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欲擒故纵 我首次体悟到了啥叫梦幻。 黄阳县商业局辖下供销社不说领导,就是营业员对我和我的砚台都是不屑一顾, 嘲笑有声。我直接上楼找到局长,巧舌如簧学说了梦中那个我的一番话,局长听了 显得很矜持,正在想可能有门,不料,局长秘书腾地跳过来指着我出言不逊,连声 骂我是细皮嫩肉的小杂种,说她们局长不是诈唬大的,连推带攘要我滚出去。我横 牛儿哪里受过如此大辱?何况我一进局长办公室就对那妞儿很看不顺眼,她长得像 个猪尿脬,一脸横肉,头发竟然也短得如男式分头,衣着是一套洗得翻白的军装, 谁能说她不是在街上看到了我而东施效频?我抬手就在她那尿脬脸上实实在在地括 了一巴掌。这巴掌使的力震得我手都有点儿发木,正想下手可能重了点儿,她若脑 震荡成了郭婶那样子就麻烦了。岂料,这妞儿很经打,这厢我在怜香惜玉,那厢她 却像一条春暖花开的母狗,咆哮着向我猛扑过来了,前有她,后有墙壁,左有局长, 顿时对我形成掎角之势,形势非常严峻,我不得不避其锐气,向右疾闪,她没收住 脚,头碰南墙心不死,返身又扑过来,在她将到未到之际,我倏地又闪到左,她这 次看来是拼力一搏,以磅礴的气势直扑局长办公桌而去,只听“砰”一声响,温水 瓶首先落地开花,接着,“咣啷啷——”她和办公桌也一同翻倒在地,挣扎两下才 翻身起来,似跌得有点儿头昏眼花,趔趄了两步,倏地又向我扑来,嘴里不干不净 地嚷嚷:“小杂种,老子今天不把你撕了就不是万水牛!” 呵!原来她的名儿也叫牛,而且是水牛。龙爪没有水牛,可想而知我横牛儿是 黄牛,黄牛望水牛而生畏,横牛就不见得。但两牛相斗必有一伤,我不得不产生血 洒疆场的念头。她这头水牛好像很是好勇斗狠,但较蛮,一点儿不吸取教训,再次 从我身边俯冲而过,把在我身后的局长扑了个四仰八叉,晕晕乎乎把局长当成了我, 抡掌就打:“小杂种,老子看你还躲不躲……” “是我!”局长年迈,不堪一击,在下面左遮右挡。万水牛恶狠狠地说:“老 子打的就是你个龟儿子。敢惹我万水牛,找死!” 局长奋力大吼了一声,万水牛才醒悟,也不扶局长,回身又扑向我。一再闪让 而不出击就显得我横牛儿软弱了。但我不愿与她摔跤,我身体像棵豆芽菜,擅长于 自由搏击,摔跤是我弱项。见局长自顾不暇,已无声援她的本钱,我便展开了以逸 待劳,声东击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她力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 的战术开始并没见多大效,与她斗了个旗鼓相当铢两悉称。时间一长,渐渐地,她 就像一辆没有汽油只能转动炮塔的坦克,喘着粗气机械地挥动滚圆的手臂。此时不 进攻还待何时?我趁隙而入,在她左腮帮揍了一拳。她缓慢地转动炮塔,我又穿插 进去在她右腮帮来了一下子。这拳重、狠、准,她踉跄了两步,但像我一样一股牛 脾气死不告饶,“老子老子……”的嘟哝,连吐出几大口血沫。我本来就萌发了猩 猩相惜之慨,她这几口血更是逼我逃逸的化学毒剂。 半天才爬起来的局长已是鼻青脸肿,鼻孔还在往外涌血,他阻住我不让走,说 我闯大祸了,我打的是县公安局万局长的女儿。我“哇”地又吐了他一脸。 唉,真是个可怜的老头儿! 斗赢了一头水牛我本应高兴,可我闯进彭妍办公室时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 两个月的心血,一双手都磨出了老茧,一架就打泡汤了。 彭妍不在办公室,快下班了才回来。惊呼:“小弟,你还没畏罪潜逃?万水牛 都送医院了,公安局正在设卡满街追捕你呢。” 她不再见面就乱摸我了,只搂着我一阵乱吻,喜滋滋打电话回家说我来了。然 后去打来盆水,边洗脸边说:“我就在楼下商店买裙子,警车和救护车开到那儿才 出来。 万水牛对她爸说对局长和她行凶的是一个身穿的确凉军装的小杂种,我就知道 是你这个有刀没把儿的小歹徒。嘻嘻,便宜你了。抹把脸,换上它回家吃饭吧,我 爸我妈天天念叨你呢。“我曾很想穿裙子,但一直没穿过,母亲没有钱给我买是一 回事,关键是穿上裙子打架不方便,男孩儿若把你裙子撩起来,就有辱斯文。彭妍 买的裙子荷花一样水红,太鲜艳了。接过彭妍拧好的毛巾抹了把脸后忸怩着不想换。 彭妍说,还是避避锋芒,出去万一被抓住,她爸没在,可就吃不成饭先要吃苦头了。 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换就换吧。我知道彭妍在我裸露的时刻会有所动作,一脱 光就忙不迭地套裙子,可手忙脚乱总也找不到头。彭妍趁虚而入,使出一招孙大圣 摘挑,我感觉只有那样疼痛了,不觉惊叫起来。彭妍倏地松手,把位置让给我,方 发觉胸上一双肉丁儿凸出来了,像一对刚谢了花儿的石榴仔,硬硬的,里面像有颗 李子核,鼓胀胀地痛。 彭妍愣怔了刹那,诡谲谲一笑,又伸手拉了一下我内裤,然后嘻嘻地一边帮我 套裙子一边说:“小弟,你咋搞的,发育也太慢了嘛,有了花蕾,卫士还是那样童 稚彬彬,一个年轻点儿的长官都没得。惊诧啥呢,花蕾初绽都要痛的,把我吓一跳。” 我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如果花蕾迅速发展壮大,那可就羞死人了。