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Thanksforfuckingmefortwoyears(谢谢你陪我上了两年床) ” 肉是专往胖人身上长的,命里注定是胖子,喝白水也会长膘。 Rain自从Rotorua (鲁多努亚)回来后就猛长肉。原本圆鼓鼓脸现在更像吹 起来的气球,青春痘也来凑热闹,密密麻麻分布脸上。她已不敢轻易上磅秤,唯 一办法是不停地打工,与其说用劳动燃烧热量,倒不如说让自己找不到时间照镜 子面对残酷现实。每天无休止辗转于打工、上学之间,身边女孩幸福笑声更像是 对她的讽刺,使她怀疑此生是否还有转机。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众多不幸的承载 体,青春、活力、身材和美貌四样,她唯一占一样就是青春。她记得妈妈说过一 句最鼓舞的话:一个18岁女孩再丑也丑不到哪去,一个80岁女人再漂亮也漂亮不 到哪去。年轻,也许是她的唯一财富? 对于别的女孩的身材、美貌,她甚至连嫉妒的心都不曾有过。在她看来,她 们都是尤物,都会拥有幸福未来;而自己,除了想瘦点别无他求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下学期就要和美女果果一起进专业课了,这就不用再面 对那么多美女而自卑,又没有完全脱离既往生活轨道。她是那么崇拜她们每一个 人,可无论自己多么丑,却从没放弃过努力。她没想过生活会有好的那一天,只 要不再继续糟下去,她就会天天在饭前祈祷了。 专业课开学第一天,她跟着人流走进陌生阶梯教室,发现果果正坐在一个运 动员身材、方脸、皮肤黝黑外国女孩儿身边,那女孩深棕色长卷发编成辫子垂在 背上。人生就是这样,你最要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会有新朋友的,你绝不可因此 怪她。 果果对外国女孩说:“你好,我是果果。” “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你呢?” “我来自塔希提。” 这使果果想起毛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40岁时抛 妻弃子去法国学画,多年浪迹最后流落到的地方正是塔希提,也恰是在这个离新 西兰并不远的法属太平洋岛屿,他创作出名垂青史的画作…… 果果对走进教室坐在前排的Rain招呼了一下,就像发现小说里思特里克兰德 其实就是高更时,感到既不可思议又能对号入座,便兴奋地与塔希提女孩儿聊开 了。 “你命百( 明白) 吗? ”瘦高个女老师突然冒出一句中文,底下几个中国学 生一阵惊叹,果果这才发觉自己无视老师存在,已经在底下嘀咕半天了。 专业课是果果生活一次刷新。现在,她更是除了上学便一个人在家里温习功 课。每天除了复习和温习,就是背诵些不熟悉的单词。她努力成为一个超人:除 了学习还是学习。 架子上还摆着那些雅思书。风吹得百叶窗咯咯作响,她望了眼窗外草地,想 起前几天一个衣着随意的少妇抱着个沙皮小狗,任凭狗狗在她细软肚皮上踩来踩 去,少妇还把脸凑上去迎合着它,和它快乐地玩耍,觉得她真的把它当成儿子似 的。她想着,多少被感动了。几个老人推着小车装着高尔夫用具从她视野里走过。 她想起Dillon吹响口哨,把一条一条面包扔向草地喂鸟,而鸟们从四面八方飞来 黑压压落到院子里争食着,还有Dillon那兴奋地叙说自己想报考奥大中文和会计 系的样子。 “中文可不是好学的呦。” “不是有你教我吗?” “连我这中国人中文都不是说得很好的。” “我相信你。我想学好中文然后去赚钱,很多很多的钱!”他伸手做了个数 钱手势。 她害羞地想起那天她正用浴巾裹着身体对着镜子摘隐形眼镜,门被突然推开 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只听见一个年轻男声连连说“Sorry (对不起)”, 就退了出去,然后一连串“咚咚”跑下楼的声音。