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甄缔老人 我曾困惑父母为啥把我一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取名牛儿?是父母想要个男孩才如 此煞费苦心?至于又被叫出名的横牛儿,我一点儿没困惑过,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自 已争强好胜横蛮不讲理。来龙爪差不多一年了,所历所见所闻,我早体悟出父母为 啥把我取名牛儿,而不将我取名花儿、英儿、秀儿、芝儿、兰儿……等的含意。牛 与乡民是相依为命的关系,父母希望他们的女儿长大后像牛一样坚韧、牛一样正直、 牛一样淳厚,与乡民唇齿相依。唇没了牙咋吃东西?牙离开唇也是废物。唇亡齿寒 啊。我觉得我从懂事起就做到了坚韧和正直,淳厚则与我不咋有缘。淳厚等于受欺 挨揍,我要是淳厚,我母亲不会活到去年,我也不会活到今天。听听街道那些人见 到我是咋扎服孩子的?“那假小子是一盏不肯省油的灯哩,少去招惹她!” 但我的嗅觉如牛一样愚钝。 我硬没去当兵。还把两套军装撕了。本来还想放火烧掉门专员送我的所有军用 品,想想,摆了。都烧了,冬天冷起来可不那么好过。 关伯伯和赵叔黄叔三人亲自到我寝室劝说,关伯伯抬手要打我耳巴,赵叔黄叔 威吓我如不去就不要在村里出现,说村里不稀罕我帮啥忙。我也没屈服。 这一坚定的意念,花飞谢的手稿不能说没有推波逐浪添油加醋之嫌。 当我一口气把花飞谢的手稿看完,可以说恨死了丘八二字的拼盘。同时汗毛倒 竖,这不就是写的龙爪!这小子胆儿也太大了,才是骨瘦如柴的故事梗概便如此那 个,一丰满起来岂不吓死人?被外人知晓,大祸不临头才怪! “你懂不懂文学?文学就是聊斋,蒙人而已。去问问,村里有谁叫关天关一刘 飞张顿赵广黄海郭天的?又有外来的谁叫牛牛犟犟的?管好你自己那张嘴巴,我用 不着你操心。” 花飞谢用这种陌生的口气打发我好心的提醍,令我憋闷了好几天没转过气。 高牡丹消失了。代销店由方小红接管。 杏儿梅儿薇儿和几个小伙子也从村中消失了,没人对我讲她们都去了哪儿?我 心里有点儿谱,也许张书记托他大哥开后门,把她们都带去当兵了。但是小不点锦 毛鼠英雄的不见踪影儿却很令我费解,因为小家伙不过十四岁不可能去当兵。被他 爸送去县城上学了?那不啻是要了小家伙的命! 秋意渐浓,天空,南飞的雁群多起来。 日月经天,昼夜更替,毒辣、残酷,想大包大揽世界的太阳终是抵敌不住时令 的驱逐,世人的诅咒,隐身了。 开始下雨,是毛毛雨,下得像郭婶在家做事那样拖沓,像朱三娘她婆婆缠裹脚 布那样缠绵。这种气候下,我终于知道了雾瀑是啥东西,得见了它庐山真面目,恍 若置身在童话般的世界:雨稍有打盹,云雾便一改沉甸甸锁住卧龙山巅的常态,急 速从千仞峭壁漫滚而下,着地后迅疾铺开,涌入田野涌入村;雨一醍转即刻收兵, 或扑地漫卷入谷,或随风飘散。飞泻而下的那情境似雪崩若飞瀑,不!雪崩飞瀑根 本不可媲美,雪崩是很壮观,然轰隆而下所向无不披靡;飞瀑气势自也恢弘,但咆 哮如恶龙翻滚所见惨不忍睹。而这倚烟流泻则不然,她既气势恢弘又尉为壮观,且 悄无声息,对人、畜、物只有艺术装点而无伤害,一切皆在其簇拥中时隐时现,活 生生一幅胜天堂赛仙境的天然画卷。 经多方求证,这奇观确是只在春秋两季或初冬的绵雨间隙偶尔出现。去年来时 无雨,年初又旱,故与之无缘而没能让关伯伯如愿拍手称绝。真得感谢老天爷下了 这场裹脚雨。吃在碗里,看着锅里。又好想那雾瀑幻化为久仰的血瀑。百闻不如一 见。那又是啥情景?但每当有这念头,心儿就突跳不停惶恐不安。就恍惚听到高牡 丹说,“我爸说,血瀑虽然很美很壮观,但是不详之兆,每当它出现,村里就会大 难临头遭血光之灾。” 眼前就恍唿映出了花飞谢小说中那段文字:“雾瀑陡赤化 血瀑,亦富含天机:非绛云乃是血光。首次出现,天籁村心甘情愿折将损兵十之六 七,次现,倾树折枝十之三四,真个是肠断心碎泪成冰啊!”而放弃念头即刻心不 跳神不慌。 无所事是,面对那奇观倚景胡思乱想地产生了一种怪诞的联想:天堂的神仙看 似悠哉游哉,实际上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不想想,云雾是蒸气呀又不是实地, 还不时时刻刻惕防着摔下来?更甚的,天堂恐怕也如龙爪一样只是一种抽像画,神 仙们亦在忍受着玉皇手下爪牙的铁蹄钢鞭,玉皇要哪个神仙三更死,那神仙不敢活 五更。与龙爪人一样忍气吞声上顿草根下顿树皮荒凉至极……因了这一联想,心情 就变得有些沉重,加上连日雨下,丫口再无游人前来眺望,我英雄无用武之地,雕 刻的几十套十二生肖去黄阳赶集摆了几天地摊,无光不起眼,瞅都没人瞅,一身湿 淋淋的,彭妍家都没好意思去。这样一来,就更加无视那美景的存在了。 楼上几人,花飞谢依然故我,盛凡不再来为我效犬马之劳,像个精神变态者, 成天对着铺满半屋的水中姬苦思冥想,锛、刨、磨、黏、镶,废寝忘食到忘我地方。 汤灿不知探没探望到禾儿,回来后既不来我寝室也不与我打招呼,一顶仨将盛凡花 飞谢的课全代了。从其变得稳沉、积极、谦逊、恭谨的行动上看,好像得到了禾儿 的亲睐。我问过他,他眼皮翻了翻,明知故问,“禾儿,什么禾儿?我探望的是个 解放军。”气得我当即要他还钱。他边说边溜,对我又改了称呼。“对不起,梅老 弟,那个解放军叫我要么老虎借猪,要么帐记在他头上。” 我朝他背影大骂了一 声“无赖!”心里还骂了句去他奶奶的解放军。 关伯伯不再要我上他门,村里以趁雨抓时间抢播小春为名也将我拒之门外。晚 上多次去赵叔和黄叔家,明明从门缝里见屋里灯光映掩下人影晃动,也说睡了。在 学校捧酸枣儿,酸枣儿翻我一个白眼不说,还呛我一句“活该!” 这天晚上,绵雨乏得打盹了,我想了想又出门去村长家。 无月,风儿柔软软的,就像清流滑过肌肤,酥酥的,令人有一种超逸的舒服感。 ——正是我喜欢的夜色。 村长家屋里没灯光,但院子里隐隐传出了低声斥骂的声音,另一种声响钝而闷, 像是谁在挨拳脚。村里除朱叔家外,各个家庭都非常和睦,你敬我爱,从没出现过 口舌之争,打骂就更没发生过。赵叔赵婶夫妻之和谐在村中堪称楷模,更无打斗之 理。但他们夫妻若没争斗,又如何发出那样的声音? 一个人影在院门外弓着腰,眼紧贴着门缝,我到他身边了他也没察觉。