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钟跃民仰天长笑:" 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 才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 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 他的话音没 落,泪水却涌出眼眶…… 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黄澄澄的,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 从北边的毛乌素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 出尖利的呼啸,不一会儿,人们的身上落上厚厚一层黄土面儿。 陕北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 肌骨。 钟跃民、郑桐一行十个知青被分配到石川村落户,这里地处绥德和靖边两地的 中间,无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条支流在此交汇,顺着山峁拐了个九十度弯向东流去。 石川村离靖边县城有几十里地,这是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小县。安边,定边,靖 边,统称三边,又都在边墙沿线,从安、定、靖这些字眼看,这些地方是古代朝廷 绥靖的边境地区。靖边的地层都是黄沙堆砌的,这里没有窑洞,几乎全是平顶泥屋。 离靖边五十里的石川村座落在大理河支流南岸的黄土峁上,这里却是典型的秦晋高 原地貌,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一道河流的分 隔使两岸的地貌泾渭分明。 钟跃民他们七男三女共十个知青坐上石川村派来的大车,一路顶着漫天的黄尘 奔石川村而去 .赶车人是个姓杜的老汉,一身典型的陕北农民打扮,头上扎着白羊 肚手巾,身穿光板山羊皮祆,不过所谓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脏得看不出曾经是白色的, 变成了一种深灰色。杜老汉不大爱说话,知青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显得很拘谨,他 实在闹不清这些知青娃咋好好的京城不呆,到石川村干吗来了。 这十个知青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彼此之间还不认识,钟跃民对那几个男生 没兴趣,因为一看就知道这些男生下乡之前都是安份守己的学生,不是玩主,钟跃 民和郑桐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过,钟跃民倒是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女生,发现其 中有两个长得还不错。他挺满意,扭头对郑桐说∶" 县知青办的干部对咱石川村的 哥们儿还不赖,没给咱分来几个猪不叼狗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惨透了,这儿本来 就穷山恶水,咱再成天守着几个丑妞儿,出来进去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 这日子怎么过?" 大车上的男生都哄笑起来,那三个女生则绷着脸不吭声。 钟跃民躺在行李包儿上继续发牢骚∶" 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走了半天连棵树 都没见着,哟,前边那条河是黄河吗?水怎么这么黄?" 郑桐拿出地图册看了一下∶" 你丫整个一个地理盲,黄河在晋陕交界处,离这 儿远着呢,这条河可能是无定河。" 钟跃民猛地支起身子∶" 无定河?'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 是唐诗里说的那条河?我操,我说怎么不对劲?闹了半天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 配之地,得,把哥几个发配到这儿来了,闹不好就成了无定河边骨了。" 郑桐笑道∶" 你好歹还是春闺梦里人,我呢?无人认领的遗骨。" 前边路上一阵铃铛响,一个青年农民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青年女子, 象是对回娘家的小夫妻。知青们觉得新鲜,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小夫妻。 赶车的杜老汉突然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扯着嗓子唱起了酸曲儿∶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我给公公来拜年。 手提一壶四两酒, 我给公公磕一头。 …… 杜老汉这冷不丁一声吼,可真把钟跃民听傻了,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陕 北民歌,从土生土长的老农民嘴里唱出来,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也模 仿不了的。 …… 二月里来龙抬头, 公公拉住媳妇的手, 拉拉扯扯吃个口。 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 钟跃民乐得栽倒在行李包上∶" 这老公公扒灰呢,也不怕儿子跟他拚命……" …… 三月里桃杏花开, 媳妇又穿枣红鞋, 走起路来随风摆, 爱的公公东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远了,驴头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咚声还隐隐可闻,杜老汉也 歇嘴不唱了 . 郑桐小声说∶" 这老头儿勾搭人家新媳妇呢,咦?跃民,你怎么啦?傻啦?" 钟跃民两眼发呆地盯着杜老汉,他还没从这首酸曲儿中醒过来…… 石川村的打谷场上,正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 地写着一行字 "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他们散乱地坐在打谷场上,妇女们纳 着鞋底,男人们吸着旱烟,他们不大关心开会的内容,只是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 一群孩子在谷草堆中追逐着,打闹着。 