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 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 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 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 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 育。每次信于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 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 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 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 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固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 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 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 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 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 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 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 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 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呜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 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 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 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 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 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这是弥吉喜欢的《离骚》中的对白,他在匾额上亲自挥毫,挂在客厅里。一代 富豪能达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说,只是一种天生的乖僻培养了他的 审美观,那么这种佃农式的乖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 是甚少这样的风流韵事的。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 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 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 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 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 育。每次信子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 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 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 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 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圈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 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 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 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 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 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 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 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 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鸣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 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 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 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 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 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悦子从一端眺望着:铺设到这里就终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将收割的丰收在 望的庄稼、林立的玉米地、丛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电车的轨道、村道、 小河,还有穿梭于上述地方之间、目力所及的汽车公路。这么一来,她似乎觉得有 些神志不清了。她想象着一辆高级小轿车,沿着这公路一直驶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 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于奇迹。她向孩子们探听,据说晌午在这里停泊过两三 辆小轿车。然而,现在却无此可能。 她想:对了,今天是秋分。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眼睛尖的孩子乱搅 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饭团,装在多层漆盒里以后就放在橱柜内了。现在大家 忙得谁也想不起这件事来了。 我曾在佛坛前叩拜过。但也和平日一样,只是上上香而已,成天价地只顾盼着 活人来访,都盼得不耐烦,谁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净了。 悦子看见前来扫墓的一家人,按先后顺序热热闹闹地从服部灵园的门口走了出 来,他们是一对常见的中年夫妇,偕同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学生。孩子们轻易 不成群结队,他们时而不断折回头,时而又跑到最前面。仔细一瞧,原来他们是在 可供绕车的圆形草坪上玩捉蝗虫的游戏。谁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赢。草坪 渐渐笼罩上暮色。门口可以望及的深处是墓地,葳蕤的小树林和草丛,恍如饱含水 分的棉花,渐渐融在阴影里。惟有远处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 在墓石和常绿树上闪闪烁烁。也惟有这斜坡在静静的落日余辉的照耀下,看上去简 直像是一张人的脸。 这对中年夫妇对孩子们全然漠不关心,只顾一边走一边微笑,相互谈论着什么。 悦子觉得这种情形,未免有点不通人情。按照她的传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见异 思迁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妇要么觉得厌倦,懒得张嘴;要么互 相怨恨,懒得启齿;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绅士身穿花哨条纹上衣和款式与众不同 的裤子,夫人穿着淡紫色西服裙,拎着一只购物袋,暖水瓶从中探出头来,他们简 直像是与故事毫不相干的人。这些人是属于这样的人种,即把人世间的故事当作茶 余饭后的话题,随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 夫妇俩来到桥畔,扬声呼唤了孩子们。尔后,不安地扫视了一遍前后寥无人影 的公路。最后,绅士走近悦子身边,谦恭地探询道:“请问从这条路怎么去阪急冈 町站?” 悦子告诉他一条捷径,通过田园,穿越府营住宅小区就可以到达。这时候,夫 妇俩昕了悦子正确的、东京靠山高级住宅区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不由地瞠目而视。 不觉间,四个孩子也围拢过来,仰望着悦子的脸。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儿在她的面 前悄悄地将拳头伸了出来,稍稍松了松拳头,说:“瞧!” 从男孩儿的小指缝间,可以看见一只蜷曲着身子的淡绿色的蝗虫,在指头的阴 影下,时而慢慢伸展腿脚,时而又将腿脚缩了回去。 大女孩儿从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儿的手。这一巴掌,使男孩儿不由自主地张开 了手掌,趁机飞出来的蝗虫落在地上,蹦了几下,就钻进路旁的草丛里,不见踪影 了。 姐弟俩开始争吵起来。双亲边笑边责备。他们一行人向悦子行了个注目礼,又 按老样子继续他们悠悠自在的行军,从草丛茂密的田问小径远去了。 悦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后是不是停着一辆杉本家急盼的小轿车呢?于是,她回头 环视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没有小轿车的影子。路上的阴影越发浓重,天变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寝时刻,客人还是没有来访。全家笼上了沉闷的空气,他们模仿着 焦灼得不愿说话的弥吉,无可奈何地装出一副估计客人可能还会来的样子。 自从来到这个家,悦子不曾见过举家在如此等候过一个人。也许弥吉忘却了, 他嘴里没有吐露过彼岸节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着,在继续等待着,希望与绝 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犹如过去悦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样,处在毫无目标的、将所有东 西都置之不理的状态之下。 “还会来的。不要紧,还会来的。” 谁都害怕说这句话。因为要是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客人真的不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