中作垂死挣扎之人,他唯一想得到的自由,就是出水上岸;在他上岸之前— —他愿意用一切别的自有来换取求生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