钟跃民、郑桐和七八个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石川村党支书常贵正在讲话。他五十多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双小眼晴却 闪着狡黠的光芒,和他周围目光呆滞的村民们比起来,这样的人在农村就理应混上 个村干部。常贵头上也同样扎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 羊皮袄,看打扮和赶车的杜老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两尺多长的烟袋。 常贵在石川村已当了十几年支书,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了,出了石川村 他屁事不顶,可就在石川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说话就是圣旨。 知青们到了石川村的笫一个晚上,情绪都不大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就有了 心理准备,陕北是贫困地区,他们是知道的,但当他们进了村才发现,情况比他们 想象的还要糟糕。首先这两口破窑洞就让他们大吃一惊,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竟裂 开了一道一公分宽的缝隙,破烂的门窗根本挡不住风,窑洞里的温度和露天差不多, 钟跃民抱了一把高粱秸想烧烧炕,谁知烟道向回倒烟,把大家又薰回了露天,知青 们只好作罢。 知青中只有钟跃民和郑桐两人心情还不错,因为他们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心 里明白发愁也是白搭,不如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当然,能拿别人开心就更好了。 钟跃民建议知青们先开个会,商量一下今后的生活,其实谁也没选他当负责人, 只不过他自己觉得有这份责任。 男女知青们都盘腿坐在土炕上,一开始谁也不说话,情绪都很低落。 钟跃民情绪饱满地首先发言:" 我说同学们,今后咱们可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子 啦,大家还都不熟悉呢,都不是一个学校的,这样吧,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 民,这位是郑桐,我们都是育英学校的,我看看,咱们是十个人,七男三女,唉, 狼多肉少呀,三个女同学先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 女生们只好自我介绍。 " 我叫李萍,翠微路中学的。" " 我叫王虹,人大附中的。" " 我叫蒋碧云,师院附中的,钟跃民,你刚才说狼多肉少是什么意思?" 一个 眉眼清秀的女生显然对钟跃民的话感到刺耳。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这是明摆着的嘛,既然让咱们一辈子扎根农村, 就得男女比例搭配合理,比如咱们知青点,就该五男配五女,这样不容易打架,你 看,象这样七男三女,就得有四个男的打光棍,这不是狼多肉少是什么?" 蒋碧云愤怒地瞪着他:" 钟跃民,你说话怎么这样流氓?" " 哟,你还真有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流氓来了?真不好意思。" 郑桐笑道:" 你这人挂相儿,怎么装好人也装不象,这才一天就露馅了吧?同 学们,这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流氓,曾因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多次被公安机关拘留, 请大家以后提高警惕,特别是女同学们。" 男知青们都笑了起来,蒋碧云鄙夷地扭过脸去。 郑桐指着几个男生道:" 跃民,刚才我和这哥几个聊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 是钱志民,海淀中学的,这是张广志,这是曹刚,石油附中的,这是赵大勇,这是 郭洁,他俩是北安河中学的。" 大家这才一一握手。 曹刚打量着钟跃民说∶" 我见过你,那次和我们学校刘利华打架,你也去了吧? " 钟跃民说:" 我还去你们学校打过架?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曹刚肯定地说:" 没错,就是你,那天你穿一身将校呢,拎把菜刀,口口声声 说要剁了刘利华。" 钟跃民想起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他摆摆手说:" 不提了、不提了,那都是没参 加革命之前的事,贺龙还玩过菜刀呢。" 郑桐问:" 跃民,县知青办发给咱们的粮食不多,我算了一下,怎么省也吃不 到麦收。" " 这好办,有就吃个饱,没了咱再想办法。" 钟跃民才不想操这个心。 郭洁认真地说:" 能想什么办法?总不能真去要饭吧?" 钟跃民一听就喜上眉捎:" 怎么不能?听我爸说,这一带农民有个传统,青黄 不接时就成群的外出要饭,我早就想尝尝要饭的滋味,要是在北京,咱到哪儿去找 这机会?" 蒋碧云似乎最烦钟跃民,她马上表示:" 这是谁在出馊主意?谁愿意去讨饭谁 自己去,我反正不去。" 钟跃民不想和她计较:" 这好办,咱们把粮食分了,自愿搭伙,蒋同学,你能 分六十多斤粮食,你要是一天能吃二两粮的话,那顶到麦收应该没问题。" 钱志民说:" 我建议,咱们男女分灶开伙,省得她们女的说咱们占便宜。" 曹刚也表示赞同:" 这倒是个办法,我同意。" 男知青们纷纷表示同意。 蒋碧云哼了一声:" 分开就分开,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跃民嘻皮笑脸地说:" 我跟你们搭伙吧?要是你们同意,我马上和他们男同 学决裂,咱四个搭伙怎么样?" 郑桐不放过任何攻击钟跃民的机会:" 跃民,你丫最好搬到女宿舍去住,我们 这儿也宽松些 ." 男知青们哄堂大笑。 钟跃民面不改色:" 这我没意见,还要看女同学们同意不同意。" 蒋碧云气白了脸:" 流氓……" 郑桐说:" 那是钟跃民的小名儿……" 男知青们大笑。 蒋碧云气得流下眼泪…… 周晓白和罗芸入伍时,袁军还在社会上闲逛,没想到她们走后一个星期袁军就 作为" 后门兵 "入伍了,这批新兵都属于一个野战军的,不过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罢 了。 周晓白遇见袁军时,已经是新兵连结束后的两个月了。周晓白和罗芸被分到医 院,周晓白在内科当卫生员,罗芸被分到药剂室。而袁军被分配到坦克团当装填手。 