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在劫难逃(88) 三十九 我们把哥哥埋进了土里。世界上少了一个亲人,多了一堆土,一堆纸灰。 现在,那盏灯灭了,它引导我们去了坟地,并且回了家。另一盏灯亮起来了, 这盏灯名曰" 百日灯" ,是留给哥哥的,据说,人死后在百日之内很不习惯阴间 的生活,总会在深夜常回家看看,这盏灯就可以给他提供方便。在生者的意识中, 人死后百天才算真正死了,只有当烧过百日纸后,活着的人才能进行正常的生活。 我的理解是:比死更可怕的是死后马上被人忘却,安排一百天这样长的时间,其 实是给生者一个记住死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死者生前的主要的特征及事迹 便会转化成一种语言,深深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娓娓叙述。 这种叙述会将痛苦点化为一颗富含生命之爱的水晶,闪烁出生动的理性光辉,照 亮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正因为这样,现在许多人家挂在大门上的百日灯都是用玻 璃制成的,有一个保温饭盒那么大,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里边那盏小油灯, 小油灯一般由墨水瓶制成,灯芯上那点灯火像一粒燃烧的黄豆,显得清亮安详, 并无不祥之感。相比之下,留给哥哥的这盏白日灯却显得异常昏暗,它是用白纸 糊成的,透光性极差,这盏灯使它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特征,而像一堆粗 糙的劣质马粪纸。在这样的灯光下,哥哥会迅速衰老——如果人在阴间也会衰老 的话。为什么不换一个好一点的百日灯呢?可我马上发现,我是一个单纯的理想 主义者,上面那些想法都只是我的一相情愿;人类要比我所想象的复杂得多。我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进入院子,我发现了一大堆黄纸,贴满了每个门窗,每条 黄纸上用朱砂写满了符。符分两类:字符和图符。图符是一些希奇古怪的曲线, 我无法破解其中的含义;字符我是认得的,比如在哥哥住过的西房门楣上贴了一 张符,写了这样的字:五雷号令院。下方左右门扇上贴了两张符,窄而长,分别 写了这样的字:逢鬼杀鬼,逢殃除殃。厨房门楣上贴着" 雷令山" ,门扇上贴着 一条符,窄而长,画着更为希奇古怪的曲线,曲线上用朱砂打了一个血淋淋" × " 。在南房和母亲住的小房门上写着" 拷鬼院" 。其他一些地方比如窗户上所贴 的符,多得数也数不完,字和图也更加古怪,一时难以备述。从这些字符来看, 人类对于鬼的战术经过了这样一个线性思维:先在鬼最习惯出入的住处和厨房设 下炸雷,将它轰死,万一轰不死,钻如别的房屋,就要严刑拷打,使其无处藏身。 但对于我来说,这里所谓" 鬼" 者,是我的骨肉同胞,是我至今还深爱着的哥哥! 怎么几个小时就成了该杀该轰该拷的恶煞了呢?如果本该如此,那大门上为何还 要挂一个灯笼,为他照亮回家的路呢?我只能做如下解释:这是阴谋,这是诱骗, 是精心设计,是谋杀!对于死者,人类嫌他死一次还不够,还要让他死第三次, 且不是善终,而是皮开肉绽或者碎尸万段!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院子里,阴阳还在进行除殃的最后一道手续:他双手举着一根长棍,长棍顶 端绑着一个燃烧的谷草人,他挥舞着,像挥舞着一盏火炬。他满院跑着,等谷草 人烧完,拿出最后几张符,贴在大门上,门楣上是" 斩鬼除殃" ,门两边是一副 对联:刚刀斩断魂魄散,金鸡鸣处鬼神惊。 至此,丧事就算办完了。阴阳吃完饭,拿了钱就走了。所有的人散尽后,只 剩下满院的凳子,母亲和我。后半夜,起风了,风中的树叶发着细碎的光,有一 种声音若有若无,好象是有人在自语。 这时,我才有时间去安慰母亲。我怕母亲睡不着,就建议她不要睡了,有什 么话尽管说,说到天亮。但母亲摇了摇头,坚持要一个人去哥哥的房里去睡,让 我睡她的小房里。母亲这种想法使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没有勇气找理由阻止她, 犹豫片刻,我说等我把房子收拾一下,母亲同意了。我只是不想让母亲看到西房 里满地狼藉的样子,这样,她的心情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将屋子收拾整齐之后, 我才发现我又错了,在这个房子中,哥哥把他一生所有的特征变成了一种气味, 留在了任何一样哪怕极其细微的物什上,这些特征是根本不能以人力抹去的,只 好留给时间去解决了;而要抹去相关的记忆,那又得花多少时间啊。我拿着笤帚 在已经打扫干净的屋子里盘桓,炕席上记录着哥哥细长的体形。多年以来,他一 直睡这那个部位上,席子给磨得油亮,这是时间的杰作,同样需要时间来销毁。 我长久注视着作为哥哥生存证据的那块炕席,心中空洞到没有了空间概念而只剩 了时间,这是一种没有箭头的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充满阳光的笑容,多 么完美的笑容啊,接着是一阵轰响,整整一房子的蛀虫开始疯狂地吞噬这些笑容, 把他们一个个吃成空洞的破皮囊,最后连皮囊也成了只有嗅觉才能感觉得到的粉 末,这些粉末最后变成了气味,于是我又回到了零状态,这是一个连哥哥还都没 有开始孕育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中,我自然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