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悦子对良辅久已遗忘了的记忆。在祭祀节晚上那可怕的难以成眠的最后,又重 新泛起,做了一个关于良辅的梦,以致再次威胁着她的日常生活。但是,这影像与 他死后不久、她在感伤的月晕中所望见的影像不大相同,那是裸露的、有害的、甚 至是有毒的影像。 在这影像里,她与他的生活竟改变了' 面貌,变成在秘密房间里举办的可疑的 学校,讲授摸不着边际的课业。与其说良辅爱悦子。不如说是教育悦子。与其说教 育,不如说是训练。这就好像江湖艺人给不幸的少女以各式各样的绝技训练一样。 在这错倒了的可恶而残酷的授课时间,被迫做无数的背诵、挨鞭子和惩罚…这 一切教给了悦子奸智,即“只要禁绝妒忌,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活的”。 悦子全力以赴地使这种奸智变成自己的东西。她使尽了浑身解数,然而却无成 效…… 要是没有爱也可以生活的话,那么这种冷酷无情的课业,将使悦子得忍受任何 痛苦的折磨……这种课业教给了悦子奸智的处方…而且,这处方由于内中缺乏几种 药而无效。 悦子认为这几种药就在米殿。她找到了。她放心了。万没想到它竟是巧妙的膺 品,是无效的药物!……它原来是膺品啊。一直担惊受怕的事,一直畏惧不安的事 终于又发生了。 ——医学士露出了一丝浅笑,说“是怀孕了”的时候,悦子的心感到莫大的痛 楚。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刷白了,极度的口渴甚至催她欲吐。不能装模作样了。她望 着弥吉、谦辅和千惠子流露出来的与其说是不严肃、不如说是猝然发疯的惊愕的表 情。不错,在这种场合,是惊愕。不得不惊愕。 “唉,真讨厌。她张着的嘴就是不闭上。”千惠子说。 “提起近来的姑娘,真令人吃惊啊!”弥吉竭力操着轻快的口吻附和了一句。 这是对医生来说的,音外之意就是得给医生和护士多少堵嘴钱。 真令人吃惊啊!悦子。“千惠子这样说道。 “嗯。”悦子露出了呆滞的微笑。 “你这个人呀,就是这么个性格,遇事不怎么惊愕。真是泰然自若啊。”千惠 子补充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悦子毫不惊讶。因为她是在妒忌。 若说谦辅夫妇,他们对这个事件颇感兴趣。没有道德的偏见,是这对夫妇值得 自豪的长处。正是这种自命的长处,使他们从瞧热闹落到仅是缺乏正义感的存在。 虽说谁都喜欢观看失火现场,然而不能说站在晾台上看就比站在路旁看更为高级。 难道会存在没有偏见的道德?这种具有近代趣味的理想之乡,好歹是让他们忍 耐寂寞的农村生活的梦。为了实现这个梦,他们所持的惟一武器,就是他们的忠告, 他们拥有专利权的亲切的忠告。 这样,他们至少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做着忙碌的思考。精神上的忙碌,实际上 是属干病人的范国。 千惠子由衷地赞赏丈夫的学识之渊博。其一例就是谦辅懂希腊语,却不向任何 人炫耀。这在日本至少是鲜见的。他还能谙记拉丁语二百一十七个动词的变化,一 无遗漏地识别许多俄国小说的登场人物的长长的名字,同时还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诸 如日本的能乐是世界最高的“文化遗产”(这句话是他最喜欢的)之一,“其洗练 的美意识可以与西欧的古典相匹敌”等等。这就像著书全部卖不出去、却自诩是天 才的作者一样,虽然无人邀请自己去作讲演,却自信自己的学说是为世人所不接受 的学说。 这对知识分子夫妻确信,只要稍下功夫,总会使人生起变化的。这是一种旁观 者的确信。思索着谦辅那种退伍军人似的自负是从哪儿训练出来的。或许反正是来 自谦辅所最轻蔑的杉本弥吉的遗传吧。只要听从他们既无偏见又无私心的忠告行动 就是好;否则违背其忠告,招致失败就会被认为完全是出于被忠告者的偏见所喜欢 的招数。他们夫妇具备可以责备任何人的资格,其结果却陷人不得不宽恕任何人的 不如意的境地。不是吗?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件是真正重要的事。 以他们自己的生活来说吧。只要稍下功夫就可以轻易地改变的,可眼下他们却 懒得下功夫。他们与悦子的不同点。就是他们可以轻易地爱上他们自己的息惰。 所以。观赏祭祀后的归途中。谦辅和千惠子在雨云低垂的路上稍落后于他人, 他们边走边紧张地期待。相互猜想着美代妊娠的来龙去脉。最后决定美代今晚留住 医院,明早才回到家里。 “至于是谁的孩子,肯定是三郎的。这就不用议论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对于妻子毫无怀疑自己,谦辅感到相对的寂寥。在这点上,他对已故的良辅多 少怀着一种妒忌心。话里有话似地说:“要是我的,怎么办?” “我可不愿意听到这种玩笑。