村长近 段正与我过不去,我也不敢出声,轻轻拍拍那人,同时低声问了句“咋回事?”那 人冷不防,骇得大跳,一下子栽下坎,翻身起来没命地跑了。 方小红!我吃惊不小。她到村长家干啥?不想代文书广播员代销员了想找村长 开后门落户村里?也难怪,沈部长答应她的至今没一条实现,代理文书到是好听, 据高牡丹说实际上公社没给过她一分钱一粒粮食,一切都是从县里寄来。哼,这点 儿胆子!白天来不行? 院里好像没听到声响,打骂仍在继续。我也贴着门缝往里看,人影不少,暗影 下朱叔正挥舞巴掌打被捆在枣树上的朱三娘,怒斥朱三娘忘了本,良心被狗叼了, 害死近百条生命还不够,还想害死全村……喝问朱三娘,什么材料是谁教她写的等 等,我半天也没听出由头。我喊朱叔开门,一惯对我和气温文的朱叔暴喝起来: “谁是你朱叔?不听话的东西,滚回去!” 我在门外呜呜地哭了一会,没人理睬,觉得没趣极了,抹干眼泪,回去就回去, 有啥了不起。 至此,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有妙语称此乃门里门外浮华寂寥两重天。那是城里 的词眼。龙爪的屋内外都是一重天——静默,寂寥。这使我像那流泻的雾瀑一样悲 伤。 我清楚这结果是我不听张书记话去当兵造成的,所以这种悲伤也像夏季早晨的 雾一样,在耳际和发梢缭绕一阵就被风儿吹得烟消云散了。 村民明里对我不理不睬,实际上暗里却在按我既定的方针办,已经零零散散分 期分批去黄阳各粮管所买来了我下发给他们的“救济粮”,望龙村那个人称“肉中 剌”王彪的老土匪不知晓不晓得真像?赶起他的马车充当起了运输队长,关伯伯似 乎也不顾了,充当起了总指挥兼护卫。若全部买回来,过今冬明春绝没啥问题。这 令我沉郁的心一下子毓朗了。但古曰:勿为临渴而掘井。来年又旱了咋办? 我又沉下来雕刻砚台和十二生肖。 彭书记见我许久没去,叫彭妍为我送来了一些食品和衣物。看来彭妍心中阴郁 早已过去,进屋放下东西就嬉笑着说,“小弟,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我说天 留我也留。她真留了下来,说是她爸妈特让她来向我学习雕刻。可我理论实践没一 点儿私心的对她讲了,做了,她连个兔儿尾巴也雕不出来,还时不时扯故拉肚子一 去老半天。开始不见人影儿,回来是一身湿。之后是见她在院子和学生们聊天。反 正她无心学,我也赖得督促。名师遇懒弟子,哪能出高徒!况且她是姐,也不能像 对弟子那样责骂。彭妍走时表情很自然,但我从她眼里看出了失望的情绪,不知是 不是没学到手艺而闪出的。我问过几个与她聊天的孩子,都说不是给他们摆故事, 而是问他们知不知道英主任是哪里人?啥时来公社的?从前唇上有没有那绺日本胡 等等。真不知她问孩子们这些干啥。 绵雨像朱三娘她婆婆终于裹好了裹脚,收工进屋了。 雾瀑也似洒脱得累了,其气势恢弘而又英姿飒爽倚曼飘逸的冲浪三天两头已经 难以见到。常住的是薄雾,薄如蝉羽的雾,一缕缕袅娜在几丈高处,飘逝一缕又来 一缕。干裂的田土虽没解渴,踏上去还是能出坑儿黏满一脚泥土,散发出来的味儿 不压于饿极了闻到的一缕油香。下峡谷那条小路是泥土梯步,梯步被踏得光滑如鹅 卵石,风雨不侵,毛毛雨好像只是为它缝制了一件油油的外套。大刀阔斧的我从没 想过会在它身上折戟断羽——我去峡谷挑拣雕刻砚台的水中姬,在其脚踝上马失前 蹄连翻了几个不规范的跟斗和一个扑击动作,面庞中央区那自视清高的伟大的鼻子 就稀里糊涂了,英勇善战的嘴巴更是一败涂地含满泥沙,犹如羽翅的四肢也一蹶不 振难冲霄汉。 我横牛儿雄风不再。 艰难地向公社卫生所爬行时,很是怀念吾妻高牡丹。 黄贻娟见状惊讶极了,“天!是谁把你凌迟成这样了?”在为我清洁消毒时嘴 里又嘀嘀不休,说什么幸好我还相信她,若像当年英主任不相信朱三娘那样自作聪 明,用墨汁涂抹,恐怕就要成为龙爪公社第二个小日本了。 我一惊,想问是咋回事,但嘴巴肿得牛唇不对马嘴,疼痛难忍,酒精一刺激更 疼,不要说张嘴说话,呼吸那么微小的风儿也像是万箭穿心。高牡丹告诉过我,朱 三娘以前曾是公社卫生所的医生,不过她也是听说的,内容近似于聊斋志异。说朱 三娘曾经跟随一个本村开国医生学过几年,那医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消失 后,朱三娘就正式担起了医生职责。说开始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渐渐的就乱套了, 一个月来一次的那个当红药水,身上搓下来的汗垢团当药丸。说焦书记有年来村里 检查工作感冒了,朱三娘就拿汗垢团当甘草丸给焦书记退烧,不料焦书记对那东西 非常敏感,拿到手里就知道是啥东西,当场就把朱三娘的工作给抹了。 掌肘跌得一片山花烂漫,不过还是比较听话。我示意黄贻娟给我纸笔,她递给 我的同时对我暧昧一笑,“写遗书啊,没那么严重。牡丹死哪儿去了,还有我啊。” 我没理她,想理也理不了。我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两句话:“但愿你不要学朱三娘。 请问黄医生,英主任唇上那块黑痣难道不是与生俱来?” “屁!”黄贻娟嘲讽地一撇嘴,“高老儿说,他是去黄阳买墨汁写大字报,被 红卫兵抓伤后忙乱中就地取材用墨汁消毒浸成那样子的。” 我又在纸上写,问事情发生在哪年哪月?鼻子表面无伤腔内伤,血没止住,滴 了两滴在纸上。黄贻娟忙扶我躺平,在我鼻孔塞了酒精棉团,一时痛得我要命。她 带着一种责备与关切的口吻说,“你看你伤成啥样了,还有心思问这些事。真想知 道,也要等我把你的伤处理完去问高老儿才晓得啊。” 这次黄贻娟处理得秩序井然,而且极小心极细致,清洗伤口不但用了酒精还用 了腆酒,该用纱布包扎的都包扎了,连我嘴巴也用一块纱布盖住,说防止破伤风。 一切处理结束后,那种放荡的味儿在其表情和语言中又出现了。她向我抛了个媚眼 :“我的小冤家耶,不说牡丹那丫头为你神魂颠倒,我要晚生几年,也怕要被你迷 死了耶。别动呵,我这就去问高老儿。” 寥寂。脑中乱乱的,英主任啥时进来的也不晓得。虽然鼻孔塞了棉球,嘴巴也 像戴了口罩,还是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缕缕浓郁的猪屎味。他表情愁愁的,“对 不起关雪同志,我们作出让你当村支书的决定是错误的,张书记那次回来已经下令 撤消了。”