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预料之外 夏红云并非汤灿所说跌进了小趾谷,而是晕倒在趾谷口。谎报军情严惩不怠。 尽管汤灿解释说是心急口误,还是被我臭骂子半宿。 村民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纯朴、淳厚、善良,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思想犹如 学者智而迂。万丈壑谷下扳的笋子堆积成山,谷上的人使尽吃奶的力也没拉上多少 来,反把棕绳磨断了几条,谷上谷下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夏红云上了她的课欲去剥 竹笋,见状,自然接替赵婶黄婶任了总指挥。她重新调整战略战术,令部份人马搓 打粗麻绳,部份人马煮饭,以使谷下人不至于饿肚子;部份人马就地剥笋,烧开水 去掉竹笋腥味,会木工活的男人则回村制作轱辘,汤灿,盛凡手中的四个轴承,和 汤灿送给我的两个轴承都有所作为派上了用场。汤灿表面看没啥脑子,实际上聪明 透顶,接令后,要盛凡按他所述设计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轱辘,小固定在悬崖边,意 在不磨损绳索,大在后固定于古树。事半功倍,一两人谈笑间一次就可轻而易举摇 上几百斤。村人不知道如何制作干竹笋,一切自然惟夏红云命是从。 但激动和喜悦的村民忘了,忘了让他们的女儿夏姑娘休息,鞍前马后车马劳顿 了一天,通身被汗水湿透的夏红云,在落日喷血前晕倒了,怀里抱着一捆竹笋。 在场的村人都哭了。 关伯伯赶来差点儿抬手打了赵婶和黄婶,抱起夏红云如飞地去了黄阳。留下话, 让花飞谢去守望关口。 这使我非同一般的困惑。为啥不叫小虎和水龙飞龙天龙,或者是我?村长不是 说关口差不多等于是村人的命脉吗?让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有“鬼”嫌疑的人卡 住自己命脉,与自寻短见何异?难道关伯伯是有意识地欲擒故纵?没办法,只能这 样解以作安慰。很想去关口警告一下花飞谢,但颈上伤口发炎,头一动不敢动,一 动疼痛得要命,只能趴在床上希望小虎和三条龙来看我,让他们其中一人去换防。 一周过去了,四个人谁也没来。长着眼睛盼妈妈夏红云康复归队,可半个月过 去了,望穿了关口,望穿了双眼,关伯伯没出现,夏红云也没出现。 在这半个月中,盛凡和汤灿精神焕发,上完课就跑去小趾吊笋剥笋扛笋,回来 也是疲惫不堪。这使我对他俩肃然起敬。高牡丹肩负起了“未婚妻”的责任,做饭 做菜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能力、耐心和心灵手巧。肯定地说,她非常乐意充当这 个在我看来是极为有趣的角色,并且还沉浸于扮演家庭主妇的愉悦之中,常多多做 些饭菜,待盛凡和汤灿疲惫地来向我问安时,热情洋溢地请他们来吃。汤灿有时开 玩笑喊她梅嫂,她也不生气。对此,我本意是想逆水行舟,但又怕翻船,动弹不得 的我没人煮饭喂食岂不饿死?无奈,只好顺水推舟成全其美了。靠在床上咕噜噜转 动眼睛,看着那滑稽幽默的场面,心里还感觉横生妙趣别有滋味。也许我体内确有 一定数量的男性荷尔蒙,有两次我竟然生出了轻抚一下她那逐渐丰满圆润的屁股的 念头,企图好像有猥亵、挑逗、找乐等成份,也好像单纯是为了体味一种说不清楚 的情趣。但同时又意识到那样做可能会惹出麻烦,她要反过来摸我咋办?所以,至 今没敢付诸行动。 半个月十五天,我像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底这天黄昏突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 雷阵雨,晚上炀灿和盛凡落汤鸡似的回来说,淋湿了好几百斤大半干的笋子,到收 工时已起了斑剥的霉点,赵婶黄婶急得直哭。我本来很矜持地很有函养地在欣赏高 牡丹盛情款待他俩吃饭的情形,一听,倏地露出急躁易怒、专横霸道、惟我独尊的 本来面目,“咋不早说?只晓得吃白食!” 拔腿冲出门去。 昨晚赵婶们来看我时,就说干笋己堆满三四间屋,恐怕将近万把斤了,雨并没 下多大一会咋会就有了霉斑?那搁在屋里的竹笋是烈日曝晒干的,时间一久有不回 潮生霉的?如此,村民不是空欢喜一场?心血不是白流了?那竹笋才真正是等于村 民的生命!这鬼雨也太捣蛋了。 村里仍是沉默,天上有许多孩子瞪大着清亮的眼睛,就是不挪动脚步跳跃,仿 佛被谁束缚了自由。一场雨使空气变得温润,初夏的夜风捧着泥土香百花儿香青草 儿香四处串门,只有那样热情了。鹅卵石路凹处有的还蓄着雨水,宛如村民含泪的 那双双困惑、忧郁、多患的眼睛。由此,我觉得这小场雨可能是云儿被太阳曝晒得 痛苦不堪后洒下的泪。我不怨雨了,都是太阳制造的不幸。我脚匆匆地迈,心里不 停地咕囔太阳太不知自爱,太不是玩艺儿,偶尔出来溜溜,满足人们好奇心理就行 了嘛,为啥要修饰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样儿日日抛头露面,烤得河山一片焦枯为 人像我一样在心里唾骂呢…… 咕咕嘟嘟走进村长家院子,那棵枣树显得很沉稳,像与世无争的村民一样默然, 风儿吹过,也不为所动,就像穿了一件被褂子的郭叔。 村长、黄叔、郭叔、朱叔,还有鄢校长正在屋里研究两件棘手的事,一件是朱 三娘愈来愈不象话了,村里分成两拨,一拨抚弄笋子,一拨劳动,朱三娘在劳动组, 她的骂骂咧咧不再无所指,而是指名道姓,谁要回一句就撕破嘴脸扑过去和谁撕打, 天天扬言要到县里去告状。