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除了哑巴女佣阿贞,她2 现在的生活(白天的生活)里还有一个法语老师L, 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女人,上海人,面孔清瘦苍白,神情沉默略带忧郁与忍耐,喜欢 中性化的服装,L虽然貌似平庸,但是身上却有一种娇生惯养的痕迹以及与她的年 龄极不相称的奇特的安静纯洁的气质(一种类似老姑娘的气质),她2 初见L的感 觉似不讨厌也不喜欢,但是,事实上,她2 后来想想,其实她是有点喜欢这位相貌 平庸的女法语老师的,L慢条斯理与温柔谦卑的说话腔调以及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 肢体语言,无不透出一种处子般的宁静致远的意味,她2 觉得L像一棵罕见的植物 (那种养在室内的大叶子植物,比如万年青、巴蕉什么的),除此之外,她2 还觉 得L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没有给她压迫感的上海女人,所以,基于这两点,应该说 她2 是有点喜欢L的。 L除了教她2 念一些诸如钓鱼pêcher、纯洁chaste、祈祷pri er、海市蜃楼mirage、抽象派abstrait、毕加索Picasso、 月亮lune、咖啡café、翡翠jade等简单的法语单词外,另外还纸上谈 兵地反复教给她2 法式大餐的程序:1前菜与汤,2鱼,3水果,4肉类,5乳酪, 6甜点和咖啡,7水果;酒,分为前酒与餐酒,餐酒比较随意,而前酒一般饮香槟 或者葡萄酒,至于红或白葡萄酒则要看前菜的内容(如前菜是海鲜,则一定是饮白 葡萄酒)。 有时候,L还会絮叨叨地告诉她2 一点她所知道的法国或巴黎,比如她喜欢的 一个叫玛格丽特? 杜拉斯的法国女作家,L说:杜拉斯是一个小镇DURAS的地 名,靠近杜拉斯海岸,在巴黎的南方,没有人知道女作家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名作 为自己笔名里的姓;L还说:杜拉斯真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女人,竟然喜欢穿着(或 披着)各式各样的欧洲风格的旧衣服(或织物)写作,比如:残缺的旧织锦、过时 但是讲究的圣罗兰(SYL)的旧套装、旧的窗帘、旧的零头布、高级时装店的旧 衣物、虫蛀过的旧狐皮、旧貂皮;L还说:杜拉斯对物质空间也很古怪地苛求,用 于匿身写作的地方就有三个:圣日耳曼大道附近的巴黎公寓、乡间公寓诺拂勒城堡、 面向哈佛港大海的特鲁维特城堡;L还说:其实杜拉斯的作品太过沉迷于自己的内 心世界,既抽象晦涩又绝望混乱,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全世界的诸多年轻的女 作家(尤其是中国的),几乎都在疯狂地摹仿杜拉斯,杜拉斯几乎已经成了部分当 代小作坊女作家(尤其是中国的)顶礼膜拜的祖师奶奶,说到此,L的神色往往会 一改平常的平静谦卑而不自觉地眼底眉梢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鄙夷气。 她2 却听得有些奇怪:L为什么如此喜欢喋喋不休地大谈什么杜拉斯呢?—— 杜拉斯与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L自己去过巴黎、到过杜拉斯生前出入的地方朝 圣过吗?——她为什么(或凭什么)要鄙夷地断论一些中国的女作家们在疯狂地摹 仿杜拉斯?——难道她对文学很有研究或者她是个作家吗(可是她又为什么会上门 教人法语呢)?还有,L为什么至今不嫁人或者她为什么好像连男朋友都没有(她 身上似乎没有一丝男人留下过的痕迹,这一点完全可以从她下意识地夹紧双腿的老 处女坐姿可以窥测出来)呢? 尽管她2 对L充满了好奇,可是,基于这些好奇皆带有个人隐私的色彩以及她 2自身处境的隐秘暧昧,所以她2从来没有开口问过L任何私人问题,女人之间的隐 私是要互相交换的,但是她2 知道自己的处境是禁不起一点追问的。 客气加淡漠,是原本小家碧玉智商有限的她2 今时今日唯一能想得出(及使得 出)的最行之有效的自我保护法。所以,自始至终,她2 与法语老师L其实都似陌 生人的关系。 每天的上午,她2 在豪华公寓里等L来上法语课。 每天的下午,她2 则通常会背着画架与遮阳伞去到附近的一片菜地写生。 对了,该如何描述那一片菜地呢? 那是一片夹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与一条铁路之间的狭长的绿腰带似的菜地。 马路是莲花路的末路段,菜地与铁路之间隔着一条细长的沟渠、一道铁丝网以 及一排稀疏的杉树丛,铁路是沪杭线途中的一小段,铁路过去挨着的是平行延伸的 地铁二号线(火车站至莘庄)的地面段,铁路与地铁线之间隔着白茫茫的碎石子与 零星的野草丛。 马路难得的宽阔而僻静,铁路也很僻静(通常要隔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火车轰 隆隆地驶过),马路与铁路之间隔着的这一片狭而长的泥土地,原先可能并不是菜 地,而是后来才被附近的农民(没有了土地的被迫搬进了商品楼的拆迁农民)整成 了无数的块状,棋盘似的错落有致着,一畦畦种着青菜、韭菜、生菜、油菜、蓬蒿 菜、米苋、豌豆、土豆、蚕豆、莴苣,等等,各式蔬菜连绵成一片不可思议的袖珍 式的田园风光,想想看,竟然可以看见一大片生机盎然的菜地——在繁华得近乎荒 芜的都市的地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