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在劫难逃(87)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再也无心坐在阴阳和堂哥的一旁,默默的走进停放着哥 哥的西房内。我揭开门帘,想到今晚下葬之前最后一次看看我的哥哥。当时,屋 里只有两个人:我,哥哥;活着的和死去的。一个活人独对一个死人,这是世界 上再残忍不过的方式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活着的已经死去,而死去的却还活着。 我以当时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对我的哥哥说:哥哥如果你在天有灵,每年这个 时候就给我托个梦吧,因为过了今晚,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哥,一路走好。 我伸出手在哥哥的脖颈上抚摸了一下,但在一阵寒颤中,我缩回了手:短短的时 间内,哥哥身上的肌肉已经硬化,且冰冷到了极点,完全就是冬天的石头了。我 如此吃惊,是因为我作为人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身体是如此寒冷,这种寒冷 在我的心中扫起一阵秋天的落叶,在肃杀的严霜中无声飘零。我的回忆由此而终 止,压抑令我喘不过气来,在窒息中,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被一块冰冷的 石头坠着,向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中坠落,并一直坠落着,没有结束。 打坟的人已经回来了,堂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说是准备入殓。入殓依 然是由主持落草的长者指导进行的。将棺材从南房里搬出来,放在两条长凳上, 长者伸手抚平了棺底的木屑(是做棺材时刨出来的,这些东西据说要带到坟墓里, 不能留在人世),铺上一条新褥子,将土枕头放在一头,于是两个人将哥哥抬到 棺材中,长者将一条红绸子的印花被面盖在哥哥身上,又把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生 前遗物压在哥哥身上,在整理一件夹克衫的时候,衣兜里有碎的响声,我伸手一 摸,里面是一把黄豆,炒熟的。三年前,哥哥的牙已经不能咬任何硬东西了,如 果以这个时间算,这把黄豆最少也应三年以上了。黄豆中还有一枚大头针,是哥 哥给牙齿放脓用的。我掏出黄豆给长者看,问他这些东西能不能让他带走,长者 说黄豆可以,但大头针不行,任何金属的东西不能跟人、棺一起化为泥土,对死 者的亲人是很不好的。我这才发现,哥哥衣服上的所有金属(如铜、铁扣)等都 被剪子铰没了,本来吗,钉棺材的钉子都是木头做的。接着便是合棺盖,在一阵 沉闷刺耳的敲击声中,哥哥终于永远被装在棺材中了,也就是说,从此我再也无 法看见他了——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在这沉闷而刺耳的敲击声中,得到哥哥死讯 曾昏迷过,醒来之后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母亲,此时终于哀嚎起来,这种哀嚎声 是难以形容的,我只想到了一种情景:一口盛满了血的瓦罐被打破了,血于是从 破瓦罐中流出,无声无息。几个女人在劝母亲,她们的声音也带了哭腔。这时, 长者下令起棺,由四个大汉从两头抬起,长者严令抬棺的人:在出西房门时,棺 材不得碰到门上的任何部位。于是,棺材的运送速度突然放慢,所有的声音几乎 消失,只是当棺材安全运出西房门时,又听到人们的呼吸声。 院子里,堂哥为入殓、抬棺的人准备了一大碗酒,他们用这酒洗了手,抽了 一支烟。阴阳给堂哥说:你去看着下葬,我在家里除殃吧。堂哥让人从北墙下扛 来两段大木,拿出一盘粗大的麻绳。棺材停放在院子里的两条长凳上,堂哥把麻 绳从棺材下穿过去,一共穿了两次,然后在绳头处打了结,将两条大木套在粗麻 绳上,由前后四个人抬着,向坟地行进。当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天空飘着细雨 世界上只剩了两样东西:最后一盏灯,黑暗,紧挨这盏灯的是一口棺材,棺材后 面是一些谁也无法看见的人。在这些人中间,我不但看不见别人,连自己也无法 看见。有一个人在打锣,这种锣叫丧锣,目的是引来更多的人来帮忙出殡,但在 这种时候,即使有人醒着,也无法把自己同黑暗区别开来,更何况连黑暗已经昏 死过去了呢?黑暗中有人在打锣,打锣声中铜在哭,铜把自己哭成了软体,又拉 长为一路的哀伤,若有若无,失去了金属的音质。铜在哭这个死去的人没有人哭 它,这个死去的人又在用铜来哭铜的不幸;深夜的细雨漫天飘洒,没有激情,没 有痛苦,只是哀伤,像是记忆中的眼泪。钻天的鞭炮声蓦然炸响,是人们在驱赶 亡灵。在瞬间的火光中,我看见了人们的脸,一堆被黑暗与光明分割而成的破碎 的形象;爆炸过后,又融入了完整的黑暗中了。依旧的铜在哭,依旧的雨在飘, 依旧的最后一盏灯还有黑暗,我简直相信这就是坟墓。于是,一个想法像一把刀 一样悬于我的脖颈上,我想:哥哥在坟墓里再活过来怎么办?于是我找到了堂哥, 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堂哥半天没有说话,我无法看清他此时的表情,但他分明 吸了一口凉气,说" 走吧" 。过了好长时间,堂哥十分恼怒地责怪我,你怎么会 想到这样的事?我对自己厌恶起来,从而确信了哥哥不会在棺材里活过来这个事 实,但" 一个人死后在棺材里活过来怎么办" 的想法一直折磨了我少半生,这是 后话,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