路上, 我总觉得人们都在盯着我的胸脯看。裙子与我身体一样单薄,使得左右两胸各有一 凸点儿,就像两粒花生米。我第一次有了少女的羞涩感。认识彭妍的人太多了,都 是一脸羡慕的目光,纷纷问她我是谁?彭妍一概回答是她堂妹。一进彭妍家,我就 想脱去这套令我含羞不能道貌岸然地行走江湖的裙子。彭妍说我不懂格调,又不是 真牛儿。满街人的聚光灯是对准我而不是她,如果没有她在,保准我被人围得水泄 不通。然后在我脸上轻捏了一下:“你是装傻还是真蒙在鼓里?漂亮得都出水了, 还茫茫然不知所以,我都恨不得把你当水果一口给吃了。好好呆着,待会我爸来了 也吓他一跳。我去要妈整点儿好东西再给你补补,保证两个月就让你那对东西变成 十月的红石榴。”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妈照过镜子,我也就跟着讨厌照镜子。可以说,我从不 知道也没想过自己是丑还是漂亮,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一天放学 就只知道去挑拣能换成大米、白面、肉、蔬菜等等的破烂;想着如何不让寻道工发 觉,爬上飞驰的列车推几坨钢煤下来煮饭,烤火……回家基本上就像个花猫。如果 遇到人寻衅、欺负,或是有人故意断我财路,一架两架打下来,花猫脸上虽无泪痕 但会有血痕,身上也可能有彩旗在飘扬。所以,我在水中看见的自己不是逮耗子的 花猫就是挂彩的伤兵。鼻子我摸得到,隐隐的也看得见,自我感觉无可挑剔,它就 成了我自豪的象征。在邻居们的目光里,我从来就没读到过赏识两个字,偶尔也会 读出怜悯,但那怜悯的目光给我的感觉很不友好,毫无善意,就像吃饱喝足了的人 们开恩地丢一根光骨头给狗。 漂亮的女孩是讨人喜欢的,就像方小红。 我不讨人喜欢,所以,凭直觉也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从来就没敢想过照啥镜 子,试想,一个被人称为母老虎母夜叉的人脸蛋儿还会开出朵花儿来?好不容易与 母亲照了张像,又照成那副仿佛被手榴弹炸开花了似的模样。 我到底是美如花儿?还是丑如母老虎? 我鼓起勇气想偷偷溜进彭妍卧室,到她高挂床头的那面镜子前好好的仔细的观 察一下自己,一侧头,顿时泄气。旁边藤椅上不知何时竟然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少 女,我颓然地把头埋下了。心里想,这才算得上是花儿一朵的美少女呢!你看人家 那眼睛,就像两颗莹光闪闪的黑宝石;你那鼻子算啥高贵?人家那鼻子才美呢,直 得犹如一管玉箫;你看人家那嘴巴,虽然鼓鼓的,但羞涩得就似暮色临前的昙花; 人家那张脸啊才叫玉莹莹水涟涟,宛如清晨一朵含苞欲放、遍布露珠的花蕾…… 自惭形秽了一阵,忽然感觉这姑娘的头发好像也剪得很短,似乎就是我头式的 翻板,穿的好像也是一件胭脂色连衣裙,且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相 见于何时何地。记得与彭妍进来并没见她坐在那儿,难道她就是彭妍那个遭遇不幸 的孪生妹妹萱儿?可能是了,听说精神受到创伤的人不是歇斯底里就是沉郁不言。 看来她是后者。我悄悄勾头偷偷觑了她一眼,想不到她也作出同样的姿式在瞅我。 顿时有点儿赧颜,坐直,不好意思地向她笑了笑。她也坐正羞涩地回了我一笑。我 分不清是她先坐正向我笑还是我先坐正向她笑。我说,“你是萱姐吧?”她嘴巴仿 佛比我还快了半拍,也蠕动了两下,但我没听见她说的啥,只是觉得她那笑非常动 人,正准备牵她手,彭妍出来了,猛喝一声,“别动!”吓得我赶紧收回手。彭妍 接着说:“还没钉在墙上呢,弄破了,我爸不打你可要打我。” 天啦!我伸手可及处是一张两米多长宽的玻璃镜,里面美丽动人的少女不是彭 妍的妹妹而是我横牛儿! 彭妍疑惑地问我刚才在和谁说话?我指着里面的我说:“和她。你看她那不伦 不类样儿,你还说她美!美在何处?除了鼻子还有点儿可圈可点之处外,其它简直 是一塌糊涂。那张脸是出水啊,可出的不是饮用水而是盐巴掺和风沙的浑水;那双 眼睛倒是大,可惜是牛眼睛,没一点儿底蕴;还有那张惹事生非的嘴巴,一看就讨 人嫌……” 正呱啦地说着,感觉身后似有人,回头见是彭妍她爸,不觉羞涩起来。 彭书记真吓了一跳,看变性人似的惊讶地看了我半天仿佛才认出来。我以为他 会笑话我两句,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含义不明地点了点头,然后恍然大悟似的问我,“几点了?”这使我有 点儿没面子的感觉,把手抬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嗯,饿着了吧?开饭,开饭。” 彭婶接彭妍电话后特此宰了一只鸡,彭妍使劲儿往我碗里拈,同时做一些怪动 作。我知道她居心不良,清口水在嘴里逛荡,却犹豫着不敢往嘴里送,怕胸脯上那 两个小家伙像气球一样突飞猛进。彭书记爱怜地说我都饿瘦了,和彭婶各将一只鸡 大腿夹到了我碗里,要我快吃。我不得不冒险一试。这一试就收不住口,把心里的 担忧忘到了九霄云外。吃完了,还像马嘶一样打了几个响亮的欠嗝儿。 彭妍似乎很惧怕她爸,碗一丢,招呼没打一声就跑到房间去了。