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们在爱德梅服丧期满后回到圣赛韦尔,我们的婚礼早已确定在这时举行。当 我们离开这个使我们俩都深恶痛绝、苦不堪言的省份时,我们以为绝不会感到有回 来的必要;然而,童年的回忆和家庭生活的联系是那么有力,即使置身在景色迷人、 不可能勾起任何伤心事的地方,我们也很快怀念起我们凄凉、荒僻的瓦雷纳,为花 园里那些老栎树叹息。我们怀着发自内心、甚至带有敬意的喜悦心情回来。爱德梅 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采集美丽的花,跪着献在她父亲的坟上。我们吻着这 块神圣的土地,发誓要不懈地努力,像他一样地光大门楣。他经常把这种抱负发展 成弱点,但这是一种高贵的弱点,一种神圣的虚荣心。 我们的婚礼在村子的小教堂内举行,喜庆限于家庭规模;除了阿瑟、神甫、马 尔卡斯、帕希昂斯,没有任何外人参加我们简朴的喜宴。我们干吗要不相干的人来 目睹我们的幸福呢?他们或许会以为,通过他们的大驾光临掩饰我们的家声之玷是 给我们莫大的面子呢。我们在自己人中间已够幸福而快活的了。我们心中的情谊已 达到饱和状态。我们的自尊心太强,不愿向任何人乞求友情;我们彼此已心满意足, 没有更多的需求。帕希昂斯回到他的小屋中去了,他始终拒绝对自己朴素的隐居生 活作任何改变,每周有几天继续尽他“大法官”和“财务官”的职责。马尔卡斯留 在我身边直到故世,这发生在接近法国革命的末期;我但愿通过无私的友谊和亲密 的交往,已尽我最大可能报答了他的思情。 阿瑟为我们牺牲了他的一年光阴,下不了决心放弃对他祖国的爱,放弃以他的 知识和劳动的成果报效祖国、对祖国的进步作出贡献的愿望。他返回费城;我鳏居 之后,曾去那儿看望过他。 我不给你们描绘我跟高尚而善良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如何幸福美满;这样的岁月 是难以形容的。失去它们之后,如果不竭力避免多想,就会叫人痛不欲生。她给我 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还活在世上,全都安居乐业。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抹去祖先 身后留下的可悲的名声。我遵从爱德梅临终的嘱咐,为他们而活着。请允许我不给 你们进一步讲述丧事。这一损失对我来说仅仅过去十年,如今我仍和当初一样感到 痛心。我不寻求自慰,而是要力争使自己配得上她,在度过了考验期之后,到一个 更好的世界去跟我生活中神圣的伴侣会合。她是我终生惟一所爱的女子;从来没有 别的女子吸引过我的目光,感受过我的搂抱。我生性如此;我爱什么,就永恒地爱, 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始终不渝。 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没有摧毁我们的生命;革命唤起的激情也没有扰乱我们和谐 的家庭生活。我们心甘情愿地将一大部分财产捐献给共和国,认为这是正当的牺牲。 神甫被流血斗争吓怕了,当时代的需要超出他灵魂的力量时,他就偶尔放弃宗教信 仰。他是家庭中的吉伦特党人[注]。 爱德梅同样十分敏感,却具有更大的勇气。她作为女人,又富有同情心,为所 有党派的灾难深感痛苦。她为她时代的不幸而伤心;但她从未低估伟大而圣洁的狂 热。她始终忠于她的绝对平等的学说。在山岳派[注]的行动使神甫生气和灰心的时 期,她慷慨地牺牲了自己的爱国热忱,体贴地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某些会使他发抖的 名字;她敬仰这些名字,信服的程度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未见过的。 