然后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回头又说,“我家那头花母猪又身怀有孕 了,就……就是又怀猪崽儿了,还是为村里养的。若我现在就走,单靠英雄他妈只 怕难也……能不能给我点儿时间安排一下?到时我知道咋做。”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走哪去关我啥事?稀奇! 黄贻娟出去了起码一个小时才回来,腿脚湿漉漉的,还有点儿气喘,好像跑了 很远的山路。知道我不能说话不能问,自个儿呱啦啦起来,说英主任在猪圈里像服 侍妻子一样在为花母猪洗澡,便玩笑着问英主任,不想英主任听后忽地僵在那儿了。 不得已,她只好上山找为母猪和兔子找食的高老儿……弯来绕去没说出所以。最后 眼波流露出一种红杏出墙的渴望,说她为了满足我一点儿好奇心就差不多跑断腿, 今后咋感谢她?急得我如躺针毡,示意她递给我纸笔,写道:“你若赶紧告诉我, 伤好后就和你睡一觉。” “和我睡觉?”黄贻娟咯咯儿笑得直不起腰,“你才多大点儿?笑死人了耶。” 我硬着头皮又写了一句“那你想我咋谢就咋谢吧。” “谢啥?大姐姐是逗你玩呢。”黄贻娟伏下在我额上亲了一嘴,说,“高老儿 回忆了半天,说英主任是1967年底来龙爪的,肯定地说是在次年七八月份的一天伤 的,具体是哪天则不详。他问你问这干啥?让我转告你不要管别人私事,无论咋说, 英主任对得起咱龙爪人。还说最近村里可能会出现大麻烦……” 黄贻娟正说着,我喉咙忽一热,“哇”地喷出一口血。这口血把蒙在嘴上的纱 布弹得飘起来,黄贻娟慌张得不知所措,说可能摔成了内伤,要去喊人将我送去黄 阳县医院。我抓住她说不碍事,可能是鼻腔里的血倒灌入口的。舌头被牙齿磕伤了, 上下唇肿得不能动弹,配合不了,说出的话就像纱雾绕缭下的村子非常朦胧。不过 黄贻娟还是听明白了。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我血脉喷张想立即去杀了英主任。因为我 省悟了彭妍精神为啥恍惚,为啥找孩子们打听英主任的原因,和深为困惑的“没有 麦粑粑啊……咋会生出麦粑粑……是他是他……不是不是……” 的喃喃自语是咋 回事,“不是麦粑粑”是指英主任唇上像胎记似的墨疤疤。英主任就是残害萱儿的 畜牲!按理,生活已经教会我学会冷静,但我仍是冷静不下来,我父母、姐姐不在 了,在心里我已将彭书记和彭婶视为父母,萱儿就是我姐。在黄贻娟为我打了一针, 又揉捏几处穴位将吐血止住后,我抽出菜刀欲冲出去,黄贻娟一伸手把我死死抱往, 我挣扎了几次,感觉力气一次比一次弱,而且瞌睡绵绵,最后任由她把我按倒在床 上。 “你呀,啥事让你那样冲动?幸好针剂里加了支安定,不然真制不住你。”黄 贻娟在我脸庞上温柔地摸了摸,又说,“高老儿让我转告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他说, 一个星期前方小红借去县里调货,趁关老上山套野物之机把朱三娘也带去了,至今 未回。一个朋友来电话对他说,见方小红和朱三娘在县委招待所,且有武装保护, 还见省里来的便衣刑警及记者和她俩在一起。他不知会出啥事,已经电话通知了去 中央为村里讨说法的张书记。哦!和高老儿在一起割猪草的汪萍也让我转告你,小 不忍则乱大谋。千万不能由着性子。如果你有啥事想不通,可待张书记回来再说… …” 黄贻娟嘴巴还在张合,我却睡着了。 醒来,已经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外面漆黑,看来夜已经流淌了不少时间。酸 枣儿伏在我床沿瞌睡正酣,赵婶黄婶在床前垂泪,彭婶和彭妍各抓住我一只手也是 一眶泪花,花飞谢、盛凡、汤灿都在屋里。见我醒来,盛凡赶紧上灶台一阵忙乎, 端来一碗麦乳精冲蛋花,黄婶给他让出了位置。我知道他没这东西,村里也没这东 西,看来是彭婶带来的,但不晓得是谁去通知了彭婶。肚子也的确饿得有点儿慌乱, 盛凡一小勺小勺地喂我,我也不客气地来者不拒。盛凡在喂我时像母亲喂婴儿一样 很是细心,每舀起一勺都要吹啊吹啊吹,声怕烫着我,同时泪水像雨过后的屋檐水, “咚”一声掉一滴在碗里,一会又“咚”一声落一滴。真不知他为哪样这样伤心。 第二天,雾霭还没有散为缕缕薄纱在空中悬浮飘逸的时候,彭婶和赵婶黄婶在 涌入楼道的浓雾里争执啥,声音很小,从若隐若现的表情上看,有些许火药味。嘴 唇外明伤并不大,几小个口儿,内里却磕成了一锅粥,鼻腔看来伤得也缠夹不清, 肿得自己都感觉面庞是团泡粑。我不知她们为啥呛嘴,很想听,但彭婶带来的医生 正在为我再次清洗创口,疼得我差不多呻吟,哪还有啥听觉?彭婶看来不敌,不一 会,气冲冲进屋说了句“牛儿,不在这里了,跟婶回家去!”来扶我起床。医生建 议说,为免发炎,是否等他把我伤口都清洗干净处理完再走。彭婶便缩回了手被彭 妍又推去了走廊。黄贻娟在为那医生当助手,问医生那老太婆是谁?医生横了她一 眼。 一切处理毕,彭婶进来时面色温和了,赵婶和黄婶表情也是晴天一色。显而易 见,所争执的啥事已经统一。彭婶先和医生交谈了一阵,然后问我是不是回家住一 段时间,伤好后再回来?我内心很想去,但这副嘴脸肯定很难看,便摇头作答。彭 婶便不再坚持,只含着泪安慰了我几句。临走,那医生伏身对着我,一种赞赏的目 光。他说:“好样的!但是痛了哼一哼有好处。不用担心,你们黄医生医术并非滥 竽充数,处理得很好,好好休息啊。” 我没把发现英主任就是残害萱儿的事告诉彭婶和彭妍。当我睁开眼见到她们时 就想到了,但我还是没告诉——彭叔彭婶就只有彭妍这个女儿了,与其让彭妍宰了 英主任挨枪子,还不如我来宰我来挨,我只是我,无牵无挂。 彭婶带来的那医生说的果然不假,黄贻娟真是个真人不露相的人,在她看似不 经心的处理了数天后,肿痛差不多全消,内伤也基本愈合了。 一日晨,花飞谢来看我,见我在喝盛凡为我煨的兔肉粥,很开心地问我想不想 听他童年喝虾米粥认为是蛆虫闹出的笑话?我说只想听他小说的真假。他表情忽地 黯然下来,霎时变得很气愤。他说:“对你说了,编造的就是编造的,真没见过你 这种人,死钻牛角筋!咋不去问问雨果,他的《悲惨世界》是真的假的?莫名其妙!” 还没见过花飞谢生气,觉得他生起气来很有意思,嘴唇撅得像朵嗽叭花儿。我 说,“你生气也没用。