我心里也想跟 进去,但面对一桌子碗筷有点不好意思,踟蹰了一下,做作地要帮着收碗,彭婶一 句“别管,去玩啊。” 正说到心坎,也就顺水推舟进了彭妍的窝儿。习惯地一摸 腰间,发觉母亲骨灰不见了,一惊,眼眶顿时噙满泪水,也想起了母亲的骨灰在何 处。尽管夏红云为我重新做了个便于携带的布袋子装母亲骨灰,但穿上裙子,母亲 的骨灰就不方便贴身背,进屋后放在客厅的藤椅上了。半年多来,母亲从未离开我 半步,今天一件裙子就使我将母亲忘了!我急忙回身来到客厅,见彭书记已把放在 藤椅上装有砚台的挎包挂到墙上,正伸手挪动装有母亲骨灰的袋子,我像彭妍那样 大喊了声“别动!”冲过去把布袋子紧紧抱在怀里。彭书记一愣:“牛性不改!是 啥宝贝?” “是……是我妈。”我包在眶儿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彭书记笑容倏然消失,木立良久,伸手把我搂在怀里,仍是无言。这使我很过 意不去。我说:“彭叔,不要为我难过,咱村的村民和你们一样都对我很好……你 没见过我妈吧?我妈可漂亮了,不信你看。” 说着,我取出了母亲和我合影的那张相片。彭书记接过细细地看了看,忽然虚 脱似地瘫软在木沙发上,相片脱手,像只受伤的鸟儿飘啊飘啊飘,坠落地上。 一时天下大乱,彭婶“老彭,老彭,”的喊着,拇指用力按压人中,彭妍冲出 来“爸,爸,”的大哭,我不知所措,去倒了一杯茶,却掺不进去。呆立俄顷,忽 地冲进厨房舀来大瓢冷水,彭婶惊呼,“牛儿,你干啥?”欲阻止为时已晚,大瓢 冷水全被我泼到彭书记脸上。犹如暴雨倾盆聚然而落乍然而止。歪打正着。彭书记 竟悠悠地醒转来了。 众皆转悲为喜。被溅湿半身的彭妍,有点儿茫然,薄薄的白衫紧紧贴在胸脯上, 使得她两个功德圆满的乳房宛如两个水涟涟的地瓜儿。彭婶扶彭书记进屋换了衣服, 出来要她也把衣服换了,她说送上身的凉快干吗不享受?她还要喝凉水呢。跑进厨 房也舀来一瓢水,欲喝不喝,慢不经心地步向我。我顿感不妙,左闪,要撞到她爸 和她妈,右闪,要撞坏玻璃,不觉悲壮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哗啦”一声,我就像 去了天堂,只有那样适意、爽快了。我连声说谢谢,请她再淋两瓢。她说,“想得 美!”又说,“告诉妍姐,你又没学过医,咋晓得用水能浇醒我爸?”我说,“你 又不是没看过电影。” 她说,“那咋能相同呢,那些是被打晕厥的。”我说, “还不是一样。” 换了衣服,我想回去了。彭婶叫我等一等,和彭妍一阵忙活,拈出一个沉甸甸 的提包给我,说没啥东西,不过是我换下来熨干的裙子和几包牛奶、麦乳精,现在 我吃了公粮拿了工资,就不给我粮食了。又说,如果不够吃不够用,就回家拿,反 正也不是太远。 我鼻子忽然发酸。家。回家。多令人温馨的字眼啊!关伯伯对我说过,张书记 也说过,就是我真正认为是我家的村民没有谁说村里是我的家,没有谁说我回家了, 赵叔没有,黄叔也没有。我扑进彭婶怀里抽泣起来,说了村里的天灾人祸,说了村 民生活的艰难,也说了自己被村民怀疑的事。 彭妍说我这次正打却歪了,是毫无根据的瞎猜疑。谁说村里没采木耳?都送来 一两千斤了。至于为啥有了钱却要自杀性地吃未成熟的玉米稞,却支支唔唔,始终 没说清楚。问急了,她手一摊,“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快滚快滚。” 彭书记像大病初愈似地摆摆手,把我,彭婶和彭妍都叫到他身边坐下,抚摩着 我头,说感谢我近段没来逼他,知道为他人作想了,证明我真是懂了点儿事,如果 我不插话,他会对我心中的疑团把头稍微理一理。条件是听完后不撒牛脾气,也不 提问任何事,藏在心里,对任何人也不要提起。 想来彭书记是要告诉我爸姓啥名谁和我姐在何处了,一时激动得发抖。我说: “彭叔,你说吧,牛儿都快18岁了,哪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横蛮,硬要那个叔叔的这 块表呢。” “你那时还不到3 岁,记得这事?”彭书记一下来了精神,“还记得给你表的 那叔叔长啥样吗?” “记得点儿蒙蒙,”我说,“那叔叔好像没我爸魁伟,但长得比较精神。他还 逗我叫他爸呢。在我记忆里,这块表他给我好像并不是太情愿……” “你没叫,可他横不过你,还是把表给你了。”彭书记哈哈大笑,说起了这块 表的来历。 我倏地明白了,彭书记就是当年那个奈何不了我的横而把表送给我的叔叔。我 眼睛又逐渐模糊,在脑中开足马力挖掘遥远而又渺茫的记忆,但不管我怎样努力, 也不能将眼前的彭书记和送我表的那个模糊不清的叔叔联系起来。恍恍惚惚听彭书 记说,我手腕上这块表是他任连长时在平津战役中从一个阵亡的国民党将军手上揩 的油,上面还追查了一阵子,全国都解放几年后他才敢戴出来。想不到被我没收了。 我努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但不管用。我扑进彭书记怀里放声大哭:“叔…… 彭叔,牛儿终于找……找到你了……我爸我姐在哪里啊……” 这一哭,哭得伤伤心心痛快淋漓,尽情尽致,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身上不堪 重负,脖子也觉疼得要命方才止了。