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重逢(4) “没有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介意吧?”他问得彬彬有礼。 知道我会介意,你不是还一大早就跑了来吗?我介意不介意,你根本不介意 吧?这个人……还和记忆中一样啊。我还记得我是怎么遇到他的。 我饿得很,没吃的。而且也没有船票,没办法上那带着逃命希望的飞船。躲 躲闪闪地在一旁猫了半天,最后险象环生地溜了上去。我看准了一个死角,觉得 藏在那里一定保险,最起码飞船起飞之前是不会被人发现的。结果,等我摸到跟 前,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 那里充斥着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臭得厉害。他是臭的,我也是臭的。他的 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这个第一印象,令我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看到他, 就条件反射似的想起那股臭味。 后来做枯燥的工作时,翻了一些热门的小说,有很多人把那段历史写进了故 事,有战争,有阴谋,有英雄美人。但是我想起来,却总是先想起那股臭味。有 时候做梦梦到那段时光,心慌、饥饿、疲倦之余,如影随形的还是那股臭味。 “妈。” 我回过神来,摸摸他的头。儿子眼圈有点红,他问:“是你通知……他来的 吗?” “不是。” 我才想起刚才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转头看李汉臣。李汉臣不紧不慢地 端起杯子。杯子是最便宜的杯子,水也就是最普通的过滤水,但是他的姿态,就 像高贵的绅士在品评绝佳的美酒,风度不凡。 没有用。他姿态再好看,我还是难免想到我们挤在一起,在那艘相遇的小飞 船上,渴得要命,趴在地上,贴着金属墙壁,用嘴巴去接能量冷却器上滴下来的 水。一滴一滴的,滴得很慢,还有一股怪味。但是没得挑剔。他喝几滴,再换我 去喝几滴。我们就那样活着,比命最贱的焦油鼠也强不了多少。 在那种时候,一点浪漫也没有,时刻只想着要活下去。所以我和他没有相爱。 没有时间,没有闲情。一切都只是纯粹地在发生。只是发生。 李汉臣说:“我一直在找你们,不过你好像就凭空消失了一样,我始终没有 得到消息。” 我叹口气,“先消失的,是你吧?” 那时候我已经生下了儿子。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婴儿,流离挣扎着存活,很 难。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两张票,逃到联邦这里来。我们坐着飞船辗转经过许多星 球,想找个安身落脚的地方。然后有一次,他说去买些食物,可是一去就再也没 了踪影。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今日。 “我们一直住在一个没人的小行星上,一步也没离开过。”儿子插嘴说, “我长这么大,认识的人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所以,应该是这样,你才不知道 我和妈妈在哪里的吧。” 他笑得很好看,眼光温柔地在儿子的身上流连,“是的。要不是因为几天前, 有一笔小小的消费记录冒出来,我还找不到你们母子俩。” 我看看他,又看看儿子。 他说:“在航空港的购物中心,买了一包糖、两朵鲜花。持卡的人叫李正, 我看到了DNA 和身份号码记录。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也是我去联邦管理申请处 办理的身份卡片,号码我可以倒背如流。” 居然这么巧? 他看出我的想法,说:“不是巧合,我一直在找你们。因为没有办法找你, 所以只好从他着手。他的号码,我是挂着D 级搜索的。所以他那天买过东西之后, 我就知道了。当天我就动身来了,真远啊。这几天我一直待在飞船上,又担心你 们会再离开。还好,没有让我扑个空。” 我只注意到一个要点,“挂着D 级搜索?你现在是警察吗?你,你怎么能把 小白和通缉犯一样对待?” 他微笑,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是警察,但是有朋友在做警察,算是小小地 以权谋私了一把。这办法不好吗?只要有效,就是好办法。” 我没话反驳他,尽管心里总觉得不妥,但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妥当。这个人, 我们一度十分接近,但是我从来也没有了解过他。那时候没有工夫,现在觉得更 加陌生,没有靠近的理由和方法。 儿子有一堆问题,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乔乔摆好简单的早餐,我坐在桌边 招呼一声,但他们谁也不理会。儿子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在联邦的中心地区, 比这里繁华一些。儿子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很杂,什么都做一点。然后他问儿 子是怎么长大的,除了妈妈还有谁一起生活,问他喜欢吃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 有没有上过学,理想是做什么…… 一句接着一句,刚刚还那么陌生的人,一下子变得那么熟悉亲热。儿子连比 带说,兴奋得小脸儿发红,眼睛闪亮。以前就算是说起他最心爱的网游里的最得 意的经历,他也没有这样高兴过。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把面前的人当成是一个刚认 识的、凭空冒出来的人。他说话的时候显得那么投入,那么快乐…… 我端着饭碗半天也没有喝下去一口,心里隐隐的有些妒嫉,又有些担忧。儿 子是我辛苦养大的,可是他现在凭空出现来坐享其成。这样想着的时候,我隐隐 地有些不安。他是来做什么的呢?他说一直在寻找儿子……他这样做,是出于一 个父亲的责任感,还是有什么别的、其他的原因?我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 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每件事情的发生和存在,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表面上的原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