在北京时,他们虽然很熟,但谁也没有谈论过家庭情况,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父亲都 和这个军有着很深的渊源。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在抗战时期指挥过的一支部队在解 放战争时并入这个军,成了这个军的一个主力师,因此,这支部队的军、师、团干 部中有不少周镇南的老部下。罗芸的父亲和这个军的邵副政委是老战友,两人在解 放战争后期曾在一个团做搭挡,罗芸的父亲是团长,现在的邵副政委是当年的团政 委,这可是生死交情,现在老战友的女儿到这个军来当兵,邵副政委自然要格外关 照。袁军的父亲袁北光简直就是这个军的老伙计,他从三八年入伍就在这支部队, 二十多年根本没挪地方,到五九年转业时,已经是大校师长了,这支部队是袁北光 的娘家,现任军长李震云曾当过袁北光的排长,那还是三八年在冀中的事,现在袁 军到他父亲的老部队来当兵,可是了不得了,从军部到各师团几乎到处是他的叔叔 伯伯,这跟回老家差不多,许多叔叔伯伯见了袁军还提起他童年时的劣迹,说军部 礼堂的舞台幕布就是袁军纵火烧毁的,那次袁北光气得几乎发了疯,把袁军绑在板 凳上抽了二十皮带,致使他在床上趴了半个月。 常贵用烟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出两米开外, 这才开始讲话:" 乡亲们,现在开会了,大家静一静,莫说话,今天,咱村来了十 个北京知青,我代表石川村党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个驴日的咋还说话? 拿领导说话当放屁是不是?小心我开你个驴日的批判会。" 陕北穷,交通工具主要是驴,因为驴好养,所以陕北驴多,人们对驴也比较喜 爱,因此民间张嘴闭嘴都是" 驴日的" ,有时这未必是骂人,很可能是一种表示亲 热的语气助词。 村民们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会场上仍然是闹闹嚷嚷。 知青们听到支书骂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常贵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 娃们莫笑,日子常了你们就知道了,咱村有些 愣种是属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你得拿酸枣棵子老抽着才行。咱接着说,嗯,说 啥来着?" 村民们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郑桐说:" 常支书,你说有个叫狗娃的是驴日的。" 笑声更响了。 常贵点上一锅烟:" 不是这,噢,今天是欢迎北京知青来咱村,知青来农村落 户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既是毛主席说了,咱石川村没二话,收也得收,不收 也得收,咱石川村没别的,就是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如今又添了十张嘴,咋办? 我也没办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让这十个娃到咱村落户,咱就是粮食再紧也得给毛主 席这个面子,咱村男女老少一共是四百一十七口,再添上十口是多少?张会计,是 多少?" 一个剃着锅盖头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回答:" 四百二十七口。" 常贵说:" 对,四百二十七口……这是谁呀……" 一头觅食的老母猪正用嘴拱常贵的裤裆,村民和知青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贵狠狠踢了老母猪一脚,老母猪嚎叫着逃走了,他继续讲话:" 咱村的人口 实在是太多啦,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粮食还没这么紧,那时没这么多人口嘛,现在 可好,地没见多,人倒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这得怨婆姨们,生娃生上了瘾,象 老母猪抱窝,一生还就收不住啦 .就说狗娃的婆姨吧,手里抱的还吃奶呢,肚里又 怀上啦,这是第七个了,你还有完没完? " 看样子这个狗娃是常贵的出气筒,动不动就给拎出来骂一顿,知青们伸长脖子 往人群里看,也不知哪个是狗娃,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站起来回骂道:" 常老 贵,放你娘的屁,生娃是一个人的事么?你们男人哪个不是偷嘴的馋猫,闻着腥味 儿就往上凑?这会儿又往婆姨身上推啦?" 看样子这是狗娃的媳妇,村民和男知青们哄笑起来,女知青们都臊得低下头去。 常贵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 和你说,狗娃,你个驴日的咋不说话?你婆姨顶撞领导,你是咋管教的婆姨?还没 王法啦?" 一个个子矮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站起来∶" 常支书,我家婆姨当家, 我说话不作数 ." 村民和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常贵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个驴日的咋就让婆姨夺了权呢?你就捶她一顿还能 咋的?晚上还能不让你上炕?不说啦,咱说正事,乡亲们,我常老贵求求你们,别 生啦……" 哄笑…… " 咱石川村就这点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呀,这不,又添了十张嘴,明年开春 青黄不接时,我还得带乡亲们外出讨饭。嗯,知青来了也好,都识文断字,能说会 道的,要饭都比咱村人强,去年栓柱带人去米脂讨饭,吭吭哧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来,丢人那,这下可好啦,明年让知青娃带队,咱也让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没能 人……" 钟跃民站起来:" 常支书,明年开春我带队去讨饭怎么样?" 常贵喜道:" 好小子,有种,就是你啦。" 钟跃民恭敬地说:" 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讨饭,决不辜负村领导的信 任。" 常贵问:" 你这娃叫啥?是党员吗?" " 钟跃民,不是党员。" " 嗯,好好干,明年让你入党。" " 谢支书栽培。" 常贵大吼一声:"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