这一止,顿时发觉情况非常不妙:彭婶和彭妍 抱着我,一个伏在我背上哭,一个伏在我腰上哭,这还能驮负,要命的是彭叔,他 头仰靠于墙,泪痕满面,那双大手则箍在我颈项那紫红色的“弯月亮”上,就像在 龙爪的旱地里拔萝卜那样用劲。我差不多使出了牛力气挣扎,才使他们反应过来。 见我气喘如牛,脸青筋胀,一家人不禁又开怀大乐不止。 “又让你受了二次苦。”彭书记笑笑,开始踱步,神情时而松驰时而凝重。彭 婶说:“老彭,牛儿现在还……还小,我看还是等她……” 彭书记拒之门外地一抬手,又踱了几步方停下来,问我还记不记得刚才的协议? 我说记得。他进一步问,“真能遵守?” 我说,“横牛儿一言九鼎。” “那好。”彭书记微微点点头,不再问,他说,“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五句话, 第一句话你已经知道了,送你手表的那个叔叔就是我。第二句话是,没有你爸和你 妈,我和你彭婶就活不到今天更没有今天。第三句话是,你们村村民的痛苦你远远 想不到。第四句话是,你们村村民为人的原则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第五句话是, 你们村村民就是被杀得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也只会把你当女儿当亲人。” 这五句话就像是报告题纲,简单扼要,一点没拖泥带水。彭书记一朝被蛇咬十 年怕井绳样,说完便匆匆忙忙出门,说上班去,要我也赶快回村。其实他大可不必, 儿童藏猫猫捉老鼠都知道严格遵循游戏规则,我牛儿老大不小了,岂会背信弃义? 况且,我牛儿虽横,但历来横得诚实讲信用。尽管没听到朝思暮想的爸和姐的下落 心里很不安,但也不会单方面撕毁条约。两点钟上班,现在一点半都不到,上鬼的 班啊。 彭妍送我时又说我是多疑症。说她爸确是有要事,黄阳开春后就没下过一滴雨, 一棵秧苗没栽下去,玉米杆都割回家当柴烧了,省委书记亲率省地两级领导几十百 把人来考察旱情,她爸得陪同得想法要省里多拨点儿救济粮,若不是她打电话说我 来了,她爸怎么也不会有时间回家吃饭的。马车夫一挥鞭尘土飞扬起来后,彭妍在 泥雾中忽又高声甩来一句:“小弟,理解半个火车皮吗?” “难不住我。”我大声回答,“限歼敌三十万,不能围攻,采取游击战术,零 敲碎打分而化之。” 正午的黄阳,燥热无比,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天空沙尘铺天盖地,太阳像是 在浓浓的石灰水中,浊得昏昏蒙蒙,空气滚烫,恍若一团静止的看不见的火。田土 里的农作物命运比龙爪凄惨,几无遗漏的都悲壮地扭曲着身躯魂飞魄散。赶马车的 是个老人,看外表年纪似比关伯伯还大,我从没见过,他瞅了汗涔涔的我一眼,我 要他快走,他不应,又瞅了我一眼,我不理睬他了。想不到他还瞅得意了,又连续 瞅了我几眼,我正要唬下脸,他一脸沮丧地开口了:“小伙子,你们又要打斗啊, 别闹了好不好?天下狼奔豕突,都搅成一片焦土了……” 一知半解。我捧腹大笑。他被我笑声打断就再不说话了,“叭叭叭……”不停 地挥鞭,我就像一粒筛簸中的玉米粒,腾起、砸下、翻滚,转瞬间就晕头转向不辩 东西。我高嚷:“你是赶考还是想颠死我?停车!停车……” 他响应我的是更加有力地挥鞭,嘴里不停地指桑骂槐,“混胀王八蛋,老子看 你咋飞,看你咋跳。畜牲不如的东西,老子不收拾你够呛……” 一二十来辆吉普,十多辆轿车,两辆军用卡车把望龙村路口堵得严严实实,马 车到达那里,马背也被老人抽得血珠儿直滚,马儿口吐白沫,一停下便卧倒在地了。 老人大惊,抱着马头失声痛哭起来。 坐了几十次马车,逐渐适应了颠簸,剧烈了点儿,也没像第一次乘坐那样反胃, 稍微蹲了一会,反倒觉得凉爽了些,捧起军用水壶喝了两口水,便恢复如常。本想 发点儿脾气,见状,升起了同情心。我把水壶递给老人:“老人家,你这是何苦呐? 不要悲伤了啊,你的马可能是渴了,喂它两口水就会没事的。你们村可能来了大官 儿呢,几十大岁的人了还哭,被他们看见不怕羞啊。” “老子愿意咋了?”老人忽地推开水壶,怒眼圆瞪,样子像要吃人,吓得我退 了好几步。他又说:“想害死我的马!哼,上车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 想不到老人如此横蛮,信口开河恶语伤人。想想怪没意思的,还是退避三舍为 高。只听老人在身后一声冷哼:“大官儿会进咱村!他妈的,他们和你这个吃饱喝 足了四处生事端的小子一样,是到丫口观望人家天籁村的风景。” 看来老人对我的误会很深,万一像村长那样气出毛病,就对不起人家了。还是 解释一下为好。我说:“老人家,你说话可要小心点儿……” “老子就这样说,你敢咋样?”老人话没听完,倏地欺到我身前,拳头骨节捏 得咯咯儿直响。我气得七窍生烟,也从腰间倏地抽出菜刀,大喝了声:“难道老子 又怕你个糟老头?” 老人可能没料到我会取出刀来,一下子呆了。那表情悲哀极了,令我想起村民 大年初一那天面对号称是人民子弟兵的刺刀。天下所有善良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 我一下软了,轻轻的说了声,“对不起老人家。”