我的性格是不能容忍这种龌龊的玩笑的。” 千惠子像童女似的,用双手的指头紧紧按住双耳。尔后大摇摆着腰身,耍起脾 气来。这个真挚的女人,是不喜欢世俗的玩笑的。 “是三郎的。肯定是三郎的嘛。” 谦辅也是这么想。弥吉已经没有平时的能力了。只要观察一下悦子,就会找到 确凿的根据。 “事态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悦子的脸色非同平常啊!”——他望着距他五 六步的前方与弥吉并肩而行的悦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从后面可以看见悦子稍端 着肩膀走路的模样,她无疑是忍受着什么感情的折磨。 “这样看来,她还爱着三郎锣。” “是啊。在悦子看来,是很痛苦的啊!她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不幸呢?” “就像习惯性流产一样,这是一种习惯性失恋哪。神经组织或什么部位出了毛 病,每次恋爱一定落人失恋的苦境哟。” “不过,悦子也很聪明,她会很快设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我们也亲切地参与商量吧。” 这对夫妻犹如穿惯了成衣的人怀疑裁缝店的存在的理由一样,在怀疑酿成悲剧 的人的存在,尽管他们对已经发生的悲剧颇感兴趣。对他们来说,悦子依然是难以 解读的文字。 十月十一日从早就下起雨来。风雨交加,把一度打开的木板套窗义关上了。而 且,白天停电。楼下每个房间都像泥灰墙仓库一样,黑魃邋的。夏雄的哭声以及信 子和着这声调的半开玩笑的哭声,实在令人讨厌。信子没能去看祭祀,一直在闹别 扭,今天不肯去上学了。 为此,弥吉和悦子难得地来到了谦辅的房间。二楼没有装上木板套窗,玻璃窗 做得格外坚固。雨刮不进来,可是走去一看,一处漏雨。紧挨这处摆了一个放上搌 布的铁桶。 这次访问是划时期的。高筑的门槛,把自己围在狭窄的世界里生活的弥吉,从 未曾造访过谦辅和浅子的房间,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禁区。 其结果是,殷勤周到的谦辅看见弥吉走进来,便竭力摆出一副惶恐的感激的姿态, 同千惠子一起忙不迭地备好了红茶,这给弥吉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用张罗了。我只来‘会儿避避难。” “真的,请不用张罗。” 弥吉和悦予先后这样说道。他们像是孩子玩公司游戏,扮演来访部下家的社长 夫妇一样。 “悦予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啊一干么总是躲藏似地坐在公公的后面呢‘”事后千 惠子说。 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把四周闭锁在其中。风稍稍平稳了,惟有雨声还是那样凄 厉。悦子移开视线,瞥见雨水顺着漆黑的柿予树干像墨汁似地流淌下来。这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是被闭锁在单调的残忍的压倒一切的音乐中。这雨声不正像 是数万僧侣念经的声音吗?弥吉在说话。谦辅在说话。千惠子在说话。……人的话 是多么无力,多幺狡猾,多么徒然。粗鲁、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却还拚命地向某 处伸展。多么繁忙啊!……任何人的话,都敌不过这残忍而激越的雨声。睢有不受 这种语言困扰的人的呐喊,惟有不懂语言的单纯的灵魂的呼唤,才敢同这雨声相抗 衡。才敢冲破这雨声的死亡的墙 .悦子想起被篝火的火焰照亮、并从自己眼前疾驰 而过的一群蔷薇色的裸形。还有他们年轻圆润的野兽般的吼声… 只有这种吼声,只有它才是重要的。 悦子蓦然醒悟过来。弥吉的声音高昂。原来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对象是三郎的话,该怎样处置美代昵?我觉得这个问题得看三郎怎样哕。得 看他道义上的态度怎样来定哕。假设三郎坚持回避责任,那么就不能让这样一个不 仁不义的汉子留在这个家中,要把他解雇,只留下美代…一不过,美代必须马上堕 胎。又假设三郎认真承认自己的不是,要娶美代为妻,那就算作罢,让他们作为夫 妻按老样子留下来。二者择一。你看怎么样?也许我的意见有些偏激,但我是以新 宪珐的精神为准则的。” 悦子没有回答,只在嘴里轻轻地说了声:“这……”她那双端丽的黑眼睛直勾 勾地盯在空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焦点上。雨声允许了这种沉默‘尽管如此,谦辅望着 这样一个悦子,不免感到她有些地方简直像一个疯女。 “这岂不是叫悦子无法表态吗?” 谦辅助了她一臂之力。