至于我,可以说正是爱德梅教育了我。在我整个人生过程中,我完全信赖她的 明智和公正。当我热情冲动,想扮演一个深孚众望的领袖角色时,她阻止我,提醒 说我的名字会妨碍我对某个阶级的影响;他们不信任我,以为我想依靠他们恢复我 的贵族地位。当敌人兵临法国城下时,她送我去以志愿兵身份服役;当共和国倾覆, 军人生涯成为满足野心的手段时,她把我叫回来,说道: “今后别再离开我。” 帕希昂斯在大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被一致推举为他区里的法官。他的廉 正,他在城堡和茅屋之间不偏不倚的态度,他的坚定和智慧,在瓦雷纳留下不可磨 灭的回忆。 战争期间,我有机会救了德·拉马尔什先生的性命,帮他逃亡国外。 以上,我想,莫普拉老人说,就是在我一生中爱德梅起了作用的全部事件,剩 下的不值一提了。如果这个故事里有什么教益,那就好好利用吧,年轻人。你们要 盼望有个坦率的劝告者,严厉的净友。别爱奉承你们的人,而要爱纠正你们缺点的 人。别太相信颅相学;我有高度隆起的头盖骨所显示的杀人天性,就像爱德梅以幽 默、伤感的语气经常说的,我们家的人“生来好杀”。别信奉宿命论,或者至少别 劝任何人听天由命。这就是我的故事的寓意。 这样说着,年老的贝尔纳请我们吃了一顿爽口的晚餐,又继续跟我们谈了一个 晚上而没有表现出思想混乱或倦意。我们求他对他所谓的他的故事的寓意再稍加发 挥,于是他进一步作了概括性的论述,其观点的明晰和通情达理使我们产生了强烈 的印象。 他说,我给你们谈到颅相学,用意不在于批评这样一种思想体系,它在补充系 统的生理学观察范围内有好的方面;生理学观察旨在增进对人的了解。我运用“颅 相学”这个术语,因为现今我们相信的惟一宿命,就是我们都由自己的天性所创造。 我不认为,颅相学比任何这类思想体系更倾向于命里注定的观点。拉瓦特[注]在他 那个时代也曾被指控为宣扬宿命论,其实他是《福音书》历来培养的最信奉基督教 的人。 孩子们,别相信任何绝对、必然的宿命;然而你们得承认,我们在一定程度上 受到我们的天性、官能、摇篮时代的印象、童年时期最早的环境——一句话,受到 主宰我们的灵魂发展的整个外部世界的影响。如果你们愿意对罪犯宽容,就是说像 上帝那样公正,因为在上帝的判决中有许多仁慈,否则他的公正就会是不完备的, 那么你们还得承认,我们在善与恶之间选择时并不总是绝对自由的。 上面我所说的也许不太正统,但我向你们保证,这是真实的,是合乎基督教义 的。人之初,性本不恶;人之初,性本也不善,这正与我亲爱的爱德梅的老师若望 一雅克·卢梭所主张的相反。人生下来就有或多或少的七情六欲,就有或多或少的 精力去满足这些情欲,就有或多或少的才能在社会内或好或坏地利用这些情欲。教 育既能够也应当对一切找到补救的办法。需要解决的重大难题是,要找到适合每个 人的个别教育。普及的一般性教育看来是必要的,能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教育应 当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呢?我深信,如果我十岁时得以上学,我可能早就变得文明 了;然而会不会有人像爱德梅所做的那样,善于纠正我强烈的欲念,教我克制它们 呢?我对此怀疑。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爱,好有点存在的价值;但爱的方式应当因人 而异:这个人需要不倦的宽容,那个人需要持久的严厉。在解决适合每个人的普及 教育问题之前,你们先致力于互相纠正缺点吧。 你们问我为什么?我的答复是简短的:只要你们彼此真诚相爱——风俗正是这 样对法律产生影响的,你们就能最终取消最恐怖、最无情的刑法,取消以牙还牙的 惩罚法,废除死刑,这种刑法不是别的,只是宿命原则的认可,因为它假定罪犯不 可救药,上帝毫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