拉开彭婶给我的提包,取出一包 牛奶给他,才发觉提包为啥沉,下面竟是糯米、香、纸、和一块腊肉,有张纸条上 写着:牛儿,明天六月初二是关爷生日,回去后把米香纸肉提去交给你赵叔黄叔。 肉,你可以留一半。 我提起包儿走了十几步,又回头对老人说:“老人家,你真的不能乱说话,如 被人听见了,说你污蔑党污蔑领导,不给或少给你救济粮,今年你咋过?龙爪人就 是例子啊。我也是农民,是关口关老的女儿,咋会挖苦你?又咋会做那些你所说的 畜牲才会做的事?另外,我还想问你老人家,你说的天籁村是不是指龙……” 老人脾气看来比关伯伯还急躁,一跺脚打断我,“闺女,你咋不早说?你爹是 条响当当的汉子,你二叔更是人间雄杰大英雄啊!提起他哥俩方圆三省没人不伸拇 指的。” 说完,眉头略一凝,抱拳做了个江湖动作,又说:“你二叔和你们村的 人都是咱村的大恩人,请恕老儿莽撞了,得罪之处万望海涵。今后下山去黄阳赶集 或是运啥,来村找我王彪,不收你的钱。另外,请转告你爹,说我……就说我王彪 被放出来了,若还看得起,请他哪天来与我喝酒。”说罢,转身欲扶他的马,似忽 然想起了什么,回首扫了一下我的装束和提包,神情疑感地又说:“据说你爹一生 并没成家啊,你是他干女儿吧?看来是初来乍到你爹没对你讲过,龙爪是解放后政 府取的名儿,实际上民国以前历来叫天籁村。” 这话使我大吃一惊,不是惊讶龙爪以前叫天籁村,也不是吃惊又出来一个二叔, 而是惊诧关伯伯竟没成过家。那关伯伯对焦书记说的他女儿叫牛儿也好莲儿也好是 咋回事?同时脑中又想起了关伯伯对我讲过的王彪王豹哥俩,眼前这老头难道就是 那个连关伯伯也称道的“肉中刺”王彪?我很想问,但我一时想不起含蓄、婉转的 词,总不能问他是不是坐了二十年牢的土匪王彪吧?那样多令人家难堪,伤心啊。 罢了,还是上山吧。 幽深的山道不寂寞,鸟儿没吭声,是人的嚷嚷,一拨拨男女表情极为不佳。他 们说,上面布满了兵二哥和警察,劝我也不要上去,上去也会如他们一样被赶下山。 赶我,没说就错了! 山道虽然浓荫蔽日,也不见有多凉快,加上手中提包仿佛愈来愈沉,距丫口还 有很长一段路时也是汗流夹背。高牡丹好像已经离不开我了,又在丫口翘首渴盼, 才见到我影子便飞扑而下,把我接到了丫口。 游人没说假,丫口戒备森严,人满为患,连两边山梁也是人,而且大多都长得 非常铺张,肥头大耳膀粗腰圆。其中一位犹为排场,他双手叉腰,肚皮凸得像个山 包,恍若临盆的产妇,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彭书记在他身边显得是那样贫瘠,像 个好男人服侍妻子一样为他撑着伞,时而朝龙爪指指点点,然后谦恭地小心翼翼地 向他说两句什么?看见我了,等于和没看见一样,头都没向我点。我冲着那大胖子 咕哝了句:“得意个屁,你还以为你怀的是儿子!” “他是男的耶!”高牡丹先是惊讶,后捂住嘴巴一阵好笑,轻轻地怅怅地叹了 一句:“他的肚皮全是板油。唉,要是我妈喂的那头过年猪有他肥就好了。” 我想听听彭书记对那大胖子在说些啥,示意高牡丹不要说话。高牡丹轻嘤了声 :“嗯!不嘛。去黄阳又不喊人家。” 她的声音和动作只有那样娇媚动人了,一众胖子目光齐唰唰地都聚到她身上。 两个穿白制服的人过来凶神恶煞地叫我们赶快回去。高牡丹说,“搞反没得哟,这 是我们村耶。一点不要脸!”彭书记好像怕身旁的孕妇吃醋,目光没有转过来。那 孕妇仿佛对自己丈夫的忠情不二感到非常满意,连连点头予以勉励。抬手在彭书记 肩头上拍了两巴掌,“哈哈哈”连笑三声,说:“主意倒是不错,要真能划过来, 不说是聚宝盆,至少是本省一大亮点。但是不可能了,听说老梅把他同花曼纯生的 儿子都送到这里来了,岂会放手?” “可以争取嘛首长……” “难啰……嗯——这个……这个小彭,你不说山上会翻下云雾形成啥雾瀑血瀑 奇观,咋没看见?” “对不起首长,怪我没述清楚,雾瀑奇观出现在春秋冬的阴雨天,现在烈日当 空……” “那血瀑景观又何时能见?” “其实血瀑就是阳光照耀下的雾瀑。” “哈哈哈……小彭,是不是在蒙我老人家?你不是说那雾瀑出现是在阴雨天, 何来太阳?” “所以血瀑千载难逢,百年罕见。据传,一个多世纪以来,只在1934年春和1957 年冬出现过,波滔翻滚殷红如血……” 正待听下去,高牡丹一句“关雪呀!”岔了一下,欲再听,二人已缓缓移步, 听不见说啥了。高牡丹嘟着个鸡屁眼嘴巴,娇滴滴的问我去黄阳干啥?我没好气, “干啥?卖砚。” “卖了多少钱?” 高牡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没不高兴,一脸喜气。我说一个没卖出去还和别 人打了一架,黄阳公安局正在抓我呢。高牡丹不信,扫了扫反背而立的一队队荷枪 实弹的士兵和外围一团一伙着白制服的公安人员,怨我骗她,说黄阳公安局的警察 和部队都来保护那个肥猪儿了……说着,她翻开挎包,取出一方砚台看了看,狡黠 一笑,“看我的,”腾地跳起,双手捧着砚台,张口吆喝起来:“哎——贱卖祖传 之宝了,祖传之宝,无价之宝,神州第一砚。一寸干将切天石啊,专诸门巷日初西 ;那个轧轧鸣机手啊,乃是刈遍端歙二州的霸王水中姬。快来看啊快来买,错过这 村可没那个店……” 高牡丹的声音清脆得不压于清晨鸟儿啼唱,一众胖子倒还镇静自若,像听曲儿 那般陶醉。穿白制服的警察就慌神了,拥上去抓住了高牡丹。