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楠出狱了。 罗楠是穿着囚服出狱的。没有人给他送出狱要穿的便服,没有人知道他今天 出狱。他入狱时穿的那身阿曼尼西服,在看守所就送给了葛伟。 葛伟被送进他们号房的时候,浑身上下被警棍打得皮开肉绽,衣服被血水粘 得牢牢的,法医给他换药的时候,揭都揭不下来,只好用剪子一片一片剪开。葛 伟被关了38天,因为证据不足检察院不予批捕,刑警队只好放了他,他走的时候 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就穿着罗楠的阿曼尼西服潇潇洒洒扬长而去,从此 再也没有了消息。 当时的几个难友都说罗楠看走了眼,一套几百块的衣服连一只烧鸡都没有换 回来,还亏得罗楠拿钱给他看好了性病,要不然葛伟就算出了牢房,他化脓的小 鸡鸡最少也得混个“无妻徒刑”,多花点钱看病,兴许还能减个一年半载的刑期, 任其发展的话,恐怕要一辈子呆在深牢大狱之中。还说这葛伟也忒他妈没有良心, 得了自由一次也没有回头瞧瞧还在监狱不自由的“救性”恩人。 当时罗楠不知道作为服刑人被自由人看望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为什么那么重 要,以至于葛伟招来同号的“难友们”那么咬牙切齿的谩骂。他只是心中暗笑这 帮土帽儿,平时牛皮一个比一个吹得大,竟然会说出阿曼尼是价值几百块钱的衣 服,好像还高看了这套西服似的。算了,罗楠当时想,说出来它的价钱他们也不 会相信。 罗楠只好穿着囚服出狱。他左脚踏出监狱的门槛,右脚抬起的时候,一双在 监狱里打磨得粗糙有力的手,就撕开了上衣,接着脱下了裤子,穿着一条红色的 三角内裤,立正姿势,站在肃穆庄严的黑色大铁门前。 这个红色的三角内裤,是他前天用红墨水染的,染好以后偷偷放在被窝儿里 生生暖干。今年是他24岁的本命年,一个挨过他的拳头,后来成了铁哥们的中年 服刑人员郑熏竹,没进来之前是个跑江湖的算卦仙儿,喝过几年墨水,因为给教 育科的一个干警暗地里算卦算得好,就被调到监狱的育新学校当服刑教员,他冒 着违反监规的风险,处心积虑地从学校偷了一瓶红墨水,说什么都要帮罗楠把内 裤染了,还说罗楠是个大福大贵之人,苟富贵莫相忘,日后发达了别忘回来看看 老哥就行了。 一瓶墨水就想换一只烧鸡,罗楠想,他的那套阿曼尼看来也就是一瓶价值几 毛钱的红墨水的档次了。罗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服刑人没有自 由人前来看望的感觉,决定释放以后来看郑熏竹一趟。 罗楠现在左手拎着上衣,右手拎着裤子,只穿了一条自制的红色三角内裤, 立正站在黑色的背景下,足足有五分钟那么久。 突然,他昂起头来,凄厉地长啸一声,用力闭上了眼睛,眼角两行热泪悄然 滑落。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这头顶的太阳不知要比高墙内的明亮多少倍,这 头顶的蓝天不知要比高墙内的湛蓝多少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仲秋凉爽的空气, 让这口自由、清新的空气自在地从鼻孔进入口中,随着喉结的慢慢下移,畅快地 沿着气管抵达肺叶的每一个枝梢,在丹田里略略停留几秒,然后长长地、悠悠地、 细细地吐出。 “好香!”一个玉珠落玉盘般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从他正面的远处传来。 是的,好香的空气,罗楠心说,一股法国香奈尔NO5 香水的味道,带着它幽 雅浪漫的格调,细致至极的情怀,被罗楠吸入腹中,又随着他的吐气,和灵魂一 起逃出躯壳。 好熟悉的味道。罗楠睁开了眼睛,顺着那玲珑清脆的声音看去,逆光中一张 头戴女式警帽的俏脸,正对着他微笑,由于阳光极度地刺伤着他的眼睛,他看不 太清楚,只看到从稀疏的树叶间洒落的一束阳光,落在她的右脸颊,呈现出一种 粉白透红、晶莹透明的玉石质感。罗楠心里微微一颤,三角形的红墨水内裤里似 乎有钢笔猛蘸了一下。 他转过身来,一是怕当众出丑,二是不想理会女孩子顽皮的挑衅,扔下手中 的囚衣囚裤,扑通一声跪在了上面,朝水泥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腰来。 “永别了,我的高墙!”