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在劫难逃(83) 哥哥骨瘦如柴,喉咙却高高肿起。当客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哥哥的时候, 我把自己带来的营养品用开水冲了半碗,拿勺子给他喂,我天真地以为哥哥会张 口来接勺子里的东西,但我错了,他的口腔已经永远被锁住了。第一勺液体顺着 紧闭的双唇滑到枕头上。我又作了第二次努力,试图用勺子撬开他的两排牙齿, 但他嘴唇上的裂缝使我终于失去了勇气——嘴唇里面紧贴牙齿的部分已经干起了 层层白皮,像烤酥的千层点心。我去了母亲的小房里,问她为什么不给哥哥打针, 母亲说哥哥这一次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前病重时他盼望着医生来给输液, 但这次倒下,他只说了一句话: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把我除在外吧,我完了。说 完,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在他的意识尚足以知道周围的事情时,他一是又一次 拔掉了医生插在他静脉中的注射器,并指着母亲,那意思是要把药用在有救的人 身上。母亲说她在哥哥身旁守了整整两天,因为她不想让他那一句话成为哥哥与 她永别的最后留言,但最终的事实是:那句话果真成了哥哥一生中给她的最后一 句话。母亲的语调出奇平静,毫无悲哀,因为她已经成了悲哀的本身,因而就远 离了悲哀。莫泊桑说过,要远离艾非尔铁塔,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塔内,使你成 为塔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在儿子行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作为母亲惟有她才最有 权利体会到比儿子更为深重的恐惧,但伟大的母亲此时却往往是平静的。 母亲继续叙述着当时的情景:哥哥昏迷后,她叫来医生,医生给哥哥号了脉, 开了药,并未说什么,金羔和另一位男孩去乡上取了药,给哥哥输了液。母亲满 怀希望地守着哥哥,但哥哥体症的急剧变化旋即将这种希望碾碎了。母亲说,自 从输液以后,哥哥的皮肤迅速发黄,且黄中带黑。当说到下面一件事时,母亲终 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忧伤,突然干号起来,我伸手去准备给她擦眼泪,但母亲 的眼睛却是干涸的。母亲说;金羔后来告诉她那些液体其实根本不是药物,是金 羔与医生商量后故意换掉的。金羔的解释是:哥哥已经没救了,与其增加他的痛 苦,还不如早点了结,这样对他对生者都人道一些。母亲说,她不恨金羔,对于 哥哥这次的情况,他心里是早有准备的,因而她就没抱什么希望。在哥哥躺倒的 第三天,中午,一连几天都未合上眼的母亲突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从 哥哥昏睡的西房炕上跳下一匹麻狼,跳到地下后,绕着墙打了一个旋,一头冲开 门帘跳到院子里,迟疑片刻后,朝母亲的小房回头看了一眼,终于走了,走出了 大门,再也没有回头。母亲说,这匹麻狼的头顶上长着一撮白毛,而哥哥的头上 正好长着一撮白发。母亲说,哥哥生前大概是一匹狼,吃了太多的人,这辈子才 会受如此深重的罪孽。这么说来,也是前世造的孽,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母亲说, 自从做了这个梦以后,她只是静静得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其次就什么也不想了。 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个母亲对儿子不幸的预感更加准确的了。母亲前年也做了一个 梦,但那个梦过后她想方设法求医问卦,把哥哥留住了,因为那个梦本身就是留 有余地的,她梦见在一条沟的沟沿上开了两口坟,已经用砖箍好了,砖缝是用水 泥砌的。她的心情很糟糕,想赶紧躲开,却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这两口坟中的 一口是给我的哥哥的,但现在用起来为时尚早,就把它先借给天存的姐姐吧。等 她惊醒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母亲翻身起来,急忙跑到哥哥的门前听了半天,当 确定哥哥确实在熟睡、有呼吸时,母亲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第二天,她的心 情仍然很糟,拄了一根棍子去散心,在村子北面的一道崖边上,遇见了天存的姐 姐,她嫁在离我们村庄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今天是来回娘家了。母亲突然记起了 那个梦,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天,母亲一直神思恍惚,心事重重。第二天,传 来的可靠消息是:天存的姐姐昨天晚上回家后,在跨一道坎时突然脑溢血死了。 母亲闻言大惊失色,她没有想到这个梦有这么邪,但转而一想,梦中的预言果真 有这么准确,哥哥暂时是不会有问题的。但如果这些预言都将实现,哥哥也就是 这几年之内要走的人了。母亲为此好多天不思茶饭,在背着人的时候泪落如雨。 最让母亲心碎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哥哥已经快五十的人了,没有成过家,也就是 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这样走了。想到这些的时候母亲几乎 是万念俱灰。我竭力安慰她:人的一生怎么过有时候是不由自己的,在好多时候 得相信天命。我深知母亲是信天命的,就用这样的话来给她宽心,母亲果然释然 了许多,像一个小学生解出了一道极其难解的数学题似的,她只顾点头,并不住 地说" 是的是的" ,好象在我说到天命之前,哥哥的一切不幸都应该由她来负责, 而现在应该由天命来负责了。我扶着母亲进了她的小房,劝她休息,母亲让我不 要再为她操心了,因为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以前她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是因 为入睡之后总是做哥哥和我遭遇不幸的乱梦。这些梦使她总觉得我们弟兄的种种 不幸都是由她梦出来的,可现在,即使做再好的梦也梦不回一个哥哥了,既然这 样,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可是上炕她仍然不肯躺下,只是将两眼死死盯着西 房的门,在看着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