高牡丹吃惊地娇叱了 声“干啥啊!”三扭两不扭竟挣脱了,还突出重围,回身一指又扑向她的警察: “站住!再不站住我就不客气了。哼,敢欺负我!信不信我喊关伯伯上来揍你们一 顿?” 高牡丹表情娇嗔嗔的,就像孩子玩游戏被推倒了,起来后说要告自己爹一样, 逗得一众胖子大笑不止。欲擒他的警察可是一脸紧张,可能也晓得关伯伯其人是老 革命不好惹,就围而不攻,对峙在那儿了。 与彭书记在一起的那大胖子似对砚台很感兴趣,漫步过来,向那帮人摆摆手, 非常和蔼地要高牡丹给他看看。高牡丹吝啬地撅起嘴巴,把砚台藏到身后,她说: “你要弄坏了咋办?” “咋会坏?坏了,伯伯赔你就是嘛。” “你赔得起吗?这可是传了几十代的宝物耶。” “哈哈,我赔不起谁赔得起?” “好吧。”高牡丹一摊手板心,“那你先拿两百块钱押在我这儿。你想啊,你 要是耍赖,我问谁要啊。” 大胖子爽朗一笑,示意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把钱数给了高牡丹,接过砚台鉴赏 起来。彭书记这时才抽空从人缝中给我递了个眼色,但我没理解出他那眼色是啥意 思,好像是要我离开,又好像是要我把家里的砚台都拿来。正犹豫不决,大胖子哈 哈大笑起来:“小姑娘,啥水中姬?你可骗不倒我。砚石质材确可称霸端州,砚台 雕工也甚是了得,但并非汉魏晋唐宋元明之古物。依伯伯推论,此砚存世没超过百 年。” 高牡丹吆喝的内容大部分是从我口里学的词,被人一语道破,眼看到手的钱保 不住,心儿一下子就慌了,束手无策,求援似地看了我一眼,开始耍泼:“就是就 是,就是汉魏那个唐元明的祖先传下来的咋了?自己赖皮不想买么,明说啊。这样 作贱人,还伯伯呢!咦,你咋自称是我伯伯?有伯伯这样捉弄小辈的吗?” 大胖子实在太肥了,眼睛都只剩下一丝缝,而且有点儿斜视。他乐得趔趄不已, 直喷唾沫,几个人扶着他似乎还力不从心。他说:“你叫关老大伯伯,我起码大他 七八岁,你不该叫我一声伯伯?伯伯没说不买嘛。不过,既然不是上古之遗就不值 ……” 我被胖子们阻在外面,加上没猜出彭书记眼色是啥含意,一直规规矩矩地沉默 着。听到这里忍不住了,大声说了句,“这位老伯伯且慢,等一会你就知道它价值 几何了。”回身就朝关口跑。花飞谢在楼上关伯伯卧室伏案写啥,我闯进去他显得 有些惊慌。我没理睬他,抱起关伯伯曾经养过金鱼的玻璃缸下楼时才讥讽了他一句, “不是在写汇报材料吧!” 费劲地抱着盛了半缸水的玻璃缸来到丫口,我把那方砚放了进去,砚台顿时犹 如旭日东升发出万道光芒,色彩纷呈眼花缭乱,只有那样璀璨那样夺目了,纯粹就 是一顶缀满各色珠宝的皇冠。众胖子惊诧得目瞪口呆。我也有点儿惊讶,没想到这 水中姬真是浑金璞玉,剥去几层衣衫在水中经日光直映更为艳丽,更为妖媚,仿佛 是有意为我横牛儿脸上贴金。这使我心里非常得意,脸上也很有光彩。但彭书记在 侧,我压抑着没敢把得意放肆地挂出来。再说那大胖子显然就是黄阳人的省委书记, 对砚台仿佛有一定研究,也怕得意忘形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一片称奇声响过,纷问是宝石还是钻玉?我礼貌而矜持地对一众胖子笑了笑, 说我不知道,只知是天外之物。然后做出一副行家里手端州之父的样子,对大胖子 说:“名不虚传吧老伯伯?我丹姐没骗你,它,就是失传了一两千年,在汉前称霸 端台的水中姬。传说它是天外飞石,一方便价值连城,一般有点儿深度的品砚人都 知晓,不求奢望拥有,旦求一睹便是三生有幸。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行家里手渴 求一睹以慰平生而不得报恨离世,想来你老人家不可能不知。它的确如你老所说不 是出于汉魏,而是出自东周。天下总共只有五方。但始皇吞并六国后,便只见记载 而鲜见其踪了。这方水中姬是一位世代隐居深山的老爷爷先祖当传家之宝隐秘地传 到他手里的。若不是天旱,怜悯咱村饥寒交迫,老爷爷绝不会将传家之宝的稀世之 珍假我们之手出卖……” 大胖子一改先前稳沉、谈笑自若的绅士风度,听得如醉如痴,略一沉吟,显得 有点儿急不可待,一摆手打断我:“小同志,砚台我买了,尽管开价。但是伯伯有 个要求,你能否告诉伯伯那个老人家世外高人的尊姓大名,在你们村住吗,请他老 人家来和我聊聊?” 我吃了一惊,我到哪儿去请那个子虚乌有的老人家?又如何知道“老人家”的 高姓大名?总不能说那老人家,老爷爷,是我横牛儿梅关雪吧。心一狠,反正也聊 斋了,就把聊斋编到底。正欲张口,高牡丹轻哼了声,“想得美!老爷爷神仙一样 高洁,才不会见你呢。”一个穿白制服的胖子急忙喝斥高牡丹。我担心大胖子撩挑 子,赶忙解释,说那老爷爷不是不见他,而是那老爷爷确是闲云野鹤,飘惚不定来 去无踪,连关伯伯都不知道他住哪儿,我们也没有很清晰地看见过他,姓氏名谁就 更不知道了。他见我们都是在更深人寂吹箫招唤,吩咐完毕就腾云驾雾缥缈而去。 牛也吹得太过头了,一众胖子神情有些紧张,连高牡丹也吃惊地瞪大双眼疑惑 地看着我。穿白制服的胖子怒喝我是妖言惑众,叫大胖子为首长,说这是一种不能 不引起警惕的新动向。还说我大概就是在黄阳商业局打伤局长和他女儿的罪犯,应 该抓回去审查。我正在懊悔信口开河,不料,大胖子却喝斥穿白制服的胖子,要他 退出去。