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顾美瑜 秋雨过后,天渐渐凉了。 芊芊的孩子总算抢救了过来,虽然带得极其艰难,芊芊依然很欣慰。 我最近的社会活动日渐多了起来。谈心热线每天不断,电台那边也屡屡做嘉 宾。而且,全国残疾人文艺调演,我作为凤凰城的代表参与了录音与录像,目前 带子已送到贵阳去参加初评,如选上还将送到北京参评。 在电台做完了关于“幸福”的那期话题,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男人打 来的。他说在电台听到了我做的节目,非常感动,去电台要了我的号码,想和我 聊聊。 从声音里听起来,他文质彬彬,修养颇好,显见素质不错。我告诉了他我的 热线号码,打这个电话聊天,也算公私兼顾吧。 当天晚上,我便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叫许雷,在一家公司工作,他称之为 “白领中的白领”,显见对自己的职业颇为自得。但他嗓音深沉,情绪低落,似 乎总有些郁郁寡欢的意味。他坦言自己确实经常感觉很累,不胜负荷,力不从心。 我说了一些笑话给他听,他哈哈大笑,似乎开心了许多。 是啊,我这天天处于黑暗中的残疾人尚能够苟存几分幽默感,他一个“白领 中的白领”,还有什么可如此长吁短叹,落寞憔悴的呢? 电话一连聊了两个小时,随着话题的深入,他显然放开了许多。直到我提醒 他已是深夜12点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电话又准时响起,他又恢复了那种郁郁寡欢的语气,唠叨地叙述着 自己工作的压力与烦恼。我耐心地倾听。其实,这类电话并不真正需要主持人说 什么,重要的是要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说白了,就是充当一个情感的“垃圾 桶”,别人有什么烦恼、琐事都往里倒,也算是情感宣泄的一个渠道。 “美瑜,我的工作别人看起来很风光,其实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这种朝九 晚五,严肃刻板的工作,也应付不来公司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我 真的向往一种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得的生活,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多好!” “可是,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啊。要不就当艺术家。”我打趣他。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真的想当一名艺术家。你知道吗,我发表过小说,还 是市作协会员呢。” “是吗?那太好了,什么时候把你的大作给我拜读拜读。我最好的朋友杨芊 芊也喜欢写东西,她可以读给我听。” “杨芊芊?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吗?”许雷有些诧异。 “是啊,你们是文友,还可以交流沟通一下嘛。不过,幸好没当专业作家, 否则就惨了。” “为何?” “要知当今作家只有‘大贫和小贫’之分,实在是寒酸之极,哪天像杜甫那 样唱一曲‘茅屋被秋风所破歌’,可就有辱斯文了。” 哈哈,许雷大笑起来。末了,轻轻说道:“美瑜,我真的很喜欢和你聊天。” 一连两个月,我们都这样在电话里交流沟通。我得知他曾是工厂里的一名工 人,因为岳父的关系调到机关,走上仕途,如今在这家公司做到了副总的职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威风八面,可他却并不快乐。他总感觉公司里的人都 知道他从麻雀变凤凰的背景,表面恭谨,背地里都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尤 其是一把手老李,总是变着法儿的欺压他,整治他,让他不得自由,苦不堪言。 至于他的妻子,据他说长相还算不错,也还贤淑勤快,可以算得上贤妻良母,但 她过于严肃刻板,而且思维简单,言语无味,很难有心灵和思想的交流和沟通。 总之,这个在外人看来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位居高职的成功人士,却活得窝 囊(他自己感觉)而疲惫。他总觉得自己戴着厚重的面具,无论是面对他公司的 同仁,还是岳父和妻子,他都得做出一副姿态,“扮演”着一个不属于他本性的 角色。他戴着假面,无法卸除,所以很累。他没有也不敢有知心朋友,他认为 “最好的朋友即是最大的敌人”,那些朋友反目,落井下石的鲜活事例让他不寒 而栗。而文字更不敢再涉及,古来此起彼伏的“文字狱”证明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的思想是极其愚蠢和危险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尤其是走仕途,这是大忌。 他把自己的心扉紧紧关闭,灵魂找不到倾诉的出口。他紧张,心悸,彻夜地失眠, 像一只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但他对我却敞开心扉,无所不谈,我能够理解他。 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原本宁静平稳的生活格局 被打乱,人人都在盼望着“成功”。而成功的定义又前所未有地有了一个统一的 标尺,那就是——钱。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子,穿什么牌子的衣服… …每一个细节都在明明白白昭示着你的能力,你的本事。 为了所谓的“成功”,太多的人用青春、用健康,甚至用生命做赌注,去换 取那充满诱惑的一切,好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成功人士”。这种代价是惨重的, 比如,数年后令国人惋惜不已的英年早逝的大画家陈逸飞。而像许雷这样的所谓 “白领精英”,由于身处风口浪尖,激烈的社会竞争令他们精神高度紧张,压力 过于繁重,从而导致了各种生理尤其是心理的疾病。 20世纪90年代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抑郁症”这个词。大家都穷得活泼健 硕,生机盎然,你穷、我穷、大家穷,心安理得。而如今,“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了”,另外的一大部分人也再安坐不住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也没有含着金 钥匙来到世上,凭什么你吃鱼翅我咽菜?你香车美女我形只影单?你挥金如土我 盘算分厘?既然看不惯,就全铆足了劲儿拼命吧,追吧!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 血汗换此生。如今腰包是鼓起来了,遍街都跑的是“成功人士”,他们一个个财 大气粗,踌躇满志,可“抑郁症”这个“时髦”的名词也悄悄找上了他们。他们 着名牌,开名车,却压抑苦闷,焦虑彷徨。住在豪华的公寓里,却成天服着抗抑 郁的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动不动就想死。 或许,这也是经济腾飞,物质繁荣带来的副产品。 我的热线电话大抵便是为这些精神压抑的“抑郁症患者”或“准抑郁症患者” 服务的。虽然近年来“抑郁症”引起社会的重视,医院的“心理门诊”亦应运而 生,可有勇气前去就诊的患者却少之又少。在固有的观念中,“抑郁症”似乎等 同于“精神病”,这是那些“精英们”所不能接受的。而一个盲人的世界,在外 人看来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向一个盲人倾诉自己的隐私,他 们感觉安全。 给我打电话成为许雷每天的必修课。因为热线电话的时间每天只有固定的五 六个小时。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也给了他,我们在电话里天上人间,无所不谈。 他终于要求见我,在我们通电话的两个月后。我没有犹豫。作为一个盲人, 我的心态是开放的,我乐于走出家门,乐于结交更多的朋友,乐于寻找更多的发 展机会。否则,天天憋屈在家里,人快要闷死了。 市残联通知我,我的演唱在全省残疾人文艺调演中荣获了一等奖,又在全国 残疾人文艺调演中获得三等奖,市残联要给我举行一个隆重的颁奖典礼,并做汇 报演出。届时芊芊和裴裴都会去,我通知了许雷,颁奖晚会上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