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在劫难逃(66) 回到家里,父亲提了提布口袋果然暴跳如雷,他大骂哥哥把所有的东西给偷 吃了,只剩下这么点破烂给他,是大不孝。我和哥哥将身上狗咬的疤痕给他看, 父亲只是冷笑着,无动于衷。但笑着笑着,他又开始暴跳如雷,他说哥哥是在编 谎,是在骗人。哥哥没有争辩,父亲问他怎么不说话了,哥哥仍然不能说出什么。 父亲说,不说话更说明你心里有鬼。于是抡起一根枣木磨棍朝哥哥打去,我过去 护住哥哥,棍子落在我身上,哥哥又翻身护住我,棍子落在哥哥身上,就象一段 枯木落在另一段枯木上,声音干涩,而且震得握着棍子的那只手虎口生疼,所以 父亲很快就厌倦了,便扔下棍子到一旁吃东西去了。在他挥舞棍子的时候,母亲 也试图劝说他,父亲就给了她一棍子,母亲便瘫在地上不动了。在平时,父亲打 母亲,用的就是这根枣木棍。每说到这些,母亲总是声泪俱下,并撩起衣服让人 们看伤疤。母亲身上的伤疤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 父亲在母亲身上制造它的过程。那一天是" 六一" ,为不耽误我过节的时间,母 亲起了个大早,在屋檐下的小锅灶里烧饭,父亲还在炕上睡大觉,当母亲把饭盛 好要我吃时,父亲突然从炕上跳起,杀气腾腾地大叫:不好,我的一包黄豆被人 偷吃了。母亲知道父亲又要找茬子了,于是不敢吭声。父亲问母亲:你知道是谁 吃了吗。母亲说那包黄豆装在你的棉帽子里,挂在西房墙上了。父亲说这是我知 道的,可是我发现黄豆比刚装进去时少了十颗,那你知道是谁偷吃了吗。母亲说 她不知道。父亲说这就怪了,平时能够得着黄豆的,就只有你我了,你没偷吃, 难道是我偷吃了吗。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终于咬牙切齿开始发毒誓:偷吃豆子 的,不管是谁,都让他吐三碗黑血趴短命窖。父亲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句,于是他 什么也没说,从炕上跳起,两脚蹬上裤子,跳下地,双手操起那根枣木磨棍,抡 向母亲的头。这一棍子如果打中,母亲就彻底脱离苦海了,但母亲的命不好,每 次总能活下来,因为一辈子总有挨不完的打。其实,每次被父亲打的时候,母亲 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吧,最好是死了算了。可是母亲的生命力总是出奇地顽强。 母亲从来不哭,也不喊,她清楚地知道,哭喊只能招来旁人的耻笑仇人的快意。 旁人总是这样说:一个女人挨男人打的时候要咬紧牙关,否则乱喊乱叫,有损妇 人的美德。最初,父亲打母亲的时候,曾经有邻居过来劝解——当然仅限于妇女, 可父亲杀红了眼的时候,见了谁就打谁,被打的女人回家以后又要因此而挨她丈 夫打的,久而久之,就再也没人来劝架了。 父亲双手抡圆的棍子横空劈下,哥哥扑上去用他的全身盖住了母亲,父亲这 一棍便落空了。但说落空,只是相对于母亲而言,因为父亲要打的本来是母亲— —棍子当时打在了哥哥的身上,一声干枯艰涩的劈柴声响过之后,父亲的虎口照 样被震得生疼,可令父亲惊异无比,在他发作之前,母亲首先愤怒了,母亲的愤 怒是针对哥哥的,她使出全身力气将哥哥推倒在院子里,同时用高亢到变声的声 音大骂:你这畜生!你这畜生!你为什么要护住我啊?你不想死我还不想活哩! 母亲说着推开哥哥,父亲趁势抡起棍子,打在了母亲的小腿上,于是母亲散披的 乱发就象墩布一样拖着院子中的土,脸色比土还要灰暗,它的表情好象痛苦又好 象是大欢喜,整个脸形扭曲变形几乎破碎,而在她的小腿肚上,一条半尺长的口 子豁然开裂,白生生的肉向外翻着。那时,父亲笑着,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母 亲的双手捂着伤口,但伤口太长,太深,双手的面积是不足以遮住的。我扑上去 用自己的双手捂住母亲的另一半伤口,看着母亲忧伤无告的眼睛,我哭不出声, 也说不出话。后来,父亲又开始打母亲了。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打母亲的 时候,如果无人劝架,打两下也就停了,但有人去劝架,他只能是越打越凶。因 为我替母亲捂住了伤口,父亲才又打起母亲来,但这次的打法又变了——专照着 母亲身上最不该打的地方打。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像父亲这样打女人的人, 是不能算作男人甚至人的,我说不上父亲究竟应该被算作什么,但动物世界里的 雄性对雌性却是恩爱有加。我只能说,父亲啊,啊呸!父亲打母亲的时候,我曾 经叫喊告饶,试图得到人们的援助,但闻声而来的,都是看客。其中有一个老师, 姓扈,我以为他会为我的哀求所打动,可他左手握着一卷煎饼,右手抓着一把大 葱,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的嘴角流着绿水,只是对我发号施令:今天六一 节有你的快板,你的鞋做好了没有。没得到我的回答,他继续威胁我:你是不是 不想上台了,如果真是这样你的思想品德鉴定就不及格。 这位老师是个老鳏夫,据说他的老婆是被他一锹剁死的。他五十多岁了,很 好色,村里人给他一个绰号,曰" 老羝羊" 。 母亲这次被打,在炕上一睡就是一个多月。可对那条半尺长的伤口,她并不 怎么在乎,据她说,那儿并不怎么疼——虽然每天都有绿头苍蝇在伤口生蛆,那 蛆的颗粒非常饱满,就象煮熟的大米。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更其钻心,使 母亲对那条半尺长的伤口不太介意呢?对此母亲只字未提,可是我每天给她倒掉 的小便中几乎全是血。 父亲这次打完母亲后,把母亲做的饭全吃了,而这本来是一家四口人的饭。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吃完半锅饭的劲儿:饱嗝山响,左右手不断揩着嘴两边的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