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在劫难逃(71) 算钱活动在紧张的进行着,按照每公斤粮食负担八分钱,自己出七分钱的价 格,我家的50斤供应粮,应付3 元7 角5 分钱,这个数字哥哥早已算好了。我们 这个组对哥哥的乘法运算能力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不一会儿,每人应付的钱都 算出来了,比别的组都快。在打粮次序上理应排在第一。可是在算到最后一个人 时,出了一点问题,他是一个山里人,第一次来公社粮站,在来之前,家里人一 再叮嘱,生活在平川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公社周围的人——跟山里人是不一样 的,他们见过世面,什么事都敢干,一不小心,打粮的三联单就会被抢。因此, 一定要一万个小心。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他一直把三联单攥在手里。赶了三十里 的路程,也因为紧张,他的手不断出汗,可他一直不敢伸开手看一眼,等到给他 算打粮款,他才展开攥了半天的手时,三联单已变成了一团纸浆,什么也看不清, 因而什么也证明不了了。最初,他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固执的认为 只要有手中的这个东西,公家无论如何是会给他应得的那一份的,可当哥哥根据 他的口述的粮食数量给他算好了钱,把名单送到粮仓管理人员手中时,管理人员 将这一组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们合谋欺诈,,将一个没有权利享受国家供 应粮的人虚报上来,图谋冒领救命粮,并声称要将此事上报公社革委会处理。一 个德高望重的长者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反复说明那张三联单确系真品,只是手 汗所致才成了一团纸浆,至此,粮管员才为之改容,作了半天沉思状,最后终于 同意给其他人打粮。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山里人一直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 甚至觉得长者长跪不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到后来,当所有人打了重重补丁的 发黄的白布袋都装得鼓鼓囊囊,人们一个个满载而归,因而他也想同他们一样装 满一袋粮食,而管理员将他一脚踢远,他才反应过来,软瘫在地上打起滚来,不 知羞耻的放声大哭。在打滚嚎哭的过程中,地上的尘土与他的眼泪和成稀泥,把 一张本来就委琐不堪的脸弄得肮脏不堪,毫无特点。但对这些,人们毫不在乎, 因为忙于排队打粮;他自己更不在乎,因为此时他已近乎疯狂,将地上的尘土大 把大把抓起来,不断地往自己的口中塞,一边塞,一边咀嚼,好像在吃着无比香 甜的熟面,唯恐地上的土不够他吃。 我深刻地体会到这样一个事实:粮站是人生体验的极端缩影——在这里,你 可以体会到幸福与痛苦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是如何戏剧性地集于一人之身,而 这两种心情却完全出于同一个原因。顺利分到粮食的人踌躇满志,大喜过望;没 有分到粮食的则如遭雷劈,神情枯萎,他们有的在不住的咒骂,有的在虔诚地祷 告,有的则瞪大血红的眼睛,粘度极高的泪正血一般从眼眶中渗出。后来发生了 一起骚乱,原因是有个人打了粮,才发现算帐的人给他多算了3 分钱,两个人发 生了争执,厮打起来了。但真正的骚乱是在几滴雨点重重地打在人们的背上之后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脊背,更浇凉了他们的心,可是绝望的邪火却越浇越旺,最 终燃烧起来,联成一片,呈燎原之势,于是在一阵慌恐无比的呐喊声中,好不容 易排好的次序轰然崩溃,人群疯狂地向前推挤,把前面的人挤成一条路,平展展 铺在后来者的脚下。此情此景,很容易使人认为他们在哄抢公粮,但事实并非如 此,最先挤入粮仓口的人,只是在粮食堆里打滚,如此多的粮食与他们想象中的 在数量上的相差是如此之悬殊,以至觉得眼前的情景究竟是真是幻,许多人孩子 似地傻笑起来,笑得天真烂漫,并且一边笑一边抓起金光灿灿的粮食打起仗来。 被挤入仓内的人越来越多,粮仓快被撑破了,于是形成了这样的" 围城" 现象: 仓外的人疯狂地向里挤,仓内的人两手空空的往外挤。仓外的人以粮仓为中心挤 成一个怪圈,粮仓在以几何数递增的巨大力量中开始颤抖,仓顶的瓦片在颤抖中 跳舞,泥土随之哗哗倾泻而下;仓内的人踩着试图挤进去的头顶,从高高的山顶 上艰难的攀援降落,好不容易落到地面后,拖着被挤成不规则多边形的身体落荒 而逃。在无任何目的的哄闹声中,粮站的黄站长(那个后来在希望小学门前拣馒 头的长者)爬上一棵大树,拿着漏斗形的话筒大声宣讲起来,但这种话筒只是一 块卷成喇叭状的白铁皮,做工固然精细,可无任何扩音设备,因此,在如此巨大 的声势面前,显得无用非常,人声从其中飘出,几乎成了微弱的呻吟,传播不了 几下就消失了。后来是黄站长用手摇电话向公社告急,公社派来一队民兵,民兵 用仅有的两杆七九步枪向天鸣放了几声,局势得到了控制。不过真正平息了这场 莫名其妙的哄闹事件的,却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那场大雨来得如此蹊跷,似 乎没有任何过程,零星的大雨点刹那间便成了一道天河,劈头盖脑的淹将下来, 能见度随即成了零。在一片茫茫的水声中,我闭了眼睛,咬紧牙关,死死地抓住 一袋五十斤的粮食胡乱冲撞,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是越来越深的水救了我,我 本来在河边长大,还在水中救过两条人命,因此借助水力,拖着一袋粮食可以说 是比较轻松的。后来我的手碰到了一棵老树,顺势攀缘而上,没费什么事就连人 带粮一起到了树顶。将粮食放在树枝上,坐在粮食上,我一只手依然紧紧抓住粮 食,一只手抱定了树干,这才想到了哥哥,我想,他活下来的希望不太大,但这 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我甚至连伤心都来不及。可是当后来雨小了以后,我十分惊 异的发现,在粮袋的另一头,居然还有一只手,同我一样紧紧的抓着。哥哥!这 就是哥哥!他还没死!我不仅流出了眼泪。在欣慰的同时,我至今都不明白:究 竟是什么魔法,使他在如此苛刻的环境中活了下来,还一手抓住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