朱叔有天想把她捆在家里,腰痛使不上力,反被她擂了 一顿捆在院里一棵树上,晒得脱了一层皮。二就是笋子的事。我一去问题就迎刃而 解了。 恶人自有恶人收。高牡丹对我温婉有加,对朱三娘可就凶狠无比。朱三娘也不 知是咋的,天不怕地不怕自己老公也不怕,就单怕高牡丹。那就让高牡丹去收拾她。 现在主要矛盾是要在天明前把笋子运去黄阳换成钱。我说:“我现在打前站去黄阳 找彭妍联系,你们在凌晨两点起运,我会在城门口接应。” 我不晓得颈伤是轻还是重,但我知道镰刀伤不易愈合,不知黄贻娟是吃高牡丹 的醋有意让我受罪呢?还是她医道本身就是南郭先生?伤口至今还没封口,使得我 的头根本不能随意转动,看向谁整个身体都要动,就像一个木偶。但我说话的口气 却如将军下令。酸枣儿可能见我那样子有点儿滑稽,捂着嘴偷偷笑。郭叔第一次没 沉住气,首先说了声“要得。”村长望着我,眼里慢慢闪出泪光:“白天运吧牛儿, 你伤还没……” “不能白天运!”我急急地打断村长,“咋不想想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望 龙人生活并不比咱村强多少,让他们晓得了,肯定会不顾生死悬吊下谷来扳,他们 村的人起码多咱村一倍,人多势众不两天就扳完了?我们今后吃啥?” “牛儿说的很有道理呢老赵。”黄叔说。 “理是有理。”村长说,“但是你不见牛儿脖子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这样吧,牛儿,你就不要去了,写个条子,我们去找彭妍。” “赵叔,你是不是要垂帘听政啊?水龙他们不是说村里一至通过听从我和红云 姐指挥吗?可不要学慈禧太后哟。”我嘻笑着说。然后无事地扭了扭脖子,又说, “牛儿挨鞭打很正常,它本身并不太在乎,如有人心善,见它身上有点皮外伤就把 它宠起来不让它耕田犁地,来年收啥?牛和人不都要饿肚子?你也晓得,人家彭妍 是只认我牛儿和红云姐。条子,她晓得是真的假的?不姓吹才怪。” 村长被我说服了,像部属一样请示说,盛凡和汤灿近段为村里出了大力,如果 也来帮忙运送去黄阳允不允许?我刚咬了一口赵婶给的一个李子在嘴里没及答,黄 叔先说了,一脸愠色,“不行!”我本是想说随便的,见黄叔如此说后村长木无反 应,目光仍在我身上,想到村长可能是在考验我的警惕性。吞下李子,立即声援黄 叔,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子房样:“赵叔,咱村上当受骗还少了吗?他俩的心 又没长在脸上,谁敢说不是心怀鬼胎包藏祸心?前车之鉴,我们可不能被事物的表 面现象所迷惑,再次让人钻空子授人以柄。子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 可无。’小心为上。若他俩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单咱村要遭难受苦,把人家彭 妍害了可就……” 正老气横秋语重心长,被村长一阵哈哈大笑给打断了,顿时觉得自己说话有点 儿像朱三娘她婆的裹脚布,比高牡丹说话还要不美,羞赧得想埋头掩饰,又低不下 去,便机械地转身挑选李子。只听村长和黄叔朱叔郭叔心情愉悦地你言我语夸我, 说我身上有一种潜质,这种潜质就是我小名横牛儿动物性的生气活力,表面看好像 乖戾,实则是有一股彰善瘅恶的疾俗之力在往外拱,从而打破了协调。如果夏红云 去疾早归,在夏红云感染下,要不到两年,我会超越地成熟,把牛儿的质朴淳厚与 自身机智嬗变有机地结合起来,变成村里有史以来最具智慧的核心人物。接着一致 同意一切按我的意见行事,由黄叔护送我去黄阳。 原以为小虎和水龙他们说夏红云和我是村中领袖不过是童儿戏语当不得真,想 不到大人们而且是在村中起决定作用的赵叔黄叔郭叔也如是在考虑,似乎还是未雨 绸缪有意识地在培养锻炼我。这反使我有点儿惆怅,游戏当司令可以,来真格的, 本人无一点儿军事头脑,打起仗来士兵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转过身大声反对, 说一头横牛儿怎么能做寨主呢,世上也没听说过谁拥戴牛称王的,有也是吴承恩笔 下的牛魔王,我可不愿做这王。村长哈哈一笑,说,“悔之晚也,世上不生长后悔 药。咱村需要的就是一个牛魔王,你不做也得做。” “那你做啥?”我说。 “君王不需要辅臣?”村长反问。 “你不怕我坐稳江山后翻脸无情诛你九族?” 想不到这句话使村长和黄叔等脸色一下子犹如乌云翻滚,痛苦地把头都埋下了。 一时茫然,不知哪里错了。赵婶眼里闪出泪光,揽着我欲出去,恰好抄在腰间我母 亲的骨灰上,倏然将我搂在怀中哭出声来。骨灰里母亲和我的那张照片被赵婶年前 就要去了,说拿去帮我寻找父亲。她这一哭,想来是没查到音讯,怜悯我孤苦伶仃。 我便要她不要难过,说牛儿现在最开心,因为关伯伯,赵叔黄叔郭叔朱叔鄢校长和 其它的叔都是我横牛儿的父亲,她和黄婶以及其它的婶都是母亲,还有夏红云姐姐, 小虎水龙等哥哥,所以我过得很幸福。赵嫂抹尽泪,进屋将照片拿来还给我,说会 慢慢再打听的。村长抬起头来,脸上乌云散尽,一片风和日丽:“刚才你对你婶说 的我相信是内心话,但不敢保证你今后不会朝秦暮楚……” “赵叔,”我说,“你激我我是牛儿,不激我我还是牛儿,牛儿就是牛儿,不 是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 “说得对。但既然承认是咱村的女儿,为啥不听父母安排要和父母唱反调?” “我啥时没听你们的了?” “那好,”村长脸色倏然严肃,“你水龙哥们说的就是父母的决定。” “可我……我……还是让小虎哥或水龙哥……” “你还是不是牛儿了?出尔反尔!”村长眼一瞪,脸色很难看,怕他犯病,赶 紧为他捶背。