冷哼,“你懂啥?天籁村人玄机深不可测,行事与常人雷同,关老大能当 司令?”回头温和地问我:“小同志,他老人家祖先一共传下来几方?” “两方。”我说。 “五方。”高牡丹说。 我俩几乎是同时出口。大胖子眯缝眼睛疑惑地扫了扫我和高牡丹,顿现不愉, 带怒地问到底是几方。高牡丹说,“你干吗那么凶啊,我……我家小弟说了两方就 是两方。” “你为啥说五方?”大胖子怒气更盛,大有挥手让穿白制服的人逮我们之势。 我忙说。 “老伯伯息怒。《端州誌》中”不爱江山爱砚台“的典故相信老伯伯也知晓一 二。说始皇部下一个大将军骁勇善战爱砚成痴,闻砚成狂,天下绝品水中姬于他早 已如雷贯耳,立志独得而后快。率兵灭周后他得了一方,列国并入秦时,五方绝品 水中姬就被有心的他悉数收入囊中了。然后,他毅然放下帅印不辞而别,隐入深山 隔世而居。不满老伯伯说,那大将军就是老爷爷的先祖,也就是说天下仅有的五方 水中姬确是传到老爷爷手里了。但老爷爷只允许我们卖两方,还反复谆谆教导,此 乃稀世珍宝,只能以千元以上的价格礼送给来礼观天籁村的识货的谦谦君子,如果 有缘,他老人家会现身相托分文不取。对那些不顾民生的官吏和势利小人,即便出 价百万也切不可让其小觑一眼。老伯伯不会怪我们吧?” 大胖子惊讶极了,温和下来。那温和带有一丝禅昧,他坐在一张特备的活动椅 上,身边有多人在为他扇扇子,仍止不住汗淌。他一动不动,眼睛似闭非闭,仿佛 在聆听高僧讲法,已经进入某种空的境界。我沾了些光,还有丝凉快的感觉。心里 不住窃笑:什么《端州誌》,什么秦王部下大将军,什么不爱江山爱砚台,都是我 根据师傅祁老头讲的那嗜砚如命的什么晏将军即兴编的光儿。懵住你了吧! 正得意,大胖子蓦地把眼眼睁开了,面带威严,他说:“小同志,私藏国宝可 是犯罪,你们不晓得吗?幸好遇到的是伯伯,不然你们就要坐牢了。快去把另四方 水中姬拿来上交国家啊,伯伯可以叫他们不追究你们。” 高牡丹本来身子在发抖,听了嘻嘻大笑,“你唬谁呀,水中姬又不是真的……” 我惊慌不已,倏地捂住了她嘴巴,狠狠瞪了她一眼,“丹姐,你咋能把老爷爷 的名字说出来?”回头对大胖子一笑:“对不起老伯伯,你知道了老爷爷叫甑缔这 名字也不可能找到他,我们也不可能从命。第一,水中姬不是甑缔老爷爷偷盗的, 而是祖传的,老爷爷先祖得这水中姬史书上有据可查。第二,即便甑缔爷爷要把水 中姬送给国家,也是送去我们省,让我们省的省长书记上交中央立大功……嗨嗨, 对了,说不定毛主席一高兴调他们到中央做大官,拨好多好多粮食给我们村呢,不 比卖砚求生还强……”我装成顿悟的样子,喜不自禁地转身拉起茫然而又惊愕的高 牡丹:“走丹姐,不卖了不卖了,甑缔爷爷再召唤我们时,我们要他老人家送去给 ……” “等等小朋友。” 大胖子一下子站起来,十几个穿白制服的人倏地阻住我们去路。大胖子对彭书 记贴耳叽咕了好一会,我半句没听清楚,彭书记表情忧心忡忡的回话,我却断断续 续听见了一些,似乎是有意识地让我听见:“晏书记,你知道我是个连人民币都分 不太清的大老粗,万一……这个……怎么办?几千块钱可不是……请首长再鉴定… …考虑……再行决定……” 大胖子姓晏?难道他就是附庸风雅嗜砚如命,一见像是上古朝代的砚台辄收, 而又无多大鉴别能力的晏好石将军?正想不会那么巧吧?彭书记面向我了,表情好 像根本不认识我:“小朋友,你们也太幼稚了。如果送去给你们省长书记就会拨粮 食给你们村,那位老爷爷是世外高人有掐算不出来的?还要你们在丫口等啥有缘人? 这位伯伯就是有缘之人。但这位伯伯心地善良,说无功不受禄,不接受你们相送, 愿出高价每方五十元购买,去把五方全拿来给这位伯伯啊。” 高牡丹高兴得想拍掌,被我使劲儿在屁股上揪了一爪。我也装出不认识彭书记 的样子说:“对不起叔叔,你听错了。五十元最多只能一觑,少了千元免谈。且只 能买两方,另三方老爷爷没说让卖就绝对不能卖。人是要讲信用的,卖了,老爷爷 今后不再相信我们咋办?况且,这位伯伯并不像甑缔爷爷所说的有缘之人,如果是, 甑缔爷爷早现身与他聊天了。所以,他顶多可说是识货之人,他如果要买,这方也 可以卖给他,但一千块钱分钱不少。” 彭书记愣怔怔的,瞪着我,眼神分明是在说,“你疯了牛儿?一块几斤沉的烂 石头骗了五十块还不满足,一千块,你以为东峡谷河中的水中姬真是宝啊?不趁此 机会把几方砚台卖给他,今后五块钱一方也没人要。”大胖子可能以为彭书记想发 火,微笑着拍了拍彭书记肩头:“别介意小彭,你确是把价钱记错了。”回头对我 说,“行了小朋友,就按那老人家所开的价千元就千元,把五方全部卖给伯伯。但 如果只卖两方,伯伯就只能出两百块钱。绝品绝品,哈哈,不全……这个……何谈 绝品?” 高牡丹顿时瘫软在地。 我的心也激动得快崩跳出来。 五千块钱,我的天!在省城也可修两栋洋房子了。我抹了一把汗,连连摇头说 不行;又抹了一把汗,说如果老爷爷知道了惩罚我们就完了;再抹了一把汗,扶起 高牡丹,说没见我丹姐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因为老爷爷说过,如果我们不听话 卖了全部砚台,他就会把我们,把我们弄到卧龙山那老鸹洞里,让我们下不来上不 去活活饿死。 “这好办嘛。”