自己换上框架镜,抱着脏衣服 下楼,却听见楼下传来Vicki 劈头盖脑骂声和Leah怪叫声,才猜到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次Dillon临走时候来敲她房门说再见,她正靠在床上看书。他在外头 握着门把手,露出一条窄缝,很好看地冲她笑笑,又用舌头舔舔嘴唇,像迅速试 了试体温似的撞上房门就走,却被Vicki 逮个正着。这时她真觉得对Vicki 的厌 恶是随着对Dillon那种朦胧好感而递增的。 “Dillon,Whatareyoudoingoverthere? (你在那干吗呢?)” “要是我儿子总是来找你麻烦,使你无法学习你可以告诉我!”Vicki 表情 严厉。果果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百叶窗咯咯作响。她越来越困惑了。 Vicki 不让13岁女儿Leah去学校上学,由她在家里给她上课,定期去参加考 试。 Vicki 不让18岁儿子Dillon住在家里,却又时常惦记他,抱怨寂寞。 Vicki 离婚好几年了,有一个男友,每次来从不吃饭,从不超过两小时。 Vicki 时常说她非常喜欢果果,却极敏感看见她跟Dillon谈笑。 Vicki 家养了一只猫,还同时养了一只老鼠。 ………… 和Vicki 交往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男人,肤色不像欧洲人那么白,手臂上有被 阳光晒后留下的浅褐色斑迹,每次都像在工地干完活直接来这儿,衣服和鞋上满 是白灰。喜欢说话前先清清嗓子,像是提醒什么人不要说错话似的。 那天站在他一旁的Vicki 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房子突然升值了般喜悦。她拉 果果进她卧室,关上门。双人床还保持着早上刚睡醒时的样子,被子一角耷拉到 地上。Vicki 抱歉地拾起地上几件内衣,在手里攒成一团,扔到门背后塑料筐里。 顺势靠着门,两只手放在起伏的胸脯上,深吸气,在嗓子里转着声音,用确定她 男友听不见的小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几乎从不请我出去吃饭的,我都不 知道穿什么好。” 她的表情让果果想起Leah,这像是初中女生在宿舍里的谈话。 可她情绪也像被卷进Vicki 的磁场里回应着。 “他也许会向你求婚?” “你也这么想吗?可是Leah不太喜欢他。” “我想她会希望你快乐。” 果果似乎把她所有想听的话都说了。她感动地拥抱果果一下,然后走向壁橱, 取出一堆衣服扔在床上,一件件拿起来对着镜子比试。果果从镜子里注视Vicki 的眼睛,帮她选择一套带荷叶袖宽松低胸米色上衣,配同质地黑色长裙。 果果像上学时那样趴在书桌上想得好入神,居然忘记这个夜晚好安静。 Leah没有听大声的音乐。Vicki 没有给客人剪发。Dillon没有突然出现。电 话和莎士比亚也好像都睡着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赶上这会儿姥姥肯定会给端 来一碗加了冰的绿豆汤。台灯下午餐盒里还有中午剩的一个苹果,果果抓起来咬 一口,酸味冲鼻而来。她加快速度,像怕谁抢了似的赶着啃得只剩下苹果核。 苹果核艺术品一样被轻放着立在桌子中间。对着它三厘米的距离,吹,它倒 了。再放远一些,半尺的距离,吹,它倒了。八厘米,吹,吹……吹,没忍住, 气息被泪水打败。 果果赶紧拿被子蒙住头,把哭泣放任在黑暗里,害怕咬着手绢都要哭出声。 苹果核在灯光下很快被漆得满身昏黄。 那夜里她梦见一间空屋子,只有一个茄子和一只鞋子,它们对她说:“你来 了,这儿就什么都不缺了。” 她问为什么,茄子说:“这就够吃了。” 她问为什么,鞋子说:“这就够穿了。” 她明白了,说:“是啊是啊,这就够吃了,这就够穿了,什么都不缺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床沿,楼上有人压低声音说话,Vicki 回来了。