他抓住我手,口气又温和下来:“牛儿,听话啊,并不是现在就让你 挑这副重担子,而是在我和你黄叔郭叔哪天若……若外出,或是病倒死了,你才开 始行使职权,用你的方法和智慧领导咱村。但要审时度势,夏姑娘和你一样也是咱 村的女儿,到时要多与她商量。” “好吧。”我说,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在笑,笑村长帝王将相似 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外出,能去哪儿呀,到处在抓流窜犯。病死,更不可 能,他们都还不到五十,身体都棒得像头牛,真到那天时我也老了。 村长满意地点点头,“那和你黄叔早点儿去吧,我们随后就到。另外……想来 你也要去医院看夏姑娘……这个……唉,那见到她后买点儿东西啊。” 说完递给 我5 元钱。被我推回去了,说我身上还有10块钱呢。 望龙山长达五六里的浓荫,夜晚深入实是有点儿可怖,心里当然想人送我,但 黄叔劳累了一天,再送我去就一点不得合眼。刚任后补村长可得体悯部下。我硬着 头皮,说牛儿是领导了不是小孩,黄叔送我干吗?以为牛儿怕吗,牛儿从小到大都 是在夜里走过来的,大鬼小鬼啥没见过?脑中就没怕这个字。村长横刀勒马了我一 眼:“你见哪个当领导的外出不带警卫?” “走吧牛儿同志,领袖出行得听警卫局长安排。”黄叔一抄,把我驮在他背上, 风一样出了门。 在我眼里,黄叔是不好接近的,神情随时随地都是紧绷着,好像一个充足气无 缝可泄的气球,一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如此温和谐趣我还是第一次见。他 劲大力沉步伐稳健,我在他背上就像一个小挎包,没歇脚,到了黄阳也不见他气喘。 路上我问他近段时间怎不见水龙他们?他先装着没听见,再三追问,支支唔唔一会, 说村长派小虎和三条龙及另外几个小伙子去外地搞副业找钱去了。叮咛我除了夏红 云外,任何人也不能说。我说他们不怕被抓?他说小虎在公社开了证明哩。我又问 为啥要相信花飞谢呢?他就装聋作哑再不回答。 彭妍不在她单身宿舍,想来住在家里,黄叔又背着我赶路。黄阳的风比我这头 横牛儿还横,不管春秋,不管白天黑夜怀揣泥沙由着性子胡乱撒。据说黄阳以前不 是这个满目苍凉的样子,全境虽然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河流,但溪流甚多,且四野 林深叶茂,绿草葳蕤,一片富有激情的葱茏,颇有男子汉的阳刚之美。超英赶美需 要钢铁啊,美男儿在几个月时间就被肢解献身火海了。那以后黄阳就成了有山和尚 头,有溪无水流,一天分四季,风沙无尽头。现正是初夏,泥沙聚散随风,风儿和 泥沙顽皮得相濡以沫如胶似膝,夜空昏浊一片,令人睁不开眼,星光也只能勉强为 夜行人勾勒出路的棱角。我躲在黄叔脑后也不太敢睁眼,不知黄叔是睁眼走的还是 凭感应走的。 到彭妍家也近凌晨,彭妍父母并没因我搅醒清梦而有丝毫不悦,相反,见我一 脖子绷带,说话时头与身体步调一致整齐划一,还显出一种亲人似的关心。我说没 啥,是睡失枕了。要去彭妍卧室揪她起来。彭书记喊住我:“横牛儿,你信不过彭 叔?” “老兄此话从何说起?” 急着见到彭妍的念头使我慌不择言,信口吐出书上一句对白。顿时局促得想从 窗户跳出去。 彭书记一怔,开怀大笑,“两岁多点儿喊我大哥哥,现在叫我老兄……哈哈… …一点不肯吃亏……告诉彭叔,你脖子上的伤是咋来的?是不是村里又出了啥事?” 后一句问彭书记忽然提高嗓音,脸色关切而又严肃,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 但在我看来,彭书记是在掩饰他前面的话。我没回答,机械地侧身面对彭书记。彭 妍并不知道我小名横牛儿和牛儿,彭书记咋知道?“两岁多点儿喊我大哥哥,现在 叫我老兄。”显然是指我。彭书记是谁?认识我自然认识我爸我妈,并且可以肯定 地说,他和我爸妈的关系很好。我使劲咬着嘴唇让疼痛抑制慢慢包满眼眶的泪水, 没抑住,像西峡谷奔腾的河水汹涌而下。 彭妍起来了,穿一套我从未见过的睡衣。要在往时,我会要她脱下来让我穿穿 试试。她搂住我,“小弟,咋了?” 彭妍从没叫过我小弟,这声小弟又使我想起了妈妈一样的夏红云,我再忍不住, 放声大哭,冲彭书记高嚷:“你们……你们都在骗我!在骗我……” 彭书记眼睛有些红,打断我,“你理解错了,我刚才说的并不是指你,而是… …” “我是横牛儿,不是笨牛儿。彭叔,告诉我,我爸姓啥?是谁?现在在哪儿啊 ……” 一阵急如暴风骤雨的拍门声打断了我。在露天等我的黄叔像夹裹沙尘的一团旋 风,不待彭妍把门完全打开就闯进门来,一伸手把我又抄在背上,“我们走牛儿, 咱村饿死也绝不向骗子、小人、忘恩负义之徒乞怜!” 我知道黄叔误解了,忙说不是那么回事,要他放我下来。黄叔毫不理睬,彭书 记横跨一步阻住黄叔,四目相对神色各异:黄叔一脸尘沙,眼里喷火;彭书记目光 柔和,似在黄叔面上寻找什么?未果,伸出手:“我是彭一飞,村里像你这样的年 龄我应该都认识,请问你是……” “是你爹!”黄叔说。又怒吼一声,“让开!” 我想糟了,彭书记岂能吃这个亏?忙说,“黄叔,彭叔是在关心我颈上的伤, 他一直很关心咱村……” “我知道你是谁了。”彭书记一点没生气,反露出惊喜。黄叔不理睬,问我: “那你刚才为啥说他骗你?为啥哭?” 我又抽泣起来,“彭叔他……他也知道我叫横牛儿,肯定……肯定知道我爸和 我姐的下落。” “他知道个屁!”黄叔又怒目瞪视一眼彭书记,回头对我说,“你这名字是夏 姑娘告诉他的。” “黄叔,你……你也在骗我……” 黄叔喟叹一声,放下我,把我搂在怀里,“牛儿,黄叔……黄叔咋会骗……骗 你……”两大团泪水无声地掉出来,开闸放水一样在满是泥沙的脸上一边冲出一条 渠道。 