大胖子指着彭书记,“这是黄阳县委书记,你们把砚台卖给我 后,他可以在黄阳安排你们工作……”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老爷爷会找到我们的。” “那叫他来找我。我是……” 彭书记忽然打断大胖子,“这位老伯伯是我邻居。如果那老爷爷要罚你们,就 带他先来找我好了。” 谁说一口不能吃成大胖子?我心里喜得发狂,再矫揉造作怕弄巧成拙,又怕心 脏承受不了也像高牡丹那样瘫软。我故意沉思了良久,一咬牙同意了。要高牡丹回 去拿,高牡丹有气无力地又向大胖子伸出手:“先……先把钱拿……拿了,我…… 我再去。” 大胖子目光顿时生辉,似乎像我一样在心里窃喜。他向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丢 眼,那人迅速打开挟在腋下的大个黑皮包,连递了五大捆人民币给我,我数也没数 就放进了军用挎包,同时取出了另一方砚台。高牡丹返身就跑,没跑两步,跌了一 跤,起身再跑,又跌了一跤,下关口我看不见,不知她是如何下去的?因为没看见 她出天桥,入村,过天桥进村的是花飞谢。花飞谢不再斯文地像怕把蚂蚁踩死了那 样慢步行走,而是像后有追兵一样没命地狂奔。而出村踏上天桥进入关口的却变成 了三个人,盛凡和汤灿犹如两匹千里马飞似地并驾齐驱,二人入关了,花飞谢才踉 跄跄出村。捧着砚台上丫口的又变成了高牡丹。 大胖子亲手一方一方放到玻璃缸里试。我本来担心那三方在另两方前会有点儿 自惭形秽,想不到在偏西的阳光折射下,它们更为花枝招展,绚丽得一众胖子直流 口水,就像看到了跳脱衣舞的艳女。大胖子再不说一句话,仿佛怕我们后悔,挥手 让人收了,坐上华杆,率领一众匆匆而去。彭书记走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撞了 我一下。 高牡丹又瘫倒在地。 我两腿发软,也倒在地上。 太阳都把树叶晒得打卷儿了,天却比任何时候都蓝,蓝得诱人而又可怕。知了 在林中“咯儿杠杠” 地叫,四周再无其它声音。但愿知了就知了,不要向大胖子 打小报告。 “真的老爷爷,你老人家可吓死我了。” “嘻嘻,活该。谁叫你多嘴多舌?” “他那眼睛……嘻嘻,我以为是在问我啊。早知道,说还有几百千把方,让他 全买了,咱村可就真是你这个真的老爷爷说的天籁村了。” “物以稀为贵丹姐,他要知道是东峡谷河中的石头,一块钱都不会出。咋不知 保密叫花飞谢去拿?这下好了,连汤灿盛凡也晓得了。” “还说呢!”高牡丹忽地站起来,要哭的样子,“我腿膝酸软,一点儿迈不动, 下第二个拐时又跌倒了,是滚进关口的,一点儿不知道关心人家!” 这时我才发觉高牡丹暴露在外的手和腿都有伤,脸上也有两道若隐若现的血痕, 雪白的漂布裙还有几处被撕破了,形若被贬入民间讨饭的公主。彭妍送给我的裙子, 我是准备待我的妈妈、姐姐夏红云回来后穿在她身上的,此时我拿出来送给了高牡 丹,还说是特此为她买的。砚台能雕成,能卖出如此天价,也有她一半功劳呢。 高牡丹捧着连衣裙哭了,泪涟涟地说想不到我对她这样好。 说啥也不肯换,说这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标志着外国人说的那个爱情, 她要等到那天才穿。我问她啥叫爱情?她说可能是两个人相爱吧。我武断地说,那 叫男女关系。又问她那天穿是哪天穿?她羞涩地埋下头,“我们入洞房那天啊。” 吓得我钱包都滑到地上了。反正怎么说我是女的她也不会相信,干脆让她摸摸好了。 我说:“丹姐,我身上有点儿痒痒,帮我挠挠好吗?” “行呀。哪里?” “裤裆。” “嗯!不理你。” 高牡丹一下子捂住了脸。我无可奈何。天光白日,又是在裸露的丫口,我可不 愿脱了裤子让她瞧。没动,汗也直冒,摸手绢带出一张纸条。 小滑头,好一个欲擒故纵!这钱你们一分也不能用,拿三千赶快送去给村长, 两千送去给张书记。 “谁写的啊?”高牡丹问。 我知道彭书记走时为啥要撞我了。钱本来就是给村里的,不用彭叔说,但为啥 要送两千块钱给张书记?我一丝儿都不解。高牡丹又催问我是谁写的?我说,“你 一直在我身边,你都不知道我咋知道?”装着沉思了会又说,“可能是甄缔老爷爷, 除了他,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纸条放进我口袋?”高牡丹信以为真,骇然地睁大 双眼:“真有个真的老爷爷啊,我还以为你是诈唬他们的呢。就说你咋会突然对雕 刻感起了兴趣……连我也隐瞒!下次老爷爷再叫你,可要叫我一道去哦。” “他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在梦中教我,我也没见过他。但他认识你,说你心 好会得好报,是个值得信赖的姑娘呢。你看,纸条上不是写的你们吗?” “真的?”高牡丹像刘姥姥得知贾母还在念叨着她一样眉开眼笑,提起提包, “那我们按照他老人家旨意执行吧,今后若遇坏人来村捣乱,我们就请他老人家在 暗中给他两下子。”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望着卧龙山那千仞削壁,想问高牡丹雾瀑血瀑还有什么天 流血倒底是啥东西,她却屁颠屁颠的像只欢快的鸭子,哼着曲儿下关口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