那个清脆的声音又从女孩子的方向传来。 罗楠气愤之极。是的,永别了我的高墙,永别了我的亲娘。 这正是他想了几个晚上,在肚子里排练了几百回的台词,这个女孩子就好像 他肚子里的小虫子,每次他想说什么台词,她都抢先帮他念了出来。他想说:我 的高墙啊,你就像宇宙里最坏的一位母亲,怀上了那么多罪恶的孩子,国家给了 你那么多进行胎教的营养费用,可是有几个被你教育好了?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地 把他们分娩出来,撒手就不管了。但是他现在不想说了,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完全 被这个女警官破坏掉了,他现在只想问问这个小女孩子警官为什么和他过不去。 他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来,发现她还在向他微笑,不知怎的,一肚子的怒 气在她的不动声色的微笑里,一会儿就被奇怪地溶解得无影无踪。 罗楠心里气愤,可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眼神匆匆地从她天生、自来 的微笑里平静地滑过,看也没看地上的衣服,向另一边人群后面的大路上走去。 这些人有来接自己脱胎换骨、获得新生的亲人回家的,有来接见看望还未被监狱 分娩的亲人的,也有少数路过看罗楠的热闹的,还有开出租拉客的。 罗楠走到近处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旁问道: “谁的车?现在走吗?” “对不起,哥们儿,这车有人包了。”司机跑过来说。 “这个是谁的?”罗楠又走到一辆桑塔纳面前。 “不好意思兄弟,也被人包了。” 罗楠一个挨着一个问,连没有营运证的小三轮摩托都被人包了。罗楠心里这 个烦闷,真他妈丧气,人倒霉了放个屁都砸后脚跟,总不能穿着一条三角内裤跑 几十里路回家吧? 罗楠一想到穿着三角内裤和赤身裸体是没有什么差异的,就不由后悔起来刚 才扔掉的囚服,真想过去捡起来重新穿上。你看那些好事者的眼光,一个个跟看 耍猴儿似的瞧着自己,真让人受不了。再看那个女孩子的微笑,似乎隐藏着某种 胜利,更让他无法去捡回囚服,甚至连产生一丝后悔的想法,都让他觉得是一种 人生的失败。他想给胡叔打个电话,可是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好蹲下身来, 等待,等待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能奇迹般地出现。 没有。只有那个女孩子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身旁还多了一个精干、严肃、 凛然的中年男警官。罗楠站了起来。 女孩子笑嘻嘻地说:“欢迎罗总回来,也欢迎罗总到砀山去做客。” “砀山?” 罗楠一边纳闷,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个女孩子。只见她粉红、白嫩、细腻的小 脸上,五官清秀,没有丝毫的粉饰,那制造笑容的两个自然翘起的嘴角,在她窈 窕、优美、迷人的身段之顶,犹如两朵娇艳的小花,让罗楠心中不由产生一种想 入非非的冲动,毕竟在距离如此之近的情况下,和一个绝色美女面对面地站着, 是两年多来只有在春梦里才有的事情,怎能不让他春心荡漾!然而她眉宇之间的 一股正气,加上她天生自来的笑容里,流露出来一种天然的清纯,给人一种神圣 不可侵犯的亲和与威严,又让他的那一点点冲动立即退缩了。 罗楠突然发现,在警帽之下,一杠一星的肩章之上,两个宽大透明、美妙绝 伦的耳朵下端,厚厚的耳垂上有两个上下方向拉得很长的耳洞,一看就知道是长 期戴耳坠的杰作,耳洞附近有一小圈皮肤与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相比,更加白嫩, 很明显是刚刚摘掉耳坠不久。随着阵阵凉凉的微风吹来,刚才的那种NO5 香水的 味道,更加浓郁地飘入他的肺腑之中。 罗楠提高了几分警惕,心想,是世道变了?还是他与世隔绝太久,观念老化 了?一个三级警司不仅经常戴重量级的耳坠,还用这么名贵的香水,实在令人费 解,他试探道:“你们是?” “哦,介绍一下,我们是砀山市局的,我姓尚,高尚的尚,这位是我们的党 副局长。” “你是罗楠吗?”