彭妍把我揽到她卧室,劝慰了一阵,打来一盆水为我洗了,心怀鬼胎一笑,忽 然把手伸进我胸脯,扑腾了两下没抓到啥,一脸困惑,像明明看见一对小白兔钻进 窝儿,满以为一伸手就可抓个满把,掏遍了却没见踪影一样,嚷嚷一句“咋搞的, 还没凸起来?”倏地挥师南下,欲一举攻克隐于狭谷的司令部。我早防着她这一手, 进行了顽强狙击。血战一阵,相持不下,双方进入胶着状态。我暂时忘记了哀伤, 想起了正事。彭妍不肯收兵,积极组织新一轮进功,头也投抬,说我理解力不错, 就是不能让人知道,她早准备好了一间大仓房。竹笋并不是县里要而是她爸一个战 友所在市的土产公司要。说着,也已冲垮我有着正规军——军用皮带把守的固若金 汤的第一道防线,眼看功破城池,司令部危在旦夕之际,我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战法, 放弃防御,倏然深入敌后直捣她后方老巢,防守她司令部前沿阵地的睡裤是松紧带, 等同于未经训练的一群乌合之众,一战即溃。顷刻间,双方司令部都沦陷了,“首 长”并无大的区别,只是她的“首长”身边遍布警卫重兵把守,而且个个是扎髯大 汉,我的“首长”则是光杆可令,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如果硬要说有,也不过是一 些嘴上无毛的后生仔。 彭妍笑得不可遏止,说还有点儿担心我真是小子。我有点儿不快地说她不害臊, 恐怕求之不得我是小子。她说,“幸好你没长小子那东西,否则,已经被我割了。” 说这话时,彭妍是用一种令人寒颤的目光,面含笑意,但那笑怪怪的,仿佛包 含的全是见血封喉的毒汁。可见说的话并不是闹着玩。 顿时没心情嬉闹了,但彭妍不依不饶,又动用武力向我“首长”周围地毯似搜 索,说不相信我的“首长”摆的是空城计,非要找到一个有点儿战头力的警卫不可, 我奋起还击之时,倏然感到脖颈仿佛被撕裂了,疼痛得不觉“哎哟”了一声。只听 彭婶在外说,“不要紧的她黄叔,鬼丫头见不得牛儿,一见就疯……”接着响起敲 门声:“疯够了吧妍儿?快出来为你黄叔斟酒。” “谁在疯了?我是在为小弟看伤呢。” 军令如山。彭妍不得不鸣锣收兵,真来察看我的伤,仿佛看到的是一头猛兽, 神色大变,惊叫,“妈,妈,快来,小弟她……”转身开了门。 我觉得彭妍的举动不过是不知疾苦的千金小姐惯来的大惊小怪,不想,进来的 彭叔彭婶和黄叔神色都紧张得不得了,彭叔抬手就给彭妍一耳刮子,迅速抓起了电 话,黄叔背起我就走,彭妍飞跑上前带路。我胸脯贴在黄叔背心,感觉心窝有点儿 黏乎,好像还有几条滑腻腻的泥鳅在蠕动,伸手没抓到泥鳅抓出一把稀泥似的东西, 借助彭妍晃动不已的电筒光,竟是鲜血,没思想准备,骇然之下竟然晕过去了。 人如果是一种性格,我想,世界肯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是一种性格,世上一 盏不肯省油的灯就永远点不亮了。 朱三娘的镰刀其实已经把我颈上右动脉划伤了点儿,黄贻娟处理不当使得伤口 发炎溃穿了动脉血管,只是腐肉和绷带滞碍了血的喷发。和彭妍鬼闹,动脉如水管 爆裂,绷带根本就阻不住,拆开绷带,血还喷了医生一头一脸,晚到医院几分钟, 或是在龙爪发生,世上就再没有一个名叫横牛儿的假小子了。因为医生说不做缝合 手述,像黄贻娟那样的处理方法,只能使伤口进一步恶化,即便不打闹,事儿发生 也是迟早的事。 为此,我很感谢彭妍犹如强奸犯似的猖狂进攻。自然不能对她说,以防她旧病 复发再兴波澜。 “夏红云没住院,经医生捡查,她并没患啥病,身体消瘦是因为生活不好思念 她妈所至,到黄阳的第二天,关伯伯就领着她去找她妈去了。” 这话是彭妍看着窗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的。我那时的目光也在窗外,窗外明媚 的阳光下,一株花儿谢尽了的玉兰枝头上有一对鸟儿,鸟儿一大一小,羽毛很美, 美如强光下的水中姬。小鸟儿依偎在大鸟儿羽下在学唱歌,大鸟儿在梳理小鸟儿羽 毛,就像母亲为出门上学的女儿在梳洗打扮。 我并不是很相信彭妍的话,可找遍了所有病房确是不见夏红云,想起那对鸟儿, 我信了,谁个女儿不思娘?母亲去了,我不还是把母亲背在身上吗? 住了六天医院,伤口完全愈合,我也出院回村。一弯紫红的残月永远停留在了 我颈项。 在这六天中,彭妍对我讲了她为啥仇视男人。她的孪生妹妹萱儿在16岁那年, 也就是世界最为癫狂的一九六八年夏的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被人强暴了,至今没破 案。妹妹那天后精神就失常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说,事情是她和妹妹去参加辨论 会回来在一小巷发生的,她当时被那歹徒打昏。但那畜牲像个肉包子一样化成灰她 也认识。她一直在寻找线索,发誓不找出这畜牲宰了这畜牲,她一辈子绝不嫁人。 鉴于此,我去她家见到她爸或是她爸来看我,我都没问起我父母的事。 令我感到反常的是,在这六天中村里只有成功在第三天来看过我,一句话没说, 只是默默地像父亲一样深情、慈祥地望着我,似乎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但最终没说。 那双无神、怯惧、哀伤的眼睛,变得像关伯伯那双眼睛一样血红,但有质的区别, 关伯伯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一股燃烧的火焰,成功这双红眼睛则不然,肿泡泡 的,似乎是哀淌的血。 彭妍说,“这人好像已经死了。” 