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革命家属 心梅回到家里却也感到非常不安。她也觉得奇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说那样 的话,连自己也觉得糊里糊涂的。当她回想起问梅眼里悲伤的模样,也觉得自己也 太不近情理。她想弥补,想安排问梅到家里来,再好好地和她谈谈。当天晚上,她 跟大羽说了这件事。大羽也很不安地说:“我看,这肯定是最伤害她的。她是你的 妹妹,怎么一碰到人就这么紧张。心梅啊,我知道这过去没碰到的问题,可我也发 现,对这些家里的事你就特别不冷静。你想想,人家又不是反革命,再说了,任何 人都有姐妹亲情。”为了问梅第一次到家里来,心梅还专门去县委伙食团定了两个 菜。她想了解问梅的遭遇,更想知道母亲和探梅究竟去了哪里。在心梅去学习班接 问梅的时候,刚一起走出学习班,心梅就挽着问梅的手说:“离开了这么 多年,小妹长高了,身体也长好了,大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问梅觉得大姐今天和昨天又完全变了个模样,从挽手的瞬间,尽管觉得大姐的 心思实在不可捉摸,却仍然感觉到一股温暖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在拘束和紧张中, 问梅又抬头望了望心梅,不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好。可心梅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拉着 她的手,还亲切地说:“李子良说,你在教堂的时候帮助过地下党,这说明了你有 进步的基础。一个人的改造是长期的,学习班就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我相信你一 定会改造好的。我们多谈谈,就在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问梅她低着头说:“我在乡里被你们的人抓去看管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 了反革命。大姐夫在不在?我有些害怕,他不在我才敢去。” 心梅却笑着说:“问梅啊,你要明白,你不是反革命。前些时被看管的事就不 要去想了,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千万不要怕大羽,他是关心你的。他下乡去了, 过两天才回来。大姐昨天说话生硬了些,你也不要生大姐的气。” 问梅虽然没有回答,可也轻松了许多。 她们一起走到了县机关托儿所。儿子何今很远就看到了她们,飞快地从里面跑 了出来。心梅抱起小何今说:“小乖乖,我们今天又来客人了,快叫小姨,这是妈 妈真正的妹妹啊。”小何今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问梅,一路蹦着跳着高兴地回了 家。这是一个有围墙的门字小院,旁边还住着另外两户人家。院坝里原来种的花木 虽也不少,可看来已没人护理,杂草开始在院子里蔓延起来,只见一株高大的腊梅 和两颗石榴树被挤在杂草丛里。心梅拉着问梅进了屋里,说:“我们整天忙,顾不 了家喽。我们就三个人,平时在食堂里吃饭。” 她一面说话一面整理桌子和椅子上堆满的书报文件说:“我们坐下说话,等一 会食堂的小张会把饭送来。”她又回头去对小何今说:“何今,你到旁边方家去和 小朋友玩,等一会妈妈来叫你。” 看来心梅的确很忙,而问梅倒从这些话中看到了从前的姐姐,她从来说话是语 句不多可非常清晰。 他们刚坐下,心梅就急急地问:“妈和探梅那年说是要去渠府,就不知道现在 究竟在渠府的什么地方。” 问梅平静地说:“我也没有去过渠府。解放前那几年妈每年都来教堂看我,妈 在帮人,探梅在学堂里当图书管理员。去年冬天我给她们写过一封信,可现在六月 了都没有回信。前些时黄彩给我说,探梅后来嫁了一个国民党连长,那连长好像今 年开春就被枪毙了,探梅和妈都成了反革命家属,听说是弄到渠府的一个边远山里 劳动改造去了。” 心梅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沉,好像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了,竟瞪 大了眼睛。只见她皱了一会眉头,又盯住问梅说:“这事确实吗?那黄彩又怎么会 知道?” 问梅看到心梅的脸突然变青了,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说:“黄彩说,是渠府的 朋友告诉她的。她说,还不止一个朋友这样说呢。” 