党副局长可没有女警司那天生自来的笑容,他正色道。 “是的,我是罗楠,罗曼司(romance) 的罗,楠木的楠。” “这就没错了,”尚警司一边伸出手来,一边调皮地说,“罗总,您让我们 盼得好苦啊!这回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罗楠以为她要和自己握手,几乎全裸的身体赶紧往后撤了一下,礼貌地远远 伸出手来,谁知道尚警司咔嚓一声,将一只手铐摔在了罗楠手腕上,而另一端早 已在她手腕上铐好,她这个娴熟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给罗楠一丝喘息反抗的机 会。 党副局长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在罗楠眼前晃了一下说: “罗楠,在你刚刚获得人身自由之时,就把你拘留,似乎有点残忍,但是你 因涉嫌一起巨额诈骗案,我们已经找了你将近3 年,还以为你从这个星球上消失 了,谁知道你躲在监狱里逍遥自在,真佩服你找得到这么好的避暑山庄,亏得公 安、司法系统最近联网……扯远了,喏,以防万一,不得不暂时委屈你一下,我 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什么巨额诈骗案?我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好笑?你们就这么把我铐 起来了?这好像不太符合程序吧?” “好笑?有你不笑的时候。还装呢你?你就给我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跟我讲程序?你认为我会客客气气地给你做完笔录,然后报上级部门批准,再让 你签好字,最后给你戴上手铐吗?程—序——!?程序不过是你们这些骗子阴谋 得逞的法宝,法律不过是你们这些骗子熟练运用的工具!实话告诉你吧,你就是 等上一天,也不会等到拉你的车,两端的路口被我设置了施工标志,这里的车全 部被我包了,你们能用小钱骗大钱,我也能用小钱办大案,这就是我的程序。你 想利用程序让我上当吗?好,今天我就跟你讲一回程序,我也能让你上一次程序 的当,小尚,给他打开手铐,重新让他来一次,让他见识见识到底是魔高还是道 高。” 党副局长滔滔不绝、义愤填膺的样子,赢得了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阵热烈 的掌声,把刚才还傲气冲天、旁若无人的罗楠,整得跟过街的老鼠似的,恨不得 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觉得那唯一遮羞的红墨水染的红内裤也不复存在了。 此时,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众目睽睽下的大街,哪怕是走回去重新迈入监狱 黝黑无比、深不见底的大门,也比在这里受人误解和耻笑强百倍。 罗楠拦住了尚警司正要插进手铐里的钥匙说:“好吧,我跟你们走。” 人群又出现了一阵欢呼,他们自觉地给党副局长和尚警司闪出来一条路,一 条他们心中的正义光明之路。 罗楠被夹在党副局长和尚警司的中间,向路旁一辆车顶放着警灯的黑色轿车 走去。 等走近了,罗楠才看清是辆奥迪,车牌号是:豫OB2008。罗楠急速地在大脑 中整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搜索着这个车牌号的归属分局,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 理出个头绪,才能估计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尚警司为他打开了车门,他猫着腰钻进去。 开车的是个便衣,罗楠看不清他的长相,罗楠往里欠了一下屁股想看清楚一 点,那人恰巧把头扭向了窗外,从后脑勺的发型上看,是个十分讲究的中年人; 副司机位置上也是个便衣,年龄和尚警司相仿,都属于有家庭背景的那种婴儿型 警察。在党副局长打开副司机车门的时候,小伙子很有眼色,动作麻利地钻出来, 坐到了罗楠的身旁,和尚警司又形成了把罗楠夹在中间的格局。 党副局长冲着司机微笑了一下,车飞也似的上了大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