彭妍这句话就像是一句谶语,我回村时,成功已经死去三天了,就是去看我回 来的当天晚上在关一林古榕树上吊死的。也许,他在去医院看我时就先看了天象, 知道自己活不到明天,所以他恩宠我仍是那样深沉那样默然。就像禅。 听到这消息我还没进村,是高牡丹在丫口告诉我的。 高牡丹不知我去了那儿,天天在丫口眼泪巴巴地盼望,新泪痕压旧泪痕,香肌 瘦几分,缕带宽三寸。令我好不感动。正是午后,在丫口眺望龙爪的人三一群五一 伙,她拉着我钻进树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无需我问,把她所知道的都说了。 说成功死后,张书记亲自打电话通知了成功在地区的妻子,但是他妻子和惟一 的女儿都没来。村里也没有任何人为成功的死难过,就像是一只蚂蚁死了。谁也说 不清楚他为啥要上吊自杀,私下有些揣测:高文书说,成功从被打成右派那天起其 实就死了。英主任说成功自杀是被斗怕了,那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不经工作队 批准就擅自去了黄阳,不知去做啥?可能是听到工作队宣布要批“孔老二”的风声, 以为在这场新的大运动中在劫难逃。沈部长说成功之死想来可能是他去黄阳做了件 极为隐秘的事,回来怕工作队清问和吊打。 说县里焦赵之斗,终因焦书记不知自爱欲要个胯下带“把儿”的传宗接代,与 一个有夫之妇暗渡陈仓,书记宝座供手让给了赵副书记。赵副书记上台就很“关心” 龙爪,在我走那晚的第二天早晨10来点钟,工作队就入村了,领头的是已被赵书记 提升为副县长兼民兵指挥部政委的原知青办白麻子,凶神恶煞的,一来就直扑西头 小趾,把村里扳的笋子晒的笋子全扔下了峡谷,然后挨家挨户收查,紧接着召开批 判会斗争成功、村长和黄叔,说他们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纲,妄 图复辟,拷问他们把水龙飞龙天龙等人送到哪去了,若再不回来参加春耕生产,一 旦抓到就不是关两天三天的问题,而是量变与质变判多少年徒刑的问题。盛凡和汤 灿也被揪来陪斗,说他们是同谋,当场免去他们教师资格,开除了汤灿党籍。 说白麻子还宣布了三项任命:任她爸为公社副书记;任方小红为公社代理文书 ;任我为龙爪完小公办教师。说她爸想接的是英主任的位置,想不到一下就任了副 书记,根本就不相信,因为张书记报批的材料是经他爸的手送往县委组织部的,英 主任是副书记,所以,他爸当即插话直呼白副县长为白麻子,说是不是故意念错拿 他老高开心?气得白麻子差点儿吐血要收回成命,被张书记狠骂了一通,斥白麻子 是在拿党的决议开玩笑泄私愤,如此政策水平当啥副县长?白麻子才罢了。第二天, 白麻子就摔工作队天天像押劳改犯一样押着村里人上山挖那干如铁块的田土,要村 民下东峡谷挑水打田插秧……说赵叔黄叔和汤灿盛凡等至今还在公社进学习班…… 一缕缕水雾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我双眼,化成了泪雨——为多灾多难的龙爪人, 但更多的是为自尽的成功。我仿佛看见了随时随地都捧着“宝书”阅读的成功,那 样钻心那样投入那样虔诚,就像小孩看美丽的童话那样痴迷、沉醉、充满美好的憧 憬;好像看见了每当看见我时他露出的那种似乎含了某种感情的痛苦和悲悯的目光 ……他胆小如鼠,平时和村民在一起也是孤独地蜷缩在一角,与我更没正面相对过, 我也从没主动叫过他,他为啥在被批斗被监督的情况下一反常态不顾一切去黄阳看 我?现在可以肯定,他的眼睛是哭肿的。是因为悲怜我的身世而落的泪?还是他自 己已经存了死志,掉泪是他对尘世的依依不舍?抑或是他真如英主任沈部长二人的 揣测,得知不利于他的消息知道大难临头而向苍天发出的哀叹? 高牡丹很是吃惊,睁大双眼,“你不会是为成功难过吧?真怪,禾儿姐也哭了, 弹了大半晚的《广陵散》,汪萍也将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一晚上……” 高牡丹的“惊瞪眼”在我眼里比她那双美丽的腿还漂亮,透出诗意般妙不可言 的纯洁和童贞。但我现在很反感她这惊瞪眼,觉得她一点儿没良知。我不知道禾儿 和汪萍为啥对成功的死难过,只知道自已难过有充分的理由,这理由不单是成功冒 死去看望过我,主要的是成功是人,是一条生命。 “他才算不上人呢,”高牡丹说,“他是疯子是恶魔没一点儿人性,早就该死 了……你不要生气,听我说完啊。他在土改时把他娘斗争死了,把他爹打得吐血, 后又押解他爹到刑场,亲手处决了他爹。你说,如此残暴的人是人吗?我还没有说 死在他手里的其它冤魂呢。” “他爹娘是干啥的?他为啥要杀他们?”我淡淡地问。但心里很吃惊,那么文 弱的人咋会拿起屠刀杀父弑母? “我说了你可不能出去说啊,”高牡丹四处看了看,“我爸说,他爹就是田院 长那晚对赵副书记说的诸葛大善人,是解放前富甲省地的红色资本家。成功那样做 表面看是大义灭亲,实则是为了取悦共产党,讨信任,以求……好了好了,不说了, 让工作组知道,我爸也要挨整了。” 高牡丹说不说就不说了,反使我有点儿失落,就像有的人很烦母亲话多,一旦 远离母亲,听不见母亲的唠叨了又感到很不习惯一样。况且,我很想从她嘴里多知 道一些成功和他爹老爷的事。我说:“牡丹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继续说吧。” “真不能说了我的小弟,”高牡丹嘻嘻一笑,“你不怕隔墙有耳?” 四处是人,且都是生人,谁知道其中有无心怀叵测的人?若听去一鳞半爪再一 添枝加叶,我和高牡丹就等于是在黄河洗澡。这样一想,顿时感觉丫口的人似乎都 支着耳朵,树丛中也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慌忙拉着高牡丹回村。