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在劫难逃(76) 三十四 从公社到我家,隔着一条大河。黄家渠的洪水使这条大河决了堤,成了我和 哥哥回家途中不可逾越的障碍。河水漫过高高的堤坝,一直淹到马路上,我和哥 哥只好绕道而行。从公路到我家的路本来是很近的,站在马路上可以看见我家瓦 房上冒出的青烟,可是一绕道,就得绕两天的路程,这就好比从瑞金开赴抗日前 线,抗日前线就在眼前,可因为有蒋介石,红军就不得不绕道两万五千里,北上 到达陕北才能抗日。如此说来,那条河就是该死的蒋介石,我们就是红军了。我 们之所以绕道,是因为在遥远的兄弟县界,有一座钢筋水泥桥可以使我们到达对 岸的家里。从公社到那座桥,得向西走一天,过了桥,再向东走一天,才能到达 本来是隔河相望的家。那天从粮站出来,本来五十斤的粮食,经水泡过后成了七 十斤,哥哥体重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斤头,这个体重在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已经 轻到了极限,可哥哥连自己这些重量都无法承载,他把自己给压垮了,更不要说 走路了。米兰昆德拉写过两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生命中不能承 受之重》,我无法确定,使哥哥不能承受的,到底是" 之轻" 还是" 之重" 。但 对于我来说,当时无法承受的肯定" 之重" ,因为两个七十斤就是一百四十斤了。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我们找了一辆架子车,把哥哥和粮食一同拉走了。马路两旁, 被风刮断的电线仍然在风中摇摆,象蜘蛛网,电线下衣衫褴褛的人群就是破网上 的蜘蛛了。蜘蛛是没有语言的,它们一生的工作就是在沉默中结网,在结网中等 待。现在,它们用来捕捞食物的网已经破了,一部分蜘蛛就会饿死,而其余的仍 然会在沉默中结网,等待。我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等待中的眼睛,迫切与绝望使 眼珠鼓出来又凹陷下去,成了一个深坑。我碰到了许多村庄,只要有村庄,就会 有等待的人群,我们都是沉默中的蜘蛛。 在路上,有许多人端着碗在拣粮食,这些粮食是大水从粮站冲出来的;有一 部分将成为种子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破土而出,农民对它们十分珍惜,同其他庄 稼一起收割、入仓,再上缴给国家;当农民们饿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再发给你供 应粮。当时,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制度下生活的:我们种出很多粮食,把粮食上缴 给国家,国家接着以供应粮的名义施舍给你。可我们仍然在挨饿。好在那时挨饿 是光荣的,因为大家都在挨饿,挨饿便成了我们权利的一部分,因而也就有了象 征性。米兰·昆德拉说过,象征性是神圣不可怀疑的。 三十五 我拉车上坡的样子肯定像一只鸟,用这个轻松的比喻,要表达的其实是一种 并不轻松的感受,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只鸟被人捉住,给它套一架车,它能拉得 动吗?我说我肯定像一只鸟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就有一群鸟,看见我拉车的样 子后,就从天而降,围着我打旋,他们肯定把我当成了它们的同类。当时,我和 哥哥正在吃泡软的粮食,我们把粮食放在掌心上,把掌心放在嘴下,用嘴够着粮 食吃,这些鸟就从我们的掌心上抢粮食。鸟儿大小不一,大鸟吃起来毫不费事, 小鸟却噎得死去活来,但它们根本就不怕噎,一下子就把我们手中的粮食抢光了。 鸟儿们围着我们大声怪叫着,久久不愿离去。后来它们终于发现了装粮食的口袋, 便落在口袋上既是啄又是刨,口袋破了,粮食漏了出来,哥哥翻身盖住粮食,鸟 儿就把他当成了粮袋,要啄透他。在一处稍平的路段,我停了车,但因为停得太 猛,哥哥和粮食一起翻到路面上,袋子破了,粮食撒了一地,鸟儿们便从空中落 到地面,走来走去地抢粮食吃。哥哥又用自己去掩护粮食,但由于面积太大,用 自己的身子盖不住,于是跳来跳去,移动着去盖,看上去像一只青蛙。在车上的 时候,他的背已经被鸟儿啄破,血还在流,但因为他的血黏度极其稀薄,看上去 就象是在清水中放了一些红墨水,流过后几乎不留下什么痕迹了。哥哥像青蛙一 样跳来跳去,后来终于跳不动了,趴在路上一动不动。鸟儿聚集得越来越多。只 剩下我与鸟独自奋战。我从倒在路旁的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冲进了鸟群,由于 鸟儿太多,我根本无法确定打哪只,于是将树枝抡作一团,只要听见" 砰" 的响 声,我就知道有只鸟儿被打中了,这种声音很是沉闷,听上去就象打棉花团。" 砰砰砰" 的声音响成了一片,羽毛漫天飞,但这些鸟儿很少有死去的,它们大多 只是受了伤,在路旁稍微停一会儿,又来抢粮食了,而且渐渐地,它们对我们实 行了车轮战,它们自动分成两波,一波集中抢粮,一波将我团团围住。就这样, 我被彻底拖垮了,便只好跳出圈子,与哥哥一起平展展铺在马路边上。哥哥被鸟 儿啄出了一脸大麻子,我的脸被鸟儿抓成了条形码,我们互相取笑着对方,这时 鸟儿已经吃饱,不再抢粮食;有的已经被胀死了,登一登腿就肚子朝天,沿着陡 坡一直滚下去了。休整了一会儿,鸟儿就用我们的粮食玩起了游戏,它们这种游 戏的玩法是将粮食朝后刨去,打在别的鸟儿身上,于是不多一会儿,我们一家人 的口粮就撒满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