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农场 五天前,李子良才接到要他退休的通知。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农场待了整整二 十二年。前十年专门掏粪,长年住草棚,还要守夜看庄稼。那草棚冬天里抵不住西 北的寒风,常常被刮出几个窟窿。是啊,谁不想住瓦房啊!可职工宿舍里根本就没 有他李子良的床位。后来被调到场区烧锅炉,整天和煤灰打交道,白天黑夜都待在 锅炉房,从来没见他有过干净的脸。但那锅炉房是暖和的呀!他当时就认为,那是 领导的关怀,是对他多年劳动改造的肯定。摘了“反革命”的帽子以后,李子良也 曾想过回家,可领导说要他留场就业,还可能被提拔。李子良是个要强的汉子,回 龙县里的委屈和扫尽脸面的往事让他认定不能现在回去,他必须重新弄出个人样才 有脸见吴秀明和县里的父老乡亲。回到革命队伍的温暖、重新得到提拔的诱惑,让 他死心塌地的留在农场里。 李子良当上了管理员之后,不仅比过去阴沉,在执行起领导的任务来那更是坚 定不移的。他可以为了执行政委的任务,在只有一尺宽的阴沟里不吃不喝地盯梢人 家两天两夜;他可以为一本反革命的诗抄抓捕十六个农工;他可以为追查政委丢掉 的一只手表一连审讯过五十个人。这里是野蛮无比的地方啊!而李子良却从来不打 人,为了执行任务他倒经常被打,甚至好几次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从来不吭声, 只是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誉把人家捆起来交给上级。他也被人家暗算过,这条残腿 就是在暗算中留下来的。他住过医院,政委来看过他,政委来看他的时候竟然还拿 来了一把山里采摘的野花。他记得那是自己在阴沟里蹲了两天两夜,毫不动摇地同 时抓住了副场长和他的情妇之后才得到那野花的。他记得那时候非常激动,激动得 在病床上瑟瑟发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激动得为了接花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我就像狗一样地舔伤。”李子良在阴暗的角落里猛吸了一口烟,趁吐烟 圈的时候长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慢慢对着上面的隔板“唉……唉……”地仰天长叹。 李子良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那车窗在细密地抖动,发出了起伏不定的颤音, 他觉得那声音好像是多年前曾听过的音乐,在飞速的快节奏中拉长了旋律,而所有 的感觉却又好像是模模糊糊的。世道变了,那些专政的问题就不再讲了,他抓过的 那些人现在也都放了。而让李子良想不通的是,那原来到医院来给他送过花,让他 激动得从床上翻滚下来的那个政委,居然当着所有的农工说:“……李子良是有错 误的,如果说他是错误路线的看家狗,我看还是贴切的……” 那个时候,李子良 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却对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不是当年被革命 队伍抛弃的那种疼痛的感觉,而是彻底摧毁了他坚定向“左”的信心。是啊,他曾 经拼命想回到革命队伍里来,他已经为证明自己而抛弃了一切人世间的温情。他意 志坚定、义无反顾,认定自己还是一条汉子,做一个心狠手辣为革命而奋斗的打手 也在所不惜。然而,这所有的抛弃和为之奋斗的目标现在都破灭了,这岂不又是一 场虚妄的儿戏!李子良在农场里惟一曾经同情过的人是残疾人小彩。女农工小彩的 两条脚被压断截肢的时候,李子良已五十出头了。他每次看到小彩坐在捆扎的草垫 上、用两手撑地爬到锅炉房来打水的 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去帮她实在有些残忍。他去帮过她,当小彩看见李子良帮 她的时候,总是苦笑着向他嘟噜一下,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知道小彩那感激的心 意。小彩本来就是个孤儿,她的丈夫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竟然想起来造反,谁知他们 的对头就是政委的人马,这些人装备精良比谁都厉害,结婚不久,那丈夫就在武斗 中被打死了。这里是山高皇帝远哪!小彩的丈夫被打死之后,其他的成员自然就散 了。小彩还有个两岁的儿子,整天就跟着她到处乱爬,李子良实在不忍心,干脆就 把热水送到她的宿舍里去。他记得自己只去过三次,肯定是只有三次!第三次过后, 有人就开始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没过多久,管理部门就找他谈话,他记得那个小 白胖子副政委说:“李子良啊,你怎么就不注意影响?调你到场部来是给你一个改 造的机会,你怎么就滥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呢?” 李子良先是感到纳闷,紧接着就感到了恐慌。副政委又接着说:“你紧张了吧? 心里有鬼了吧?不过现在加强改造还不晚,以后就不要再想吃荤的事啦!” 李子良在角落里闭了闭眼睛,他想抽一口烟之后再嘟哝,可是,烟头上的火已 经灭了。“是啊,他就是那么说的。我当时听到那‘吃荤’两个字,确实想把事情 说清楚。”可李子良是说不清楚的,到现在他还能记得,那时候,他只是急得心里 发慌,全身发抖。他还记得那小白胖子说完这话之后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裤 裆,跟着又露出了一副不由分说的表情。 “吃荤?我都忘记什么是‘荤’了。”李子良在嘟哝这话的时候,不禁自嘲似 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是啊,这好像是他这二十年里惟一说不清楚的事情,可这事情 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颗跳动的心。李子良又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巴了一口,慢慢 吐出了一个小小的烟圈,不由得闷闷地苦笑了起来。 火车在快速地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发出卡隆、卡 隆的混声,清晰的感觉已渐渐远去,那一连串语无伦次的梦呓也变得模糊起来。在 迷糊间,李子良又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华兵 的二哥,不仅看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还看到那胡子拉碴的脸。他觉得华兵的幺 叔也站在他的床尾,警觉地看着前后过道还摆动着他的脑袋。李子良定了定神,却 突然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凑了近来。他虽然被吓了一跳,可又横着心想,算了 吧,你就让我死吧!可是不知怎么,李子良又不甘心起来,他突然把盖着的毛毯掀 开,猛然用毛毯裹住那握刀的手,奋力爬起来就向走道上冲去。只听得一阵哐啷啷 的声响,把茶几上的水杯、水瓶以及所带的水果饭盒全都撞了一地。顷刻间,惊醒 的旅客又开始大叫了,灯也亮了,大家又看见这个秃顶的干瘦老头呆傻地站在车厢 当中。 “龟儿你要不要人活啦!” “这神经病有没有人管啊?” “把他妈的送到 疯人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