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在劫难逃(23) 父亲跪到半山腰,本想歇歇再跑,但山顶传来吆喝声、叫骂声。父亲马上得 出结论:这是老太太的儿子回来了。父亲心想好险啊,便不禁失足,沿山路滚下 去。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而滚入深沟作了冤死鬼,但滚了一会儿就自动停了,他摸 摸头,硬硬的还在。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少,他便翻身起来,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日驴的!早知这么省事,还不如当初就滚下来算了。 父亲向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走去,便走进一个村庄。走进一条巷子,才知道 灯光并不在村里,巷子里只有一些朦胧的月色。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游走,但 没有声音,分不清是人还是影子。父亲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那时人们已经被饿得 几乎失去了重量。月色朦胧之中,一些黑影在移动,无声无息。这个景象其实是 很恐怖的,但父亲已被饿呆饿傻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一路上,父亲总 能碰上这样的影子,这些影子形如巨大的蝙蝠,轻如纸片,随空气上下飞翻,有 时忽然消失,一会儿又忽然出现。父亲仔细观察了两边的墙壁,发现了紧闭的大 门和漏光的墙缝,影子们就是从这些门缝和墙缝里进去的。 后来,他听到了歌声:大柳树下有块凉石板,凉石板上坐过我的哥哥,哥哥 他看黄纸做的书,大柳树下的凉石板啊! 他饿死了。 第二首歌:那流着眼屎的老太婆,是我当年的尕妹子…… 十四 父亲在向别人描述他的经历时,把他碰到无数影子的那个村庄称为" 影子城 " 。在" 影子城" 里,父亲没有找到他需要的食物,怀着对生活的留恋,父亲继 续向前,便走到了那片灯火的所在。 走进去,才发现远处看来那么灿烂的灯火,其实是很暧昧的,沿街道摆着的 灯笼,都用一种很糙的粗纸糊成,透光性极差。灯光下的街道和街道中行人的面 貌,都暧昧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所有的人都肉身饱满,并非影子。父 亲悬着的心才落实了。 确切地说,把父亲引入这条街道的,并非灯火,而是一种奇特的香味,这种 香味属于肉类,但很难分辨,不知是猪肉、羊肉还是其它什么肉。 在白纸灯笼的暧昧的光线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箩筐,箩筐中摆着大大小 小的碟子,碟子中盛着食物。父亲便不由自主地向碟子靠近。随着食物的逐渐清 晰,父亲的感觉却越来越抽象,如果说最初想靠近食物的是饥饿,那么,等靠近 后的感觉却是无比的新奇:父亲无法理解,天下竟有如此精美的盘子,盘子中间 的图案被遮盖着,无法看清楚,边缘上画满樱桃小嘴和蓝色的花袍袖,袖口中伸 出了修剪得精美绝伦的长指甲。父亲一下子想到了那只染了血的银灰色的绣花鞋, 不禁大汗淋漓。隐约之间,父亲听见,一个古老的王朝正在破碎,铮铮然如器皿。 丝绸的断裂声中,无法分辨的人声如潮水一样漫延而来;而在后宫,囚禁千年的 公主以她的银发作弦,一端系于齿,一端穿于心,长歌当哭,大哭如笑。父亲惊 恐不已,他真实地感到一种东西的存在,那就是:性欲。这个发现让父亲感到大 祸将临。最初的慌乱过后,父亲开始冷静地分辨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感觉,来自 哪个部位。接着是雷鸣般的腹鸣声提醒了他:是饥饿。原来是碟子中的食物给他 的新奇感淆乱了食与性的界限。这个发现,使父亲受到鼓舞——至少他还可以区 别食与性的不同。怀着这种自豪感,父亲继续审视盘中的食物,但他又一次感到 惊恐不安,因为他感到盘中的食物式样及其摆放实在太考究、太漂亮了,只适宜 于观赏,而不能食用,他怀疑那是假的。但他还是看下去了,这些充分证明了一 个真理:饮食是一种文化。父亲一边看一边想,摆成这样固然好看,但能好吃吗? 看到一个地方,父亲终于不敢再往前走了,凭他的胆量,本来是不敢看的,但已 经看到了,便无法抹去那种强烈的印象。具体地说,他看到了一只手,人的手, 掌心朝下,盖在盘子上面。最初,他以为旁边有一个人在伸手抓盘子,但仔细观 察之后,他确定那是只断手,被砍下来的,煮熟了,摆在盘子里,上面还摆着几 根香菜,两枚红辣椒。父亲此时大悟:刚才看到的各种食物造型都是由人肉摆成 的;他只能自叹命苦,才脱离了八岁老太太的人肉作坊,又陷入了有灯火点缀的 人肉市场,不料此时有个人同他说话了:你大概是从黑龙岭下来的吧?父亲想, 黑龙岭应该是他刚才脱离的那座山,于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那人又说:能下 来,算你命大。他冲父亲笑了笑,父亲觉得他的笑是不怀好意的。那人接着说: 黑龙岭上只住着四个人,一个老太太、还有她的三个儿子。他们靠卖人肉为生, 老太太看家,三个儿子白天睡觉,晚上抓人,抓的都是过路人。抓住之后便绑了, 绑住便一刀杀了。父亲听完这些,反倒觉得平静了,便同说话人攀谈起来:那他 们杀那么多的人,卖给谁呢?那人说:卖给山那边的人,说具体点儿,就是换点 粮食——卖成钱,也没什么用嘛。父亲又问:那你们这儿不是也卖人肉吗?那人 说:对,我们也卖人肉,我们也吃人肉,但我们不杀人,我们只吃死人肉。父亲 问:怎么死的?那人说:饿死的呗。从道理上讲,吃人肉是不对的,应该千刀万 剐。但那是吃饱之后的道理,换句话说,道理只有吃饱肚子的时候是存在的,对 于快饿死的人而言,道理只有一个,那便是怎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是硬道。 很简单,能找到吃的就能活下去。没有粮食可吃,你怎么活?于是每天有很多人 就饿死了。这些饿死的人,放在家里了是白白的烂掉,还不如让活人吃了,活着 的就有可能活下去。活多长时间?活多久就是多久,活一天算一天呗。这就叫" 变废为宝" 、 "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呀! 父亲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吃 人肉的。那人沉吟片刻,似在回忆,最后说:也不是刚饿死就开始吃,是饿死人 的事发生半年后。最初,一半个月死一个人,家里人就把他埋了。但后来,饿死 的人越来越多,连自己也顾不上了,谁还能扛动死人呢?大街上,每天有人走着 走着就倒下了。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一发臭,活人就受不了,其实,有许多人不 是被饿死而是被熏死的。父亲又问:你们吃自己亲人的肉吗?他很坚决地说:我 们不吃,我们只拿亲人的肉来换别人的肉吃。父亲问:怎么换呢?那人说:这要 看你问的是哪一方面了。从交换渠道来说,我们同外地人的联系是秘密进行的。 专门有人负责把每天饿死的和将要饿死的人的数目一报,对方心里就有了底。一 般来说,交换到手的都是成品,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用盐腌过的熟食不 容易腐烂,运送时装成包,别人问时,就说是棉花。从数量来讲,实行等价交换。 但有时数量相差是悬殊时,我们就拿一个大的换两个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