高牡丹要我 先回,说沈部长的爱人为工作队到黄阳买鱼称肉去了,她要等她,好弄点来犒劳我。 真是,啥时候还顾贪嘴!我回身走了。 心里像一堆冒烟窝火的生马搡,哀伤,气愤,烦躁,很想一掌将那卧龙山一劈 两断。走进关口,我狠狠踢了笑脸相迎的飞飞跳跳各一脚。因关伯伯还没回来,不 敢肯定花飞谢是奸细,便像朱三娘那样指桑骂槐对着飞飞跳跳臭骂了一通,恶声恶 气地警告说,若敢放一个生人进村就一刀劈了它们。 花飞谢静静地听完,好像没看到他张嘴,就听到了他无怒无喜的声音:“想来 你已经知道村里的事了,如还没消气,我甘愿做你的出气筒。只是呆会和我到公社 找到白麻子,就不要再发脾气了,好吗?” “我为啥要去找白麻子?哼!即便要去找也不会和你去。骂不骂白麻子是我的 事,你管不着。” “村长和黄叔已经被白麻子关五晚上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一道去找白麻子。 一个好汉三个帮。现在小虎和水龙他们又不在,我去也可在侧打打帮帮腔,让白麻 子放了村长和黄叔。非常时期,该让步的还得让步。上面是有充分理由逮捕村长和 黄叔的,张书记和赵书记通了几次电话,县委才决定改为就地关押学习,实在是不 幸中的大幸。你想,大农忙季节不春耕去扳笋子,尽管是旱情迫使,可事情就那么 巧,头天下了一场大雨,白麻子带工作队来时,有的泥土还是湿润的;而且村长黄 叔和大部份村民因送干笋去黄阳刚回来还在睡觉,性质不就更严重了?好在并没找 到太多笋子,也没亲眼看见村民扳笋子,盛凡和汤灿又坚称那些笋子是他俩扳的, 村民又同声说,是因为头晚朱三娘把朱叔打成重伤都探望去了,没睡就上山薅包谷, 工作队见他们睡觉不过是回来小憩,否则,村里就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逮捕和关押了。” 花飞谢平平和和一气说到这里方止。不直接说我不了解情况,再没有半句要我 不冲动,语言平淡无奇,可这不加任何修饰的直白却艺术地将我不知道的,和为什 么要在白麻子面前保持冷静的信息传达了出来,使我感到很有面子,先前窝火的干 冒烟顿时消散。我说:“那走吧。不过……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要告诉你,我不是 梅书记的啥公子,你若以为……” “我是那种人吗?”花飞谢打断我,忧郁的眼里闪过一丝在复仇者眼里才能见 到的光,一下子判若两人。他接着说:“见到白麻子后,你能不能一句话不说,保 持你惯来藐视权贵的神情,问你的话由我来回答?” “滑稽!你又不是我,知道我想啥?” “所以你不能说话。” “不说话我去干啥?莫名其妙!” “这是一场战争,与敌人血刃肉搏的是士兵不是司令官。再说一个人要使人感 到神秘莫测生敬生畏,沉默是条不可舍弃的快捷方式。当然不是说你一句话不讲, 恰当时机冷哼一声也不是不行,如哼到妙处就更能震慑人,特别是能震慑白麻子这 种狡如狐狸见风使舵的人。” 我原本是想冷哼一声的,没哼出来,而是用一种自认为能解破人心的双柄尖刀 似的目光盯着花飞谢。花飞谢毫不躲闪,冷静得让我心惊,如果他真是我怀疑的对 像,还真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最终他移开目光,说:“不用自相残杀,否则, 你的关伯伯不会将重担交给我。” 想想也是,相信他一回吧,看他战斗中如何表现,如果反戈,就格杀勿论。 天空,白云漫漫如絮,没有一点儿雨意。刚过山包,四趾狭壕阵阵喝骂把我目 光硬拽了过去,五六个大人在围追堵截一个小不点,那小不点正是锦毛鼠英雄,他 左冲右突,终于撕开一条口子越沟过坎向我们奔来,步伐还算轻灵,神色却好像有 点儿张遑失措。那六人中有两个是警察,高喊“截住那小杂种。”紧追不舍。看样 子又闯了大祸。 在小虎和三条龙等消失前,我们楼上各门前就再没有“金山”莅临过了。汤灿 最初情绪为此还有点儿波动有点儿失落,我自然知道这是英雄受严师教诲已经不再 布施之故,便安慰汤灿,如果甘裳遗爱就自己补白拾遗。硬是把个汤灿噎得差点儿 断气。 所以,我越发觉得英雄这只小锦毛鼠可爱。 英雄越来越近,本以为他是来要我和花飞谢伸援手的,不料他向我们调皮一笑, 脚底生风嗖地穿路而过。凭他功夫确实可敌两个壮汉。可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有六个 壮汉十二只大手,其中还有“御猫”,不说他还是个小不点,就是真的锦毛鼠白玉 堂遇到这阵势也笑不出来。也真有他的! 围剿英雄的六人果然个个鼻青脸肿,有 两人额头还流出血,不知遭遇的是暗算还是某种新式战略武器?来到路上已经跑不 动了。其中一人把气往我和花飞谢身上撒,“你们他妈的聋了,为什么不截住那小 杂种?” 花飞谢忙贴在我耳边告诫啥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理睬。被我狠拐了一 肘。亲娘老子被辱骂了还忍气吞声岂不有辱我横牛儿斯文?我直接走到那人面前抬 手就是一耳光。那人怔了怔,老羞成怒,怒骂着欲还击,被叫钟涛的警察倏然伸手 抱住了,我也被花飞谢拖离当场。回头,钟涛等围着那人不知为啥正嘻嘻哈哈乐不 可支。 公社大院,白麻子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在爆疙蚤树浓荫下的石桌上和小日本鬼 子英主任下棋。半指仙沈部长和汪萍方小红黄贻娟都在一旁观战,不知是不敢说话, 还是了明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棋道,见了我和花飞谢都没吭声,沈部长还向我们做了 个噤声动作。