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我皱了皱眉,赶紧将脸偏到一边(好避开她那一嘴似馊似腥的口腔气味)去煞 有介事地看看东方,太阳终于从弄堂屋脊的地平线上爬上来了,瞬间,喷薄而发, 金光四溅。 这世界千疮百孔的,太阳每天却是新的。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抽出自己的胳膊,“用不着客气乐阿姨,谁都有急难的时 候,我送你下去吧。”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妹妹,你回去忙上班吧。” 但是我坚持客气地送她落楼,为的是怕她再转回来敲门。 我与她一后一前地下楼,落到地面,准备道别的时候,她忽然又捞起我的一只 手亲密地握在自己手掌里,没头没脑地问:“妹妹,男朋友谈了吗?” 我感受着她又躁又硬的干丝瓜瓤子似的掌心,不置是否地笑笑,不响。 她推心置腹地看看我,“一定要寻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知道吗?乐阿姨这辈 子是完了,可是,妹妹,你还年轻,卖相又好,一定要睁大眼睛看准了,知道吗?” 我笑笑,含糊地点点头,敷衍她:“嗯,你到了北京多保重。” “噢,你也多保重,再会,妹妹,再会啊……”她摇摇我的手,有点恋恋不舍 似的。 “再会,乐阿姨。”我催促她。 “再会妹妹,记得一定要挑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哦,再会啊……”她语重心长 的,最后又强调似地摇了摇我的手,然后才松开,两只手重新搭上她自己的那只尼 龙布挎包,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弄堂口去了。 我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仿佛只有背(略带佝偻的单纯的背)而没有胳膊, 因为她的两只胳膊始终牢牢地抓在胸前的挎包带子上,仿佛那只挎包里装着她全部 的家当与希望。 我暗暗叹了口气,是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他还活着)的女人都这么卑谦可怜 与似颠非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她即可以感激涕零的跟你弄得亲人似的? 返身上楼,唐可德还在蒙头大睡。 我没好气地“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动作很大,阳光水银似的泼进来,直泻了 一地,我不由地怔了一怔,春天的早晨,阳光竟然如此的新鲜清澈。 梳洗毕,从电饭煲里挖了一点昨天的剩饭,煮了一点泡饭,就着一只咸鸭蛋, 我吃了半碗泡饭。 吃好早饭,我出厨房,唐可德正坐在床上穿衣服,看见我,犹豫了一下,问: “刚才是谁?” 我绷着脸,没响。 “谁啊?啊?”他像是好奇得要死似的。 “房东,收房租来的。”我没好气地答。 他怔了怔,“什么……房东?”好像听不懂“房东”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没好气地又补充了一句。 “多少钱?” “三千六。” 他不响,诧异地看着我,两边眼角各一粒眼屎。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 他讪讪地眨眨眼,“我没想到你这里这么贵。” “你以为我这里是白住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或许可以搬一个稍微偏僻一点的便宜一点的地方?” “你舅舅在虹口的集体宿舍不是挺便宜的吗?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我没好气 地抢白他,他以前在虹口一直住在他舅舅为理发店的员工租的集体宿舍里(他与他 舅妈的弟弟同住一个房间,待遇还是算好的,其余的人则五六个同睡一间屋)。 “你别这么凶嘛,这两个月的工资,一半我都寄给我妈了,你知道我也是春节 后才转的正,现在一个月也就三千来块,噢,我卡上可能还有一千多块,要不,等 下我下去取给你?”说着,他掀开被子,下床,捞起地板上的牛仔裤与薄毛衣,三 下五除二地套上。 我冷笑笑,“谢谢,用不着了,芝麻绿豆类的小便宜我不稀罕。” 他愣了愣,手停在裤腰上,睁大了眼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冷眼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乱成一团的大床,床上散发出一股似酸似甜的隔 宿的气味(类似那种水果搁得太久了即要腐烂的气味),我攒攒眉,忽然觉得非常 非常的厌倦,厌倦加上心灰意冷,我抬了抬头,认真地望住他,“也没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喜欢跟一个男人天天住在一起,我喜欢一个人住。” “那你一辈子不结婚了吗?”他匪夷所思似地问。 我不耐烦地皱皱眉,“结婚是结婚,结婚再说!一个男人能够娶一个女人,至 少也要预备下一室一厅吧?否则,这么分分秒秒地都挤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怎么过?” 他不响,隔了一会,两只眼睛眯觑成一条缝,(一半自卫)挑衅似地问:“你 的意思是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