不要以为你才懂文学,本人也略知一二,而且也在琢磨着写 它一两部。我承认小说是编造的不假,但她是作家根据生活的真实再插上形象思维 的羽翅披沙拣金载接出来的。所以,有的作品——比如《悲惨世界》就比真实还真 实。像你这种以自己亲舅舅一家为原形关起门来造车,只能造出一辆嘎叽作响的鸡 公车……” 还没说到实质,花飞谢急了:“对不起,世上同名同姓多的是,此成功并非彼 诸葛成功。即便是,他生前任人搓,死后就更是由人想咋捏就咋捏。既然你也知道 文学作品是根据生活的真实加上形象思维构架而成,为啥总追着问是真是假? “是的,以我的水平,造出的可能的确是一辆嘎叽作响的鸡公车,但她是我亲 手创造的,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必要时,我会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她。因为她是 在代世人向上天诉说冤屈,代无辜的死难者向天国燃烧的一炷炷心香……” “不要把我当傻子,天籁村就是今天的龙爪,今天的龙爪就是昨天的天籁村, 你以为我不晓得?我之所以要问你写的是真是假,是因为其中……其中……” “其中什么?说下去啊。” “说就说,怕你?你为啥要把我形象写进去?为啥要给村民戴顶封建迷信的帽 子?为啥把关爷林说成是葬诸葛善人一家的墓地?居心何在……” “再说一遍,这是文学!文学容许虚构容许张冠李戴,只要合身,什么都可做 它衣衫!自作多情!” “嘻嘻,你生啥气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丑化我倒无所谓,但你知道 村民敬重关羽虔诚到啥地步,若知道你扣他们帽子,又如此亵渎他们的精神偶象, 不捶你成肉饼才怪。” “哼哼!如果你想我走头无路,想我早点儿死,想让你自己成为人们不齿的‘ 鬼,’尽管去说。” 花飞谢说完,高昂着头颅走了。 这家伙还真有性格!看着他背影,我咯咯儿笑了。他表面弱不经风,内心恐怕 比谁都刚强呢。 立冬这天,天阴沉得就像关伯伯,风儿气焰嚣张起来。伤已经完全愈合,但手 握刻刀的时机还不是那么成熟。寥落无趣之下,我想起了我的两个母亲。 古榕是长青的,但不等于它不换衣冠。关爷林在它横空而出的庞大的枝叶下却 并没有多少落叶,好像天天有人来清扫。数不清的白鹤只有清晨和黄昏在树上出现, 现在不到午饭时间,技头树稍只有十来只和一些杂色的小鸟儿,不知是不是在充任 警卫?对我的到来一点儿不惊。我在母亲和夏红云坟前伫立了会,盟生出了再将母 亲骨灰带在身边的念头。我把彭婶为我买来的白猫奶糖放了几颗在夏红云坟前,又 放了几颗在关爷林前,然后四下看了看,确信四周无人后方去灌木林找来一截木棍, 开始撬荒草萋萋的那方泥土。 “你干啥!” 还没撬出一团泥,背后一声喝吓了我大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关伯伯。这段时 间我很怕见这老头。我摔伤后他也去看过,只说了一句“自找!”还是凶狠狠说的。 我不得不停下,不得不站起来,不得不撒谎,说想把泥土掏松,使母亲坟上来年长 出更青翠的草。 “丫头片子!想啥瞒得过我?再敢动一动看我咋收拾你!” “这是我妈的坟,我想除草想栽花,你管不……” 我倏地住口了,关伯伯眼睛比往日更红,就像熊熊燃烧的两团火。不知啥事使 他心烦如斯。他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向我劈来。我没动,还闭上了眼睛。就让你这个 孤老头儿出口气吧,打死了,我就可与地下的两个母亲团聚;打不死,顶多让我再 疼痛几天,没啥了不起。 风儿发出某种撕喊的声音使人有一丝哀伤,鸟儿鸣啼声零零碎碎使人不兔有点 儿悲凉,跟随而来的跳跳在我脚边的娇哼使人又感到一丝欣慰……啥都听到了感觉 到了,就是没听到没感觉到星球与地球撞击的声响。又过了一会,才听到关伯伯一 声长叹:“唉——兄弟啊!我对这丫头一点儿没辙,不打,她不听话,打吧,不忍, 她也不怕。我……我……” 我睁开眼,关伯伯手已经垂下了,目光没在我身上,在关爷林,滚出的泪水像 血一样红。我不禁颤栗,正想跪下喊爸,向他说明不愿当兵的理由,他却忽地转身 走了。 木立良久,脑子空荡荡一片。继之,恍惚着来到峡谷,绝没有挑拣水中姬刻砚 的念头,也没有报复那使我栽跟头的那坎儿的意思,只想沿谷走,深入神鬼难测的 禁区,走到尽头,什么凶险根本没想。跳跳一直跟在我身后,一入谷便蹿到了前面, 我撵了它几次要它回去,它都当了耳旁风。 进峡谷的路就是河水退后留下的河床沙滩,深入不足百米,我就感到了峡谷的 阴森可怖。峡谷原生古树大部分是豆瓣叶的红豆杉,风夹裹着落叶呼啸飞扬,听在 耳里仿佛是妖魔鬼怪的呼吸。古树与古树挤迫,叶与叶重叠,根与根盘错,藤缠树 树缠腾,相互间在空中无休止地扭结,分开,再扭结,枝残叶落,恍若相互在无声 无息中做着殊死搏杀。也不知年高几何的红豆杉成列成排纵横交错,盘错的根从乱 石和败叶苔藓中如蟒蛇一样直穿水底,河水拍打着参差错落的这些根訇然西去发出 的声响,就像无数条蟒蛇在拱动。卧龙山高耸入云壁立千仞横垣无垠;望龙山突兀 起落,巉岩峭壁如刀砍斧劈,连绵磅礴险峻之极;加上摩云接天的原始老林阔大无 垠的阴影,使人如处阴阳两界,空气仿佛也是凝冻的。 我的心灵世界也许是另一种结构,在迷茫中无所皈依,就变成了一朵任性飘移 的云儿。我没被吓退,绞杀你们的,想阻我横牛儿深入,没门! 许久没奔跑了,便和跳跳在河床卵石上赛跑,累了,歇一歇再跑。令人惊奇、 叹为观止的是,跑跑歇歇也不知深入了多远,沿途均可见从摩天的卧龙山各险峰峻 岭之巅,飞流直下无数道水晶般的涓涓流瀑,流瀑宽窄不一,大小不一,恍若从天 而降。只是流速较缓,晶莹莹清冽冽,映了鸟影花影树影和山影,就像在春阳夏雨 秋霜冬雪下哀艳凄迷地抒写着满腹心事。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巅出清泉不足 为奇。奇在飞瀑如林难以计数。我想,卧龙山上说不定也与天山巅一样有一潭大大 的湖泊,而这湖泊又化成了滋养峡谷万千灵物的乳汁。 突然,前面忽地传来一阵轰隆隆响,和说话声,说话的声音很熟,好像是飞龙 她妈。