心梅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竟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她又慢慢坐了下来,无可 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她刚想再问,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是好。过了一会,她用手指支 撑着自己的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噜说:“丧门星……丧门星……家里怎么尽出 这样的丧门星!” 问梅听着她的嘟噜,觉得这话说的不单是探梅,还包括自己。心里虽然非常难 受,可也知道姐姐此时的心里比自己更加难受。她实在是无法解释,只有抬头呆呆 地看着墙上的摆钟,那摆钟嘀哒作响,屋里的空气也显得格外冷清。 县委伙食团的小张提了两个笼屉,拉着小何今进来的时候,心梅才清醒过来。 小张给他们摆好了饭菜,她也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小何今看见大人们脸色都不好看, 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他看着妈妈说:“小姨不乖吗?”见妈妈还不说话,自己就 不吭声地吃完饭,一个人又静静地到里屋去。 心梅好像不知道问梅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在走了之后,自己心里异常烦乱。 何今在自己的小屋里画画,一点也不去打扰她。心梅就一个人静静地从傍晚一直闷 到天黑。心梅是一个极其谨慎、胆小怕事的人,特别在这历史变更的风云中,当她 知道探梅和妈妈以反革命家属的身份被弄到农村监督改造之后,心里除了着急,对 探梅又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恨。 她想,我们家怎么尽出这种倒霉的事,问梅的事刚有了眉目,探梅竟然又弄出 了个更加可怕的反革命家属来。探梅啊,真是个地道的丧门星啊。她不能不想,这 丧门星不单自己倒霉,竟把妈也弄到反革命里面去了。这叫我怎么对大羽和组织交 代啊。自己每天都在给人家讲阶级斗争,可现在自己家里倒牵扯到了反革命,这离 不了的亲情真叫她闷得难受还说不出口啊。 心梅把这个事情一直闷了好几天,在又一次和大羽一起路过小沔镇的时候,看 到原来自己家里的老房子,虽然现在已住了其他人,可大羽就想进去看看。他从天 井走到原来书屋的时候,不禁感慨地说:“心梅啊,你爸死得惨哪。我常在想,那 些愿望和所有黑暗的东西相互交织着,仿佛都同时反映了出来,就像是旧社会的一 个缩影。你妈是个善良的人哪。她和探梅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该抽出时间 去找他们才行啊。” “是啊。”心梅只是小心地回应了一下。这一路还有其他的干部,自然就没有 再说下去。回到家里大羽又提起了二秀和探梅的事情。很久没见哭过的心梅一下就 转过身去捂着自己的脸。大羽觉得有些蹊跷,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说:“怎么啦?你 有事瞒我?”当大羽把她的肩拉转过来的时候,竟看到心梅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嗨,怎么这样?是不是没找到她们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已经知道他们了……我没有给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忙。情况也有些 复杂,过些时候等我搞清楚些再跟你说。”心梅边说边掏出手绢抹起了眼泪。 “怎么啦?我这就更要知道了。这又会复杂到哪里去呢?” 心梅憋闷了一下才说:“问梅上次来就说到了她们。问题又出在探梅身上,我 从一个渠府来的干部那里也证实了,她的确在解放前嫁了个国民党连长。解放后那 连长被抓了,那连长是潜伏下来的特务,还有几个人做了旁证。渠府县在镇压反革 命的时候就把他枪毙了,探梅和妈就被定成了反革命家属。当地政府早就把他们弄 到一个偏远的乡里监督管制去了。” “嗨!这个事你应该早告诉我。就说是反革命家属,那也只能是探梅啊。你是 不是她的女儿?在革命的风浪中,一个母亲的儿女有革命的、有反革命的情况还少 吗?何况探梅离反革命还远哩。她不懂事,我们应该拯救她,教育她。你想想,她 受的难还少吗?”大羽此时也有些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