花飞谢竟然有点儿兴奋,悄声说,“情况有变,我们看戏得了。”被 我白了一眼。 英主任也许是没当成副书记心中愤慨,下手毫不留情,不一会就杀得白麻子疲 于奔命顾头不顾尾,神情难看极了。英主任游刃有余谈笑风声,说啥蒋介石的算盘 都是靠他来拨动的,谈何带了一个副字的县长。白麻子好像气不过了,闷头回了一 句,“得意个卵!你小日本能拨动老蒋算盘,还会在我白某人领导之下?还会在他 妈的龙爪眯西眯西?” 英主任似受到刺激,一边说“现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作为 县政府领导,可不要乱作比喻。”一边竟把车走到白麻子马口。白麻子顿时精神大 振,乐成一团,“啥逑正常化?扯鸡巴卵淡。老子和你小日本誓不两立,现在本县 先杀了你老爸田中角荣再说。” 英主任一惊:“白县长,可不要口吐狂言哟!” “吐了你敢把本县咋了?你老爸难道还会死而复生?” 英主任仿佛这才发觉车被吃了,顿时泄气,神情一如败军之将,哀求地望着白 麻子,“悔一步吧?” “悔?战场岂能儿戏?”白麻子哈哈大笑,“你小日本早知要失败,咋会猖狂 对本县发动侵略战争?快下。” “好!这可是你逼的。”英主任说着,忽然一炮越过界河炸翻帅帐象,形成了 重重炮,抬手如竖身蛇头一点,“你的白麻子的,死了死了的!” 众皆大笑,汪萍没笑,正正经经地念起了报纸。白麻子脸上那几颗白麻子像开 水泡黄豆一下子膨胀开来,恍若李子花儿又青又白又带红,望着英主任:“你你你 你你……你狗日小日本太奸诈了,重来!” “算了算了,”英主任一摆手,“你棋艺差你老婆太多不是我对手,还是叫你 老婆来和我下……” “不要提那臭婆娘!” 白麻子突然震怒,在他吼出这声之前,汪萍恰好有声有色念到江青同志,吓得 把报子都扔在地上了。英主任惶惶地望着白麻子:“白县长,你……你敢骂江青同 志!?” “去你妈的!”白麻子提子安了个当头炮,“下棋,老子不信杀你个小日本不 回老家。” “白县长,”沈部长一脸笑,插话说,“不下也罢,你确实下不赢他,东洋鬼 子的棋艺在世界也是领先的,我和他下也要让我两子呢。你不是想见梅关雪同志? 他回来了。” 白麻子不满地一瞥沈部长,“你他妈还半指仙,尽长鬼子威风……你又没出去, 咋知道那小子回来了?娇生惯养的奶油小生岂能真吃苦?真在这个旮旯落户安家? 回去不耍他半把年会回转……哎哟……”似被黄蜂蛰了一针,忽地一巴掌拍向自己 臀部,扭头望着汪萍,“你揪我屁股干啥?” 汪萍那双眼睛说不清楚带了啥感情,她望着白麻子一眨不眨,但不置可否。白 麻子说,“不是你就算了,何必那样看我?” 说着扭向方小红,“那就是你了。” “不不……我没有……”方小红脸飘红云,羞涩地埋下头。 白麻子目光大回环一圈,停在黄贻娟身上。黄贻娟不待他问,冷冷地哼了句, “你不要看我,没谁稀罕你那臭屁股。” “是吗?那本县倒要好好分析分析。” 可能确是揪得太痛,也可能是故意找乐,白麻子一边不停地在屁股上揉,一边 既严肃又嬉皮笑脸地推理,他说,小日本在江对面,不可能越过天堑三峡,半指仙 远隔天山而且是在方小红旁边,要揪也只能揪到他左边屁股。现在的问题是,揪的 是他右边屁股,所以汪萍和方小红嫌疑最大。但是揪得那么重,而方小红手无缚鸡 之力,根据他之感觉完全可以排除。黄贻娟在汪萍旁边,虽然可达目的,但隔山过 桥偷袭风险很大,而黄贻娟又说他的屁股臭似并不感兴趣,所以,也可以排除。剩 下的就只能是汪严肃汪萍。最后望着汪萍,“请问汪严肃主任,目的何在?是否… …半指仙,你拱啥鸟嘴?你说是他俩?” 白麻子瞥了一眼我和花飞谢,“不说相 隔千山万水,就是近在咫尺,他两个骚古崽对我屁股也不感兴趣。” 英主任摸摸唇上那一绺仁丹胡子,揶揄一笑,“那么白县长是说我们汪主任对 你的屁股有意思了?” “嗯,这正是本县想要弄清楚的。” “不要臭美了!”英主任一指我,“我们汪主任要对男人屁股感兴趣,也只能 是对你说的这个小子、骚古崽的屁股感兴趣,哪儿轮得到你白麻子!” 白麻子再瞥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我来,目光转向汪萍,“乳臭未干能顶啥火? 姜桂是老的辣嘛。你说是不是这理我的汪主任?本县近段虽然喝斋吃素,但接受你 的挑战,咋样?来来来,先亲一嘴吧。” 长得一副法官面孔的人不一定就是法官,即便是法官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 一直铁着面庞没啥表情的汪萍此刻就“咯儿咯儿”笑了,且像唱京戏的人念起了台 词:“难得县令大人今儿心情好,拿部属年方双十并未婚配的小女子开心,看来是 非要小女子表态不可了。依小女子看来,那到是不一定的,这小哥儿虽然乳臭未干, 但正如县令大人所说是骚古崽,火气肯定比县令大人强盛得多。可惜小女子无福, 更没有县令大人言迷说悟,犹是好肉剜疮,尽落天魔外道之性。早有耳闻,县令大 人确实是块老桂皮,辣得众多二八少女魂飞魄散,但小女子从小闻姜起恶见桂作吐, 所以,小女子只能敬而远之了。如若县令大人还要以权调戏,小女子就要求助这小 哥儿去掉乳气,发出骚古崽的火儿烧掉大人乌纱了。” “是这样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不严肃了可真是一朵牡丹花呢!本 县就先烧掉你吧。” 白麻子哈哈大笑,倏然一把抓住汪萍一瓣屁股,汪萍一跳没跳开,喝了声“流 氓!”就像那天高牡丹制服朱三娘一样拧身就给白麻子一记响亮的巴掌,一下子泪 水涟涟,回身也是泣不成声,望着我:“你都看见了,他白麻子是个啥东西?有啥 资格当县长?