让她们发觉我独自入谷,恐怕又要挨一顿骂,忙拽着跳跳躲入莽林,怕跳跳 不听话,赶紧摸出一颗奶糖放进它嘴里,心里说:乖,可不要出声啊,这是彭婶专 为我买的,我都没舍得吃一粒哩,如不听话,可就不让你跟我了,你今后也不用想 得糖吃了。 跳跳倒是一点声儿没出,但它好像看穿了我心思,有点儿趁人之危,特别是黄 婶和飞龙她妈等人出现后,它更是老用嘴拱我,好像是提出警告,再不给它吃它就 要叫了。我只得连拿两颗堵住它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黄婶一行不过二十多人,各自身背一大背篼木耳和蘑菇,步伐很快,不一会就 消失在视线中,想来是回村。接着轰隆隆滚雷似的声响消失,传来的是稀哩哗啦的 水响。不一会,便见河中一根根滚木飘流而下,朱叔等村中较为不得力的男人各持 一带叉木棒,在河水中既做舵又做推进器。河水不是太急,行进不快,大约半个多 小时才转过弯去。细听了听,里面再无动静,这才出来继续前进。跳跳吃奶糖像抽 鸦片上瘾了,不肯带路,忸怩着和我纠缠不休,拍了它两巴掌硬没给它,它仿佛也 觉得自己有点儿得寸进尺,也好像是伤了自尊,一拧身段,跑到前面去了。我没管 它,乐哉哉吹着口哨,觉得可怖的峡谷又变了样,变得可爱,变得令人陶醉。 原生植被本来就是树树相依,树谷相依,它们不是在绞杀拼搏,而是在相接相 吻,向人类证明其亲密无间。无拘无束玩皮淘气本是水之本性,树恋水水思树正说 明它们相亲相爱情浓意浓。风鸣,不过是为之鼓劲、喝彩、谱写乐章,阴阳合而生 万物嘛,何惧之有? 奇花,异石,蝶戏水;鸟啼朦胧,叶声簌然;飞瀑,流泉,都是那样纯澈,清 越。风掠过树掠过水,畅意地就偷学了蝶的舞姿鸟的歌唱树的欢笑水的流泻。 这种无声的旋律,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和鸣,使得我心灵与万物融通,愉悦得如 花儿绽放,似星儿闪烁。你看,村人在万般无奈下,为了渡难关,也没破坏它们这 种天然的和谐,而是东一棵西一棵伐那行将干枯或已经就木的树,都深入到这么远 的地方了。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它们这种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就不会不辞辛劳舍近 求远。但我认为村人对它们大可不必如此迁就如此小心,密不透风对它们生长并无 好处,反倒令人感到恐怖敬而远之。就像焦书记一年生一朵花连生十多朵密密匝匝 一大束,闻之到是壮观,目睹就让人生厌。相互撕打吵闹不说,一个个哭爹叫娘这 要吃饭喝水那要穿衣拉屎才要命。使得朵朵花瓣泥污点点,叶黄技残,反让人说三 道四。植物和人一样,生存也需要阳光雨露,需要空气食物,密无间隙,它们再如 何相亲相爱得难舍难分,一方最终会因缺乏光露空气和营养而死亡——横躺于林中 的株株巨大朽木便是明证。与其成为朽木,何不让其变废为宝?夜空最令人感到神 秘,最让入神思遐想的不是星儿蜂拥的银河,而是有一定距离相互眨巴眼儿眉目传 情的星星。如此,它们衣食无忧不更茂盛不更壮硕?如此,为鸟儿让出了展翅的空 间,为花儿誊出了妖娆的余地,峡谷就不会再沉闷死寂。如此,居心叵测潜行的蛇 蝎会躲藏在洞穴,虎视耽耽蛰伏于侧的猛兽会退避三舍……如此,峡谷就是人们目 不暇接流连忘返的风景胜地,而不是阴森可怖谈之色变。 ——如果村长有一天真把“传国玉玺”交给我,我会这样干,从谷口就开始清 理整顿。 但心里又有点儿忐忑,这样做是不是破坏了自然之美呢? 走着想着,恍惚觉得峡谷倏地由合而分,豁然畅开了胸怀,明亮了许多。眼前 出现了谷口一样宽大的河滩。河对岸两株巨大的树吸引了我,一株,在红豆杉及其 它古木的簇拥下是那样鹤立鸡群自命不凡,树干殷红如血极为鲜艳,叶片儿似棕树 叶扁长扁长,但不像棕树叶那样颓废,片片闪烁着杂驳的光斑,四散如弓弦上待射 的箭,树周丈内不见棘刺草丛,鸟兽残骸却是遍布……那树难道就是村民所说的魔 鬼树?花飞谢小说中不是如此描写的吗?难道这里就是那队走头无路的伤残红军与 狼对峙的地方?就是天籁村人为共产党执政,为国家为民族不受辱、毅然放弃舒适 安逸的生活而卷入战争漩涡的地方? 另一株距那箭叶红干约三丈,是干枯的红豆杉。显眼的是如蟒蛇一般缠绕在它 躯干上的藤蔓,那藤蔓非常健壮,叶儿娇嫩,还开出几朵鲜艳的花儿,蛇舌一样的 梢已临空横架、缠绕在另一株须眉髯髯的红豆衫树上去了。这使我震惊而又骇然。 那藤使我想起了村里的“鬼”和小人周国正,又想起了花飞谢小说中天籁村人的遭 遇。不是吗?那藤原本很弱小,若不依附古树,只能做趴地狗任禽叼啄,任虫噬咬, 任兽蹂躏,甚而早已被虫蚁蛀死,被禽兽连根拔起腐烂为泥,古树仁慈收养了它, 它依附古树长得膀臂腰圆青云直上却恩将仇报,蛇蝎心肠变本加厉得寸进丈,反而 吸干了恩人血汁,使之垂阴而死不眠目。 老子两刀把你砍断,看你还忘恩负义恣意妄为! 气急,抽出刀就欲涉水而过,跳跳“嗷——”忽然一声嗥,突兀兀直立在我面 前,龇牙目眦,爪儿狂舞,一副穷凶极恶样,直把我逼退丈余方四肢着地,但目光 却仍恐惧地盯着那株箭叶四射的树,仿佛树后隐藏着恶魔,也仿佛在防范箭叶向我 们射出。藏獒是一种凶恶而又很有灵性的动物,据说它能预知凶险,还能找到人所 难觅的雪莲。我没再一意孤行。 黎明前有一暗,暮垂前亦有霞光一闪。刚才那倏然的明亮,意味的就是夜幕降 临了。返回已来不及,我也不想返回。雾霭逐渐浓重,星月不见,河床乱石堆云, 白昼也不是那么好走,漆黑一团如何回?一旦遇巨蟒猛兽将我牛儿生吞了可不划算。 夜风渐冷,河滩柴棍遍地,我拾了大堆在一团如房屋般巨大的石头边,准备燃起篝 火,躲进巨石下那如佛龛的穴中过夜。跳跳也没有要我回返的意思,但,是没玩够 呢,还是怯那株箭叶红树?它衔住我衣襟拽着还要我继续前行,继之,又在我身后 推攘。我没听它的。它显得很是焦躁而又无可奈何,轻哼着打了几个旋儿,对着箭 叶红树方向“嗷嗷”了两声,不再坚持了。 篝火熊熊,映红了目所能及的幽静的峡谷。风儿掠过险峰削壁古树梢,穿入莽 莽林腹水上飘,发出一种千古绝唱似的音乐声。那乐声时而宏大,像从几里外漫滚 而来的万鼓齐鸣,又如仙神在拉弹一架铺天盖地般的琴弦;时而低沉悦耳,恍若禾 儿拨动的古筝,又宛如千万个我打的口哨。我肚子在这犹如钢鼓琴笛合奏的音乐声 里按捺不住了,开始登台演唱独角戏。