果 果好事地一边揉着酸痛脖子一边开门上楼却没开灯。Vicki 握着无绳电话在客厅 里背对着她踱步。 她停在那里,怔怔地待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听见Vicki 的话: “闭嘴,你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很高兴你从我家滚出去了,滚回她身边去吧,你这个混蛋!” 她男友没有跟他老婆离婚!果果想,Vicki 太天真了。 Vicki 停顿一下,幽幽地最后说了句:“Thanksforfuckingmefortwoyears( 谢谢你陪我上了两年床) 。” 果果记得她扔下电话进了卧室没看见黑暗里果果的脸。 果果无力地坐在楼梯上。厨房里柜门突然被打开了,果果回头看,Leah从里 面钻了出来,朝她露出个巧克力式微笑。 她有点难过了,觉得自己就像这百叶窗任凭风儿吹得咯咯作响。自从前几天 Vicki 和男友吵翻后,每天不是面包就是罐装通心粉,吃得她胃里直冒酸水。而 每天临睡前Leah倒给她半杯可乐搅起更多胃酸,浑身胀痛着凑合做个满屋肥皂泡 沫的梦。 只有Dillon还会跑过来问她:“我去超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却总是笑着说:“不了,我一会儿吃米饭。” Dillon提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了,里面有牛奶、大包的通心粉。他用买来的调 料调制出世界上最美味的通心粉,她闻着美味从房间里钻出来,拿个很小很小的 勺,上去偷吃了一口。可当她擦完嘴巴回到房间却发现桌上已经放了一整盘子鲜 红还冒着热气的通心粉。Dillon! 那时候Dillon正在隔壁给朋友打电话,说着隔一堵木板墙而听不太清楚的英 文。 果果想得入了神,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眼睛却一直停留在第35页那行英文蝌 蚪上。哦,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周末,去City(城里)吧,她从钱包里掏出那些一 面印有英国女皇一面印有kiwi鸟的硬币便出门了。 公共汽车跋山涉水终于开出崎岖小路,顺着视线望去,终于到了NewMarket (新街)最热闹街市,DoubleSeven (双七)和DoubleFive(双五)两家商场同 时贴着FinalSale (最后销售)鲜红大牌子。她下了车,步行于林林总总的店铺 间。她一直觉得新西兰是个大农村,却从不否认在NewMarket (新街)有很多衣 着时尚极富个性的女孩子。刚刚经过橱窗遇见个梳着刘海一头黝黑直发的亚洲女 孩。果果望着玻璃橱窗里展示着的衣服,突然有人在身后打个喷嚏,女孩儿用身 体把她挤开,随后补充了句“Excuseme”,便一屁股坐在橱窗下隔栏上,刘海儿 就在果果眼皮底下飘舞,而人却伸直了长腿,把滑落膝盖黑色花状网眼线袜往上 一直提到半大腿位置,与那条红黑格子短裙还差两厘米距离。 人来人往,对街有男孩朝这边吹口哨。 那女孩满不在乎地把身子侧过去,橱窗玻璃正好映出她长及肩胛的黑发,刘 海遮住了眉毛,却凸显出极长眼角。她很满意地抚抚发梢,一抬头正好撞上果果 不带评价的目光。她把嘴角往上翘了翘,起身跺跺脚走了。 果果站在她身后望得出神,一时间忘了要干什么。突然抬头看看云,觉得好 像要出太阳似的。后来,准确地说是一年多以后,果果见左鸣也有一件同样红黑 格子短裙,尤其那黑发、刘海、嘴角、红嘴唇,让果果觉得那天遇见的那个女孩 就是左鸣。可是果果一直没有问过左鸣那个女孩是不是她。果果想,有些东西可 能更适合存活于记忆里吧。 是的,既然在新西兰—— 如果溜冰场门口也设有残疾人专用停车位, 如果人们吃双层汉堡、油炸薯条,却喝减肥可乐, 如果比萨饼能比救护车更快到你家, 那么,果果能碰上左鸣——也就无所谓奇与怪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