可要为我作主啊……呜——呜——” 白麻子摸着脸上蓦然耀升的几条彩虹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时表情错综复 杂:尴尬、惊愕、震怒、莫名其妙……我就成了他转移视线的目标:“你是谁?” 牛儿之所以受人口头笔端推崇、爱戴、景仰,是因为它憨厚淳朴,诚实善良。 既然我这头牛儿答应花飞谢不说话,就不能不守信用——尽管诧异,困惑。现在白 麻子问到头上了,我遵照协议鄙夷地冷哼了一声。花飞谢没开启他寡言的嘴唇,言 声的是英主任:“哼哼!你认为他是谁?” “汪萍的男朋友?” “错。” “难道是……是张书记家小虎?” “再猜。” “不会是……不会是梅关雪同志吧?” “还算你有眼光。不错,他就是你说的小子,骚古崽,乳臭未干的梅关雪同志。” 英主任说着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面向我,表情煞有介事,令我想发笑。他继续说 :“梅关雪同志,中共卧龙县龙爪公社革委主任英千里向你汇报。卧龙县现任副县 长白差恶意攻击党的睦邻友好外交政策,说中日邦交正常化是扯鸡巴卵淡,要去暗 杀田中角荣首相,性质更为恶劣的是,他骂江青同志是臭……” “你……你狗日小日本血口喷……” “你看他又在骂。” “梅……梅关雪同志,我……我是……”白麻子一脸悲哀的窦娥冤,气急交加, 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是啥?你他妈的是流氓强奸犯。” 沈部长立即打断白麻子,也像英主任那样严肃那样义正严词。说白麻子来龙爪 才一个星期,就入厕耍牛氓分别偷看了公社女干部和公社干部家属解溲,昨天凌晨 对黄贻娟欲行非礼未果,回头便强行与英主任家喂的那头拖娃带崽的花母猪发生了 不正当关系。说着掏出一小块布条,说那上面是白麻子强暴花母猪时的罪证,是他 和英主任从猪啥桃子里面掏出来的,一化验便知分晓。接着汪萍黄贻娟二人也报告 说,白麻子在知青办利用职权摧残了多少多少如花少女,其中有名有姓点了她们好 几个同学;其中叫李冰冰的同学最惨,不堪受辱,含恨自尽了。最后一致要求我呈 请上级查办白麻子。 白麻子心里看来是一片兵荒马乱,一张嘴就被打断,汗水倾盆,犹如立在雨中。 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圈点在他脸上,使得几颗白麻子弥漫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 昏的悲哀色调。都痛陈完了,他悲愤难抑,几颗白麻子时青时白时紫,指尖、发梢 及眉毛都在颤,“你……你们是串通……”就再也说不出来。英主任不失时机,问 他:“你是指梅关雪同志……” “不不不……不是,是是……是你们……” “我们?难道龙爪公社党委一班人会冤枉你?”英主任冷冷一笑,“那我倒要 请问,你敢说没偷窥汪主任黄医生方文书及我家属等解溲?” “你们……你们厕所本来就没几块……” “不要怪厕所,你只说看没看?不好意思说?”英主任又一声冷哼,“那么再 请问,刚才汪主任挤时间学习时事政治,向大家念江青同志亲切接见某国文艺代表 团时,你说没说‘不要提那臭婆娘’的话?我说中日邦交……” “我是骂我老婆……” “你看你!江青同志咋会是你……唉——” 不知何时来的高文书,拖着两片木屐,“叽呱叽呱”地走到白麻子面前,一副 恨泡木不成材的样子,“叫我咋说你白麻子好喔,还狡辩个啥?你做的说的全公社 干部和小梅小花二同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赖得过去?我老高还没把你对我说的有 关赵书记拉拢我,决心搞垮张书记逼走关老或气死关老,以敲山震虎,使梅关雪同 志主动撤退,以及排斥异己撤免英主任沈部长汪主任黄医生重新派干来龙爪等等说 出来嘛,熊啥?把汗擦了,把腰给我挺起来。春耕生产一开始,张书记就亲摔公社 全体干部和村民闻鸡起舞,大旱大干,并没扳啥笋子,是谁汇报的只要你讲出来, 我老高可以为你向汪主任黄医生方文书及家属们磕头求情,要她们不追究你流氓罪 就是。至于你与花母猪发生关系的事情,是你个人爱好又没违反组织原则,有啥大 不了的?重大一点的不外乎两点,一是对我们和日本建交说了句过头话,二是不小 心说了一句包括刚才那句是两句污辱江青同志人格的话,我老高也可以对小梅同志 说你是无心之过,恳请他对上级避而不报放你一马。那个黄贻娟的同学李冰冰因你 霸王硬上弓而寻了短见你不也没事?焦书记和你老婆明来暗去也不过是去了人委, 看是免职实际是变相提升,因为按宪法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赶快争取宽大吧,到 时也争取去人大当副主任,或是去政协任个副主席什么的。说吧,那人是谁?你的 工作队员可要从山上回来了,一旦知道你……传播出去,不说我老高,就是小梅同 志也救不了你。” 高文书这番话在我如闻惊雷,在白麻子却仿佛是一副镇静剂。不知是高文书态 度温和白麻子很受听?还是白麻子觉得一嘴难敌众口?抑或是觉得有理?身子不那 么颤了,表情是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样子。他说他确实不晓得是谁报告的,他是服从 赵书记安排,一入关口就直赴小趾也是赵书记指令。高文书正想问啥,工作队回来 了,白麻子似比刚才还害怕,脸色顿时惨白。高文书哈哈笑起来,哥俩好似地揽着 白麻子走了。 就好像看了一场情节曲折,悬念迭起,惊心动魄,而又没弄清楚的悲喜剧,我 连怎么出公社院子的都不知道,只记得在路上花飞谢困惑不解地反复咕嘟一句话: “方小红干吗要揪白麻子屁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