幸好起念挖出母亲骨灰,幸好关伯伯阻了一 下,不然大包奶糖就全作祭奠物了;不然肚子绝不会嘀咕咕只试了一下嗓子就善罢 干休。跳跳却食欲全无,在我身侧做出一种扑击之势,硬塞进它嘴里一颗糖,它也 是老人吃蚕豆磨半天,且双耳竖立,全神戒备。我欲搂它在怀,它毫不领情,头一 拧,“嗖”地越过篝火又“嗷嗷”了两声。它的嗥雄浑如虎啸似狮吼,震得我耳鼓 发懵,却也增强了我的胆。我跟着也跳出篝火,搂着它脖颈儿说,“警惕是对的, 但不用怕。就算那箭叶红树是杀人于无形的魔鬼树,生杀大权不过在其两三丈范围, 我们离它起码八九丈之遥,它奈我们何?再说在这儿过夜,它正好充任我们的保镖, 世代盘居于谷的蟒蛇猛兽有不知其厉害,岂会为了牛儿我这身无几两肉的人拿生命 作赌注?听话,到火边去啊,我兜里的糖还多着哩。” 跳跳那样儿好不清高,一副不为斗米折腰的凛然正气。但最终没保持住气节, 在我软缠抚摩下,半推半就随我又回到“佛龛,”一气吃了十来颗糖。 我从小就不爱吃糖,嘴巴至今一点儿不甜,不知与此有否联系?如果不是为了 肚子安静,我顶多是浅尝则止地吃一颗,这下我一边和跳跳说话一边接二连三地吃, 至跳跳忽然又竖起耳朵时已说不清楚吃了多少颗。我正想拍跳跳说它不要神经质, 就见它“嗖”地一跃而出,发出一声长嗥:“嗷——喔——” 这次跳跳毛发如针般直竖,就像魔鬼树上的箭叶,那声嗷嗥更是慑人心魄,威 怒俱显。跳跳从没如此狂怒地叫过,遇生人或是犬类,它顶多是在喉咙里恐吓似地 发出闷闷的两声“喔喔”,“嗷嗷”的嗥则是它发现或是预感到了危险的存在,提 醍来犯者知难而退勿做赔本买卖,如此一声怒嗥,那就是来犯者有持无恐已经近在 咫尺,它已经忍无可忍拟迎头痛击了。 是那魔鬼树箭在弦上瞄准了我? 不像,跳跳的嗥没对准那树,而是抬头对着右前方摩天接云的峭壁悬崖,也或 许是峭壁下的原始林带。关伯伯说,对狼,跳跳不屑于嗷嗥,一声轻喔,狼就会夹 着尾巴逃窜;对豹子,跳跳轻描淡写嗷嗷两声即可吓退;能让跳跳长嗥一声且怒发 冲冠的,山中只有狮、虎、或熊。难道外面植被砍伐殆尽,山中王自甘堕落也来峡 谷藏身求存了? 一种悲凉袭上心头。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头能够适应任何自然环境,保持生命 力旺盛的牛,可眼下这诡异神秘的气氛竟然仿佛成了我18岁生命的一道关卡。 我第一次感到惧怕了,面对静谧的恐怖。 这种恐怖是一种令人难以忍耐的全身心的笼罩,它让人的灵魂感受到一种不可 负荷的重压,和无可傍依。我似乎感到了来犯者那股夺人性命的罡风霸气,惊怖得 直颤栗,像个抵敌不住寒气的蝉虫蜷缩成了一团。不屑于跳跳的威赫,敢来挑战者 决非鼠辈,跳跳若不能顽胜,牛儿和跳跳都将尸骨无存。早知如此,还不如到那箭 叶红树下一试,死能保全尸,不死则证明花飞谢小说确系聊斋。 跳跳仿佛知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养精蓄锐不再嗥,毛发竖得更直,双目怒瞪, 身体完全作出了一副拉满弓弦之势。细听了一会,除了风儿掠过的声息,无任何声 响。然跳跳愈来愈紧张,仿佛也已触及到了死亡的阴影,一双后腿缓慢地悄无声息 地抬起了——这是它要倏然发动攻击的前奏曲。跳跳出去后就一直没回头看我,此 时,它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令我震撼——那是诀别的一眼!双目充盈着泪光。 它是无辜的啊!它是受我这个自称好汉实则熊包的牵连,它是为了保护我这个软蛋 而去与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拼命。 大丈夫死则死也!惊颤的心一下子变得康慨激昂,高喊一声“跳跳,要死咱俩 一块死!”顺手捡起一根胳膊粗的干木棒跳到跳跳身边,迎着它欲攻击的方向本来 是要喊叫怒骂一气的,张口却狮大哥虎大哥熊大哥的乱叫了一通,泪水疙瘩地诉说 起了自己的身世。未了,我说:“各位大哥,你们的目标是我横牛儿,而不是跳跳, 因为你们也知道跳跳是凶猛著称的藏獒,你们是山中王,它是雪山高原王,两王相 斗不知你死还是它亡。在这个世界上大家生存都不容易,又何必斗个两败俱伤呢? 你们想吃我,我答应你们,反正我爸我妈我姐都不在世上了。但不是今晚,因为我 还有件必做之事没做,有个畜牲残害了待我如亲生女儿的彭叔家萱儿,我必须亲手 宰了这畜牲,那时再回到这里让你们吃个痛快。为了报达各位大哥今晚不吃我牛儿 之恩,提醒大哥们吃我时可不要留下一根小骨头,否则,我关伯伯和赵叔黄叔郭叔 会带飞飞跳跳来找你们报仇算账的,因为他们也视我为己出的女儿。 “各位大哥,我横牛儿言出必行,意下如何?同意就啸一声,不同意就出来吃 我吧。” 静。 还是静。 回头,跳跳竟然灰复了常态,忸怩着拱我腰包想吃糖了。不用想,那来犯之大 敌已经走了。 来无影,我不知道这是啥凶禽猛兽?跳跳知道,但它的语言我听不懂。 去无踪,是畏于跳跳的威势?还是有感于我的身世? 笑话!如果它惧怕跳跳就不会把跳跳的嗥当耳边风,跳跳亦不会作好壮士一去 不复还的准备回头哀婉地看我一眼;如果它能听懂人类的话与人类能够勾通,就不 会被人类戕害屠杀逼得妻离子散无路可走陷入峡谷。那如何解释它有恃无恐地来, 而又悄然无声的离去呢?是我的出声使它追忆起人类的可怕,惹不起躲得起?…… 没有答案。 我出神地望着篝火,篝火很旺,噼啪作响。恍恍惚惚,篝火变成了刀光箭影的 血腥的战场,人在砍杀同类也在砍杀异类的战场。枪林弹雨中,火光冲天,房屋坍 塌,森林毁灭,人与飞禽走兽血肉横飞,尸骨堆垒成山……血腥味很浓郁,我就在 这浓郁的味儿中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中,感觉像有股烈火从我头顶贯入体内,燃烧着窜来窜去,最终聚在 丹田渐渐息灭。但感觉全身滚烫。然后听到一阵如风声鹤唳般的声音,感觉有雨滴 落在发热的脸上,脑子便有思维了。如是在下大雨,河水爆涨,咋回去?一惊,醒 了。醒了更是惊愕,时间已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了——这还不是我最惊愕的,最惊 愕的是我已经不是在箭叶红树对面的沙滩石龛,而是在上游一个蛙嘴似的岩洞里, 身上盖了一件大衣,大衣布料重重叠叠补疤千块已看不出原色,然内里斑斓的虎皮 却完好无损;身边还摆放有两只烤得焦黄焦黄的不知叫啥名的飞禽,洞外亦有柴火 在燃烧。天仍是那样阴沉,雾仍是那样浓,但并没下雨,岩洞干燥亦无滴水,而我 脸上汪洋一片,难道是谁搂着我哭泣时洒下的泪?是谁?我否定了关伯伯和村民, 若是他们,我和跳跳不会还在这峡谷。那么这人是谁呢?跳跳为啥没发出声响听凭 这人发落? 跳跳在河边仰望浓雾中的摩峰,和我一样若有所思。谷风特大,不是浓霜的寒 意,是像要下雪的意思,冷得我发抖。反正问跳跳也没用,返回洞内穿上那虎皮, 狼吞虎咽般吃了一只油珠儿还在冒的不知名的鸟儿。跳跳在洞口望着我吃,我递另 一只给它,它抬起前腿摆了摆,那样儿好像在说,别客气,它已经吃过了。然后回 头就走,不是往回返,而是涉过浅滩往茂密森寒的莽林中走。见我没跟去,它娇嘀 嘀的嗯嗯了两声返回来咬住我袖口往河边拖。想来必有古怪,跟你去就去吧。 入林就上,原生莽林不见天日,古树如桩,藤蔓如网,怪石嶙峋,腐叶厚如棉 床,不见任何生灵足迹,耳里除了峡谷清流的潺湲声,偶尔也听到在败叶或岩石间 滑行的某种神秘的声音。我和跳跳穿桩过网攀岩越坎往上爬,跳跳兴高采烈如鱼得 水,我也没感到困难,反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且身轻如燕,一点儿不觉累。仿 佛体内或是身后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推进着我,抬举着我。上到原生带边沿,险峰壁 立再无路可走,跳跳仰头望了望,左右绕了两个来回,仿佛也没辙,嗅嗅闻闻,忽 然直立,双爪在崖壁直刨,仰望陡壁,像个被大人丢下不管的孩子,不断地娇哼。 那是摩云削壁脚下突出的峭壁,约五六丈高,无隙无缝,但在我眼里有机可乘, 爬上去不说轻而易举,起码比上刀山容易得多。可是上去干吗呢?那上面不可能有 金银财宝,心疼我受凉挨饿的那人更不可能在上面。雾罩下,壁下昏暗,天色昏暗, 峡谷昏暗。看表,时间已五点多,再不回转就来不及了。我喝斥跳跳,说它故弄玄 虚。跳跳再次咬住我衣袖不放,眼睛含着奇特的光亮。我说不清楚它眼里的这种光 亮蕴含的是什么内容,似惊喜又似忧伤……不管是什么,总之,这光亮打消了我回 转的念头。 我开始寻找最佳攀援线路,那面壁虽然峻峭却并不光滑,上万年滴水形成的蜂 巢似的石孔遍布,正是手脚借力的天梯。只是至四丈余处如孕妇一样凸出的部份比 较难,稍有不慎或是力量不及就有可能摔下来。我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能否支持,但 我还是决定攀,攀不过砸下来结局顶多是死,昨晚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再死一 次?我伏下扎鞋带,扎着扎着,忽然想哭。我的鞋都穿破了,这双是禾儿托她爸为 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双天蓝色帆布海军鞋,很适合登这种蜂窝石壁。禾儿命也不是 太好啊,没妈哩,自己还生那么重的病! 一切准备就绪,我开始攀援,想不到异常顺利,在我四肢离开地面的瞬间,我 感觉丹田蓦然一热,四肢劲道便顿时倍增,如钩如柱。这股神秘之力使我不一会便 攀援到了凹凸之处,正想着攀过这凸肚皮便大功告成之时,突然,恍惚惚见到—— 确切一点说,应该是感觉到一团还是两团黑影从头顶一闪而没,接着才传来“嗖— —”一声或是两声的风呼。跳跳在下面即刻发出了一声哭似的哀呜,焦灼地转了转, 倏然箭一般射向丈余处的古树,灵巧如猴,俄顷,已爬上树梢,像人一样举目四顾, 须臾,发出长长一声嗷嗥,这声嗷嗥极为可怜,就像孩子在呼喊娘。我正处于危险 关头,顾不及想那超音速的黑影是啥东西,也顾不及想跳跳为啥那么伤感,继续攀 援那直接关系到我生死的“凸”。当我有惊无险攀援过去,回头望跳跳时,跳跳正 从古树枝头腾空跃起,越过我头顶射向石壁,我不禁“啊——”一声惊呼,心想完 了,跳跳寻短见了。可是并没传来肉体与岩石撞击的声响,而跳跳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上面别有洞天?不觉就加快了手脚节奏,这一加快竟然如履平阳,轻巧巧便上 去了。 果然有一溶洞,洞口低、矮、窄,不过窗户大小,里面却很宽大,但不深。溶 洞呈倒葫芦形,首先是二三百平方米那么宽大的洞厅,然后缓坡上去五六米才现一 个如我寝室大小的洞穴。跳跳正在小洞穴里旋圈儿。就溶洞本身来说,值得一提的 是大厅侧还有个通天洞和一条叽咕作响的暗河。通天洞直通卧龙山巅,天色已晚, 隐约可见一团团黯然的光影跌跌撞撞地砸下来,若是晴天,景观可能绚丽一些。叽 咕作响的暗河就不知通往何处了。其余就是如桶粗的几十根无特点可言的灰暗的钟 乳石。但不是洞里本身的东西却使我大惊失色——锅瓢碗盏柴米油盐……啥都有— —我手里端着的就是置于洞口的一盏灯,这灯是一只盛了某种动物油的半边碗,好 像是担心我进洞看不见,有意识放在那里的。 洞厅被踏得光亮,石壁下粉硝遍地,壁上则几乎全是掌印。那掌印不是说是带 灰尘或汗垢印的,而是如按泥一样生生击进去的,有深有浅也有隐隐约约。里面小 洞则是起居室,地上铺有两张床铺,一张宽大,一张较小,被褥无棉无布,全是猛 禽羽毛和各类兽皮连缀而成。形如单人床的那张床铺挺秀气,皮毛被下掩盖着一个 枕头,里面柔软显然是棉花或是羽毛,外套则是少见的丝绸,面上用五彩丝线绣了 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另绣有四个字:一梅同心。像是一个姑娘的卧榻。但这姑娘 显然没有以枕头当枕,因为这枕头虽然看得出岁月无情的留痕,但洁净而鲜艳,且 看得出床铺仿佛形同虚设,似并没有人入睡过。宽大的那张床铺就显得有点儿零乱, 富有阳刚之气。两个枕头是两截木头,皮毛被褥与木枕都是汗渍油油。显然是二人 同床共被。 是什么人在这里住呢?是一家三口?还是夫妻双双?从厅堂石壁掌力看,男主 人力沉如杵;从木枕和小床铺酝酿出的狷秀看,女主人有婉柔的一面,但狂狷不压 须眉。空中恍惚掠过的一团黑影或是两团黑影赛雄鹰胜天雕飞檐走壁如过平川。难 道是他们夫妇?如此神功奇人我只听过传说。花飞谢的小说中倒是有什么刘关张三 兄弟有飞檐走壁之能,不说他强调是编的,即便是真,也无此功力。再说那刘飞远 走高飞在省里做大官享着清福,关一则已经化骨成灰,张顿坐着公社头把交椅不在 人上不在人下,谁会来此阴森可怖猛禽怪兽栖息的峡谷悬壁洞中过野人生活! 是人还是神?我否定了后者,因为神无需穿衣吃饭和睡觉。我身上的虎皮大衣 是这洞中男主人的吗?他们是谁?为啥对我这样好而又要避我? 我立在床前呆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关伯伯讲过的、花飞谢小说中也出现过的 鬼影子黄豹,黄豹能在四肢被缚的情况下从荷枪夹弹的军中逃脱,经过二十余年苦 练,可能就会达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再者,他为了求生逃避追捕,也只能到这 里生活。天啊!我牛儿胆子就算大的了,身边如没有跳跳,要我单独在峡谷过一夜 只怕都要恐惧成疯子,二十余年,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黄伯伯——” 我大叫一声,奔到洞口。天早已黑尽,洞外抹了墨一样啥也看不见,只闻涛声 一样的风啸。我又呼喊:“黄伯伯,外面冷,你回来啊。我是关伯伯的女儿,他说 你是英雄……” 谷中两面峭壁,犹如两位猩猩相惜的将军,英雄只有一个,二人反复推让,最 终被窥视已久的夜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了。 无人应,我就坐在洞口哭,时而叫我爸、妈、姐,时而叫黄伯伯。哭着叫着, 脑子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这念头使我激动得颤抖——关伯伯当初在说横牛儿母女俩 罹难时为啥忽然扯到黄豹哥俩身上去?母亲为啥会在大雪天抱着我逃命而又从不对 我提起我爸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黄豹就是我爸!我的感情不可收拾了,忽略了 许多矛盾,又声撕力竭地哭,喊:“爸,爸啊,我是牛儿,我是牛儿啊……你不认 牛儿了?牛儿想你啊爸……” 一声叹息,长长的,绝不是风掠过啥地方发出的类似于人的叹息!我听得很清 楚,那叹息仿佛是从苍穹宇宙中传来的,但绝对是人的叹息。正欲再呼喊,洞外倏 然飞进一物,跳跳即刻衔来给我,是一张褪去毛的皮,灯在里洞,隐约可见皮上字 迹遍布,睁大一对牛眼睛也没看清一个字,不得不返回里洞。 孩子,切莫伤心。尘世间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何其多,一生所为只要无愧于心即 可。亲人总是要离开亲人的,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见莽莽苍林中一株株倾倒、腐烂 的古树生长着鲜花吗?它们从泥土中来,笑着再变成泥土,身边子孙并没垂头丧气, 而是继承遗志生长得更壮。植物尚如此,生灵有何不能?植物尚能把哀化为力,你 又为何伤心如斯? 峡谷杀机四伏险恶重重与尘世不差分毫。红干箭叶乃是杀生于无形的魔鬼树, 千百年来罕无人迹,飞禽走兽无不闻风披靡退避三舍,你竟敢于它下风处安营扎寨, 足见你胆大包天。老朽甄缔我若迟缓一步,你与你所唤的跳跳命就休矣。 从你那双滢澈的眼里,老朽看出你是一个多疑而敏慧,正直而任性,善良而小 器,有勇而少谋,成熟而不成熟,意志坚定,毅力坚强,野心大于理想的孩子。鉴 于此,老朽收你为嫡传弟子,已将毕身功力之三成输入你体内,并为你打通了脉门 等玄关要隘。即使你现在没练心法,亦可掌毙一头牛,爬山涉水等同步行。 意志和毅力可说是衡量人灵魂大小的天平。自制力也可以说是人的品行德性的 保障和支柱。你的意志和毅力没话说,但自制力毫无修为,无一点儿惧怕感——这 可是祸根之源。根据老朽体悟,恐惧能使人产生智慧,而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畏惧感 的人则很难成为一个深刻的人。况且兵法有云:伺敌半渡而击之,可获全胜。你应 该学会克制情绪,讲究策略,以柔克刚。否则,老朽传你内功非爱你乃是害你也。 寒山与拾得的一问一答也许对你养身修性会有大益,寒山问:天下有谤我辱我笑我 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之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 过几年你且看他。 言尽于此,只看你去体悟。 下面是修练功力的要诀,望你在此按诀静练,待之与身心合一,达到在下两纵 可入洞,在洞厅一纵可达一洞天内,一掌可击断洞厅石笋时,老朽将现身再传你三 成,直至将毕身功力传授。 切记,若未将内力修练得与身心合一,切莫心浮气躁,更不得动肝火之怒,否 则经脉寸断,回天乏术也。 我的天!我信口胡诌的甄缔老爷爷竟然是真的!他说千百年来魔鬼树人迹罕至, 难道他在洞里住了千百年了?那他不是已有千多岁已经得道成仙?反正我也看透了 人间邪恶、欲望、偏狭和虚妄演绎出的有声有色相互倾轧的惨烈场景,憎厌了人类 之间的恶行和丑行,我爸妈和姐已经不在了,那就来洞里永生永世向甄缔爷爷学艺 吧。三成功力即可两纵飞上六丈余高的峭壁,十成岂不是可翱翔于蓝天?不说像甄 缔爷爷那样活个千儿八百年,起码可让来龙爪残害村民的人如见鬼神,再不敢来村 栽脏陷害的干活。 越想越开心,一开心就不可能万念归一,一意归零练那心法。想想,我也不能 现在就住下来再不回去,关伯伯是知道跳跳跟着我出来了的,已经两天不见我和跳 跳踪影,村里不知急成了啥样,得先回去撒个谎说回省城,再趁关伯伯上山之机潜 回来,那时就可静下心来操练了。 我吹灭灯,钻进有鸳鸯枕的那床铺,盖上羽毛皮毛,怀抱着那鸳鸯枕浮想联翩。 这甄缔老爷爷行事也够古怪,说不是神吧,又来去无踪,说是神吧,又宝藏如此富 寓情调的枕头,看来是介乎于人神之间凡心未了。我闻了闻枕头,有一缕潮潮的雾 中月似的味儿,更有一缕我熟悉而温馨的气息,这气息